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剧刻画悖德的爱情故事,在如今逼仄的道德环境下,属于吃力不讨好的高风险行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这是上一个时代、刚刚逝去的琼瑶的那个时代的爱情观。《微暗之火》不但让爱情和人物充分立住了,还把悬疑故事讲到了八十分。除此之外,它还要讲音乐,讲诗歌;讲人生道路的选择与青春的错过与遗憾;讲人性的卑劣、也讲少年人的正直、友谊的纯粹;讲人与人互相拯救的可能——我从未在一部国产剧里,感受到导演有那么那么多的“想说”、“想表达”。那种迫切希望通过故事去诉说、而且希望能够用镜头“说得美”的、有追求的创作者的心情,我感受到了——为此我非常感动。尽管它在每个面向完成度的质量上高下有差。
故事本身基本完整,同时也很丰富。每条线索、每个人物的性格、经历、内心感受与变化,都刻画得很细腻。群像描写在编剧上能做到这个程度,其实是相当不容易的。只有人物群像的成功,才能让故事在结构上具备立体感和说服力。
女主角南雅,按设定推算,应该是70初年代的人。她的家庭充斥着贫穷、罪恶、丑陋,没有希望、不堪忍受。是林方路懵懂的少年爱情和陈玲一家的友谊与善意,给了南雅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但命运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南雅从一个火坑推进了另一个火坑。大学梦破灭了、去深圳的梦想也破灭了、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换来的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家暴丈夫和一个生病的孩子。命运根本没有给南雅两条路供她选择,而只给了她一条绝路,直到周洛和她意外相爱,继而徐毅又意外身死之后,命运的选择和转机,看起来才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周洛的正直纯粹,不但唤醒了南雅心中那个早已被摧残和埋葬的19岁的南雅,那个热爱诗歌向往远方和自由的少女南雅,也给了她反抗家暴和不公义不自由的生活、追求新生活的渴望和勇气。所谓成为彼此的救赎,在现实的生活困境中互相体谅彼此分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用自己的人性、人格、决心、行动,为对方也为自己撑起对未来更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望,还有对人性的信心:在一个如此糟糕的世界上,依然有水晶一样的心灵存在着,跳动着——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信心和愿景,在一个并不美好也不理想的世界继续活下去的。这也正是片名“微暗之火”这一意象的隐喻。这个小小的火种,可以是爱情,也可以超越爱情成为更高意义上的爱:基于深刻理解的爱、爱智慧的爱,信望爱的爱,让人清晰知道并坚定“我是谁”的爱。
新成饰演的周洛,和李庚希在《漫长的季节》里饰演的沈墨、刘奕铁饰演的王阳,都是近年来影视剧里最让人印象深刻、也最让人痛心痛惜的少年角色。都是早熟聪慧的少年,于懵懂中见识了人性的十足丑陋,又过早地被命运推到了良知抉择的十字路口。青春和爱情,被眼泪、鲜血、阴谋所笼罩。人只能走向自己命定的悲剧结局。在这个过程里,少年人越正直、纯净、勇敢,就越衬托得这个世界和大部分成年人是如此卑劣。南雅被肆意凌辱的美和纯真,在少年周洛心里激荡出了复杂深沉的情感:好奇、渴望、爱慕、痛惜。诗歌成了两个人走进彼此内心的桥梁。周洛的爱慕,也从单纯的少年情欲,变成了对“考验的时刻突然到来时我将如何抉择”的深沉的道德拷问。他在南雅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夜晚灯火闪烁的河上大桥,周洛坐在南雅自行车后座上,为她朗诵了弗罗斯特这首诗,而这首诗显然也隐喻了周洛自己的选择与命运。他把自己卷入了南雅命运的暴风雨中,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亲手选择了让他们两个人从此成为命运共同体。也因此,少年天才没有能走出清水镇,也没有上大学,没有去到有音乐和诗歌的远方——这就是我所说的、生命中最让人痛心之事:人对自己的浪费。南雅已经被浪费了,周洛又步其后尘。如果说唯有爱能让人克服天性的局限、给出命途的指引、打开生命更开阔之局面的话,它就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但大结局里周洛面对昔日好友痛惜哭泣的脸时露出的坦然又灿烂的笑脸,让人心里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同时又有另一种东西突然被拨云见日、直冲云霄。那是人的理性所不能抵达之处,是爱的秘密和神的旨意。那最干净、美好、纯洁、虔诚、洁白的、拥有良知的灵魂,和那颗鲜红色跳动着的心脏,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袒露、照亮了那个陈旧、昏暗、污浊的世界,也同时照亮了另一个用理性推演和选择的世界。一切都像白昼般简单、也像周洛头脑中的物理世界、宇宙星辰般一目了然——所谓赤子之心。
虽然我骂试炼约伯的神界千万遍,虽然我恨怀璧其罪的无情人间,但当这样的故事和人物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必须承认,我无法不被其深深打动。心灵被打动,灵魂被净化——这大概正是《约伯记》真正的用意所在。
新成的周洛演得实在太有说服力了。纯粹的人物通常不太能单纯靠演技演出来,而是要动用精神和心灵去碰撞和共鸣出来。不管是裴溯、李燃,还是周洛,新成都贡献了当之无愧的天赋演员的表演。这么说不是否认他的努力,毕竟他为角色的付出、努力和牺牲,大家有目共睹。我所说的演员的天赋,准确来说是一种心灵的感受力和容纳力。只有宽广又细腻的灵魂,才能拥有这样的天赋。且天赋常常和诅咒一体两面。能把天赋用最恰当的艺术载体充分发挥出来,塑造出经典人物,就是毫无疑问的天赋演员。传统上艺术专业的学院派对天赋的理解,多少都流于狭隘,总是强调技术技法基本功,而常常忽略更重要更本质的东西。技术是可以磨炼出来的,是可以求得的,但感受力和表达其实更依赖天赋,更不容易求得。天赋和努力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需要互相成就的。但二者之间,还是有第一性和第二性的存在先后的。至少我是这样来定义和评判“天赋”的。这个标准可以说相对宽泛,但我觉得它其实又是很高和很偶然的…
剧中其他演员的表演,也都有种势均力敌的好:林方路、老陈、徐毅、胡秀、桂香、老周、刘勋,这些演员的表演都非常好。故事足够复杂、剧本逻辑扎实、镜头语言有美感、演员表演有说服力——一部剧在这几个标准上若都能达到70分的话,整体就会有85分以上的“好剧”质感了。
最后想说说林方路这个人物。他身上浓缩了一代小镇做题家的生活和命运:家暴的父亲、默默承受的母亲。长大了的少年用暴力制服了父亲的家暴,也在精神上完成了弑父——这个弑父,既指在血缘和社会关系上与父亲的决裂,也指在精神上与蒙昧落后、充斥暴力和冷漠的乡村家庭情感生态的决裂。他们用青少年仅有的笨拙和自伤的方式,在情感上完成了自我保护和自我隔绝。我不认为林方路在南雅悲剧命运面前的撤退仅仅是因为软弱或权衡。我认为最根源的原因,还是出于他的失望和绝望——这是每一个从那样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克服的两种精神病毒。如果他是一个诚实和有良知的人,那么他将永远无法因为弑父以及与童年的自己在情感上做出彻底决裂的经历,还能够得到心灵的安宁与真正的幸福。怨恨和愧疚同时存在的矛盾状态已经摧毁了他。幸福、对人和人性的信心,在父亲举起拳头砸向母亲那一刻,就已经过早地破灭了。他异常执着于这个案子的心理动因,他让人愤怒的那句“我赌他们的感情是真的”,恰恰是出于一种希望在真相中得到终极确认、并以此来唤醒他内心的少年林方路的救命稻草:爱——纯粹的爱,在这世上是真的存在的。他迫切需要确认这一点,当然他最后也确认到了。他的眼泪也有一部分为此而流:真正的爱是存在的,而我已经失去了得到它的资格。但仅仅让我知道它的存在,就足以给予我很大的鼓舞和信心了。我、我们每个人,和犯罪,不过一秒之隔、一念之差。是命运的机缘将每个人推向了神秘莫测的命途。我个人认为最后一集林方路和老陈在河边的这段对话,把这部剧的好,把它的深刻和丰富,把它对人痛切的怜悯与原谅,猛然拉升了一大截儿。我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契诃夫,看到了普通人对普通人、对人性软弱最终的谅解与怜悯。就像爱丽丝·门罗说的:“我们总是原谅。最后我们什么都原谅了”。
另外,再补充科普一些相关的历史社会学知识:女子监狱里服刑的重刑犯、杀人犯,很大比例都是不堪忍受丈夫家暴、最终动手反杀丈夫的家暴受害者。她们通常都默默忍受了丈夫的暴力虐待一辈子,直到最后才选择反杀,起因一般都是因为家暴男开始得寸进尺,用伤害孩子或者其他亲人来威胁恐吓女方提出的离婚或者要离开他的要求。女方通常都是为了保护孩子或其他亲人,才决定选择牺牲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而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杀夫的量刑标准,要远远比男人杀妻严苛得多。当时的刑法解释认为,女人杀夫从体能和现实概率上讲,难度比男人杀妻要高,也就意味着女人杀夫的主观动机更强,偶然性更低,性质更恶劣更严重,所以量刑就应该更重——很离谱对吧?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女人作为维护社会和家庭稳定的基石,反抗家暴即已是罪了,是女性的原罪。
希望有朝一日,“家暴”这个词能真正被废除。暴力就是暴力,哪有家庭给暴力做前置定语的道理?暴力和家庭,本身就是不兼容的两个词。
还是祝愿每个人,不管在世间行走多少年,依然有在呵护心中的微暗之火不曾熄灭,依然有真善美可追寻,有信望爱可依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