《頭腦特工隊2》6月21日亮相暑期檔。作為2015年經典動畫電影《頭腦特工隊》的續集,這部電影還沒上映時就備受期待。

相比前作由66萬人在豆瓣打出8.8分、拿下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頭腦特工隊2》似乎沒能延續神話。目前該片豆瓣評分8.4分,91%的爛番茄新鮮度雖然不低,但對比前作98%的成績已有明顯滑落。甚至有評論感慨:“等了這部神作續集快十年,有點失望。”

皮克斯打造的這場大腦情緒景觀系統,就像是影片想講述的記憶本身,憑借影像的魔力制造出屬于全球觀衆的集體記憶。九年過去,我們依然能清晰地記得主人公萊莉頭腦中的許多畫面。尤其是童年夥伴“冰棒”自願落進記憶填埋區的瞬間,幾乎堪稱動畫影史上最浪漫、也最令人哀傷的場面之一。

續集延續了成長主題,萊莉進入青春期。開頭的那場“紅色警報”,就像它所代表的青春期主題那樣成為了影片本身的警笛。它以極富沖擊力的色彩吸引着觀衆的注意力,用新鮮又複雜的新情緒登場調高了期待的水閥。但最終的呈現,卻又像那場帶着樂樂與大家飛行的“頭腦風暴”迅速過境。我們好像了解了更多有關“情緒”的設定,卻又沒法共情更具體的萊莉。

皮克斯在萊莉的青春期裡設置了情緒的各種可能,但當這些情緒被動畫魔力變得可見之後,曾經的複雜體驗、成長告别、青春哀傷,反而不複存在了。為什麼複雜的設定反而通向了貧乏的故事和難以共情的人物?

作者|闵思嘉

并未發展的青春期叙事

如何理解人類的心智?在過去,醫學儀器與手術刀可以遍曆骨骼與血脈,卻無法呈現大腦中的哪怕一秒鐘限度内的情緒體驗。當人類從生物與醫學角度理解了具象的人體,就更渴望參透知覺、情緒、記憶、思維、意識這些無形的領域。認知神經科學從神經環路慢慢開拓出分岔的小徑,帶我們理解大腦的心理功能。而影像能實現這種理解圖景,讓這些或隐秘或集體的感受,幻化為共通的視覺體驗。

于是在第一部中,故事從小孩萊莉的視角進入,觀衆很容易共情她的感受。我們跟随萊莉經曆了第一次搬家、轉校等生活變化帶來的心理現實。我們理解萊莉的情緒過程,就如同成長中的萊莉在搭建自己的“性格小島”,都在逐步構建自我。

...
《頭腦特工隊》(2015)劇照。

因為父親工作變動,萊莉不得不從明尼蘇達搬到舊金山,适應新環境。經過一番思想鬥争,她開啟了離家出走,試圖回到老房子的冒險。這場最終未能成功的叛逆之旅,有着“離家-歸家-建立新家”的叙事模型,也呼應着萊莉孩童時期“告别舊我,接納完整的、新的自我”的成長曆程。

外形像星星的黃色情緒小人樂樂(Joy)是萊莉童年大腦中的主要情緒,她曾認為掌管憂傷、外形像淚滴的憂憂(Sadness)會給萊莉的成長帶來不好的影響。但此後樂樂、憂憂與核心記憶球一起意外離開大腦總部,基于核心記憶的個性小島坍塌,萊莉情緒失控,最終離家出走。
樂樂在和憂憂一起試圖将核心記憶球帶回總部的路途上,最終意識到每個人 不僅需要“快樂”,也不能沒有“憂傷”。理解悲傷的價值,是萊莉成長的裡程碑。

...
《頭腦特工隊》(2015)劇照。

成長需要接納帶有任何一種情緒特質的自我,因此成為影片的叙事母題。當一開始被禁止觸摸記憶球的憂憂,最終與樂樂合作生成了那個藍黃交融的核心記憶球時,我們也感受到了那些用單一顔色和名詞無法定義的複合感受,以及複雜的記憶對于構築“自我”的意義。那些笑中帶淚、苦澀與幸福并存的經曆隻有更成熟的萊莉才能體會。

萊莉長大了,但《頭腦特工隊2》并沒有在接納自我的母題上走得更遠。進入青春期的萊莉大腦總部警鈴大作,裝修隊入場對控制台進行改造,新情緒焦焦(焦慮,Anxiety)、慕慕(羨慕,Envy)、尬尬(尴尬,Embarrassment)、喪喪(無聊,Ennui)也就此登場。

新情緒依舊被漫畫式地誇張呈現,雖然對“青春期”的描繪有些标簽化,也算承接前作設定。但當影片選擇把新情緒焦慮妖魔化,同時弱化了羨慕、尴尬、無聊這三種情緒,就完全懸置了本應更多元和複雜呈現的可能。

不合邏輯的強勢反派“焦焦”讓意識流之河、頭腦風暴、自我意識樹這些新設定淪為一閃而過的碎片。更重要的是,焦焦登堂入室,把樂樂借由快樂記憶建立起的“我是個很棒的人”的自我意識球拔掉,扔進遺忘區之後,樂樂帶着主情緒小分隊嘗試裝回自我意識球的故事,其實和第一部送回核心記憶球的危機并無本質區别。

...
《頭腦特工隊》(2015)劇照。

而在冒險的終點,樂樂放棄裝回原有的自我意識,任由萊莉的意識樹生長出帶有各種顔色的“全新的自我意識”,不過也就是第一部中“黃藍核心記憶球”升級版本。那些複雜的、痛苦的甚至殘酷的情緒和青春期體驗,都淹沒了在新角色焦焦片面化的奪權式統治之下。結局仍然是舊情緒接納了新情緒,但與前作悲傷的價值被看見不同,焦慮的價值并沒有被清晰、準确體現出來。

妖魔化焦慮,扁平化其他情緒

春天說:

即便是我,也迷失于我浪費的分分秒秒。

我是不能被照亮的光室:

我的焦慮是荒山上的一束火花,

我的愛是一座綠色燈塔。

——阿多尼斯《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

橙色的焦焦确實有着火花般的造型,掌管焦慮,過度活躍的它,把萊莉進入冰球隊的渴望無限膨脹為同輩競争的壓力。在它燃燒的摧毀力之下,其餘的新情緒角色基本隻起到陪襯作用。

粉色的尬尬就像是為了緩解尴尬場面才誕生的功能性情緒。即便在幫助憂憂隐藏在大腦總部的關鍵性節點上,我們也無法得知尬尬的真正想法。這種功能性的推進作用使得尬尬成為紙片化的工具人,作為角色的人格複雜性完全被抹去了。

...
《頭腦特工隊2》(2024)劇照。

總是躺在沙發上玩手機、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的紫色喪喪,比起其他角色,簡直可以算是最貼近當下年輕人狀态的情緒——自己即世界。這也是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總結的文化現象,人們通過這種倦怠的狀态重新感知世界。他與彼得·漢德克都注意到了這種當代心态:“倦怠是我的朋友,我重新回歸到世界之中。”

喪喪的不作為和消極對待,使得焦焦和樂樂的過度積極呈現出了喜劇性的諷刺感。但這種對當下青年真實情緒的貼近也沒能有效參與到叙事之中。喪喪的“慢”,更多時候不過是被用來調節叙事節奏。

...
《頭腦特工隊2》(2024)劇照。

這些新情緒都在焦焦的“反派化”設定下變得扁平而刻闆。影片從一開始便在對抗和否認焦慮。大腦總部深夜紅色警報大作,以驅趕的姿态邀請這些非主流情緒入住,但問題是,它們真的無用而危險嗎?

在我們所處的時代,現代社會文化在經濟上奉行競争原則,對愛、财富、權力與名譽的追求給身在其中的人們帶來了大量的焦慮感。心理學家卡倫·霍尼在《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中梳理了焦慮的作用機制和人們對待焦慮的方式:“在我們的文化中,主要有四種擺脫焦慮的方法:一是把焦慮合理化,二是否認焦慮,三是麻痹自己,四是回避一切可能導緻焦慮的思想、情感、沖動和情境。”人們習慣去對抗它,卻“很少意識到焦慮在生活中的重要性”。

...
《頭腦特工隊2》(2024)劇照。

在前作中,雖然憂憂也曾被排擠,惹出不少麻煩,但它從來不是反派。能否進入冰球隊是《頭腦特工隊2》的主要外部事件,焦焦因為過度重視其結果,被塑造成了集權主義式領袖般的反派。

焦焦将主情緒們放進玻璃罐,關進黑暗深處的保險庫,使它們成為被壓抑的情緒,而自己則操控了大腦總部,甚至控制了想象力區域,把負責制造想象力的小人們關進格子間,讓它們成為類似《大都會》(1927)電影中的勞工機器,作畫預警所有不好的結果,以此激勵萊莉。

那場最終發生在想象力中心的起義,帶着濃烈的暗黑與現實意味,明顯是在向法國喜劇電影《操行零分》(1933)中的枕頭大戰緻敬。這大概是全片中最具有成長意味的驚鴻一瞥:當我們意識到原來還可以反抗外部世界定下的規則、秩序、獎懲并付諸行動的時候,或許就是成長。

...
電影《操行零分》(1933)劇照。皮克斯的反童話基因

《頭腦特工隊》系列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皮克斯基因。皮克斯擅長為萬物重構一套生态系統。它在《機器人總動員》(2008)的宇宙裡為機器人瓦力描繪過浪漫,也在《玩具總動員》(1995)中表現出了玩具“被玩”背後的殘酷意味;它在《怪獸電力公司》(2001)裡發現過笑與恐懼的發電機制,也在《飛屋環遊記》(2009)時用氣球與愛令回憶之家得以飛行。

在《頭腦特工隊》中,皮克斯則用虛幻之物讓虛幻之物變得可見。按下一些按鈕,滑動幾個拉杆,就可以操控那些連我們自己都難以覺察的情緒。而每天都在被生産出來的記憶球,成了無比重要,卻又在某些時刻不得不被抛棄的東西。

...
《頭腦特工隊2》(2024)劇照。

可是,九年過去了,為什麼我們更難對青春期的萊莉産生共情?

這或許與電影的主題有關。到底什麼決定着“我們是誰”?這是《頭腦特工隊2》試圖探讨的問題。在兩部電影的叙事裡,都是樂樂在主導着一切,但它最終明白,“我們無權決定萊莉是什麼樣的人”。這句話的潛台詞其實是,快樂,也沒有權力決定萊莉是什麼樣的人。

那是什麼決定着萊莉是誰呢?答案或許與影片始終選擇“否認焦慮”的叙事策略共享了相同的脈絡。青春期的萊莉想法簡單而純粹:“我是一個很棒的人”或者“我不夠好”。在是否能加入冰球隊、是否能進球得分以及是否顯得像一個高中生的判斷标準下,那條基準線變得單一而粗暴。

就像主角始終得是富有行動力的樂樂和焦焦那樣:隻有積極的生活,有成就的行動,才是正向的自我。可是,在被東亞的功績精神“卷”着長大的我們看來,萊莉所謂的青春期失敗,可能還不如沒拿第一名的考卷必須要簽上家長的名字那般可怕。

...
《頭腦特工隊2》(2024)劇照。

這種無限接近勝利者叙事的核心,其實已經與皮克斯感動世界的邏輯相去甚遠。同樣是童話故事,迪士尼與皮克斯一直有着本質區别。從公主與王子式浪漫婚戀故事起家的迪士尼,長久以來擅長用童話的邏輯粉飾真實世界的問題。這一趨勢在迪士尼近年來對真人童話故事的現代化改造上體現明顯:貝兒發明洗衣機成為女權主義者,小美人魚也可以擁有黑皮膚。

但皮克斯的故事總是帶着反童話的内核。如果說迪士尼始終在追求無限靠近“正确的童話”,那皮克斯想要抵達的則是“童話的哀傷”。所以我們才能在《尋夢環遊記》(2017)裡透過少年米格的眼睛去學習生死;在《飛屋環遊記》裡跟着遲暮之人重讀過去與現在;而《機器人總動員》裡就算是瓦力壓過一隻蟑螂,整個宇宙的時間都要為它暫停;在《頭腦特工隊》中,冰棒消逝在黑暗中的歌聲,則因為隐沒而變得永恒。

除了對焦慮的不當設置,《頭腦特工隊2》難以令人滿意的另一點,或許就藏在它把“懷舊奶奶”情緒(Nostalgia)送回門内的一刹。因為青春太短,還夠不上被懷舊;而青春在這次的故事裡也同樣不夠長,還沒能達成一場真正的哀傷。

...
《頭腦特工隊2》(2024)劇照。

有關成長裡的那些遺忘、失去、犧牲、告别在這裡被冰球和勝利的“速度”遠遠抛下,我們和萊莉都還來不及去仔細翻一翻那些被扔掉的、蒙了灰塵的廢棄記憶球。它們擦亮了,或許也很好看。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撰文:闵思嘉;編輯:荷花;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