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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已經過世一年多了,很多人應該都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有他的電影作品在國内公映。影片的名字很簡單,《坂本龍一:傑作》,取自本場演出的最後一首曲名Opus。
一場演出
影片開場,先映入眼簾的并不是藝術家的面龐,随着音樂聲的開始,鏡頭漸漸從背後推進。觀衆會注意到他後面推得很利索的短發,從這一抹銀白中看到他,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
不知從何時開始,也許是從喉癌治愈的首次複出,他就一改以往的面貌,會在表演時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這可能是他為自己設定的一種儀式感,類似時裝設計師“海盜爺”複出後總穿着白大褂;電影中他彈奏着以往演出時慣用的雅馬哈鋼琴;架設的燈光、在鋼琴周圍收音的麥克風、畫面黑白調色……一切都是他樂迷熟悉的方式,是他音樂生涯後期很具代表的風格。
這場演出具有一貫的“坂本味”,隻是預先知曉他的病情,難免會讓人觀看時心中有一絲難受,甚至一絲同情。
聲名赫赫的音樂家采用這種“記錄痛苦”的方式告别,我想很多人最開始腦中都會閃過些許這樣的念頭,甚至想在過程中捕捉他苦痛的細微表情。
但與想象似乎有些相悖的是,觀衆很快便會發現,坂本龍一在十分認真、專注地演奏作品。他會随着自己的用力、曲調傳達的感情變換表情,盡量不将自己的疲憊展現在鏡頭下。雖然錄制間隙,他會說“歇一會兒”“(接下來)這個很難”,但音樂每每再次響起,他都會迅速專注其中。
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所演出的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如今這個年代,音樂會音樂多數是由演奏家演奏諸如莫紮特、貝多芬等别人的作品,或者是作曲家指揮樂團演奏自己的音樂;在流行樂占市場大頭的現在,能采用音樂會形式演奏自己作品的音樂人更是稀少。不論從哪個角度而言,坂本龍一作為一名音樂大師,願意親自演繹自己的作品,都是當今鮮少能看見的場面。作曲家親自表達心裡流淌的旋律,其演奏音頻、影像甚至可作為後來演繹者的“打樣”,這些都是難言的珍貴。且親力親為的他不僅需要準确诠釋自己的意圖,手上功夫也不能遜色,需要長期對自己以“演奏者”的要求加以練習。
另一部分的原因,我想在本片場景布置的這種熟悉感中已透露:他把這次記錄當作一次正式的演出。他依然按照未被病痛打敗時的規格布置錄制廳,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儀式感。哪怕他看似沒修面,但觀衆一看到鏡頭照到的利索短發,不可謂不講究,便似乎也說不出諸如頹唐、精神不濟等話來。且在病痛對他演奏機能嚴重影響下,他也分批次錄制,盡量呈現出最優的效果。
雖然大家都清楚這是坂本龍一生前的最後演奏影像,但他沒有将這段多天錄制、剪輯起來的演奏會當作兒戲,作為觀衆,我想比起時刻惦念他的苦痛,以音樂會的規格沉浸在他想傳達的音樂中(導演:哪怕睡着了也沒關系),要更符合他的初衷,也會更令他歡欣。
一種表達
在整理坂本龍一本場演出歌單時,我發現有些曲目新到沒有錄音室專輯收錄。
雖然年逾七十,且斷斷續續與病魔抗争多年,但坂本龍一對待自己的事業依然投入着極大的熱情,持續創作着音樂,所以本次演出中,有不少是他近些年的作品。
對他音樂作品不熟悉的人也能輕易辨識出來:選曲時而歌唱性極強,時而着重氛圍,全程曲風跳躍。其實每一首風格不同的音樂,都是他音樂生涯不同時段的體現。有的在他35歲之前精力最飽滿階段創作,有的是他樂隊時期作品,還有與先鋒電子音樂人的合作曲,以及他自己現場制作的實驗音樂……有些曲目樂迷聽了幾十年,有的樂迷也不見得很熟悉。但他确實很少選擇一成不變的曲目表,願意在人生的各個階段來點兒新花樣。
一言以蔽之,本片是他摘選經典亦體現當下的一場演出記錄。
對于資深樂迷的體驗,坂本龍一也在演出中插入了自己的巧思。一些音樂細節的改動好似一杯水中飄來一絲甜味,讓人很容易辨識出,這不是普通的一杯水,他特地重新調過。這種舉動多年來從未間斷,坂本不僅作品頗多,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也很多,電子樂、民樂、交響樂、三重奏……這樣的“折騰”幾十年來從未停止,他對自己的職業總有不竭的嘗試。
譬如本片中實際收錄的一段“廢片”——《美貌的青空》片段,觀衆可以看到他逐漸糾結,到後來說這首重錄。即使是如此正式的錄影,他也不完全按照自己寫作的曲譜演繹,總在構思一些嘗試,總存在一些不确定性,也因此,他總是讓自己的作品保持着能動與鮮活。
說到這段“廢片”,導演應該也經過考量後,選擇了這個錄制細節。導演空音央既是2019年國内引進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的攝影之一,也是坂本龍一的孩子。前作導演讓他在家舉着攝像機幫忙拍攝坂本,所以那部集中室内拍攝的影片裡,有非常多生活細節是無法明示在腳本中的取景。如今又将藝術家糾結的時刻收錄在正片,想必導演對自己的父親有别樣的觀察與表達,并願意通過影像分享給觀衆。
近些年,坂本龍一在國内成了一位十分出名的音樂家,雖然他病痛複出後并沒有在國内正式演出過,但相關的裝置展覽引進國内、紀錄片公映、電影節展映、圖書引進……在他生命的數十年中,似乎中國國内從未有過如此密集的曝光度,他對此也有所感知。在疫情最嚴峻時,他用産自武漢的漢镲在線上音樂會上表達“武漢加油”,也體現了音樂打破國籍界限,為人與人之間帶來無言連接。
諸多網友為此感動,他也逐漸成為國内很多年輕人心中的偶像。
“偶像的最後一場錄像”,這種獨特的意義總讓人不禁淚目,有不少觀衆在首映前議論,定要在影院裡為他流一滴眼淚才算“看過”。
然而,從他幾年前開通的微博中能看到,他似乎對自己崇高的位置看得并沒有那麼重。簡介中清晰地寫着“音樂人”而不是“音樂家”,後者是世人給的地位,前者是自我認知的職位。
坂本龍一曾主張,音樂本身沒有力量。它既不能助推強權,如今也不應該成為一種造神的輸出口。
他無法料想到錄制完健康狀況便會急轉直下,但他知道以當時的體力,再像年輕時開辦歐美日韓的巡演是不可能了,所以用他最擅長的載體——影像,完成一次與期盼他的人的相逢。
雖然坂本龍一是一名個人作品相當多的音樂人,但有趣的是,他最知名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末代皇帝》《遮蔽的天空》都是依托于電影的音樂。在他身上,仿佛冥冥中,音樂會跳脫傳統的CD與在線音樂的形式,以視聽兼備的影像形式呈現給大衆。
按嚴格分類來講,本片應該屬于沒有現場觀衆的音樂會音樂,在銀幕上看音樂會乍聽有些稀奇,但既然如今流行歌手的演唱會能夠進入電影院讓歌迷同聲共唱,那麼在2024年,這樣一場精心準備的高水準音樂會也同樣可以。
《坂本龍一:傑作》中鋼琴曲的錄制速度不及年輕時激昂,但我們也要說,快不是衡量作品娴熟度與質量的唯一标準。正如指揮家卡拉揚曾評價合作的年輕演奏家彈得太快,情感的闡釋永遠要重過技巧。坂本年輕時也瘋狂炫技過,但如今的慢下來,不止是精力所限,更多也是他在這個人生階段對自己音樂的感觸。
雖然再也沒有機會面對面體驗他帶來的演出,但音樂是無須語言的藝術。将本片看作一名樸素藝術工作者的謝幕禮物,純粹地享受一場鋼琴演奏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