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大面積的影視劇中,上海看起來總是一派紙醉金迷、珠光寶氣的場面。浩浩湯湯的十裡洋場,直矗雲端的高樓大廈,精緻體面的都市麗人。
而《蘇州河》呢,它取景于上海一個隐隐作痛的角落,像城市森林裡的一處沼澤。那裡灰暗而蕭條,河兩岸是破舊的廢棄工廠,河面上是烏煙瘴氣的載貨船。
蘇州河已經被污染得渾濁不堪,卻依然有許多人靠着這條河流生活。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因為不同的謀生手段而打扮成各異的模樣,在愛、恨、秘密和謊言中不斷前行,度過清濁難辨的歲月。
正如影片開始的旁白所說:“時間長了,你可以在這條河上看到一切。看到勞動的人們,看到友誼,看到父親和孩子,看到孤獨。我甚至曾在一條駁船上看到過一個嬰兒的誕生......”
除此之外,鏡頭裡的景象是低矮逼仄的房屋,夜裡街道上有璀璨的霓虹燈閃爍,屋内懸挂着的一盞鎢絲燈泡搖搖晃晃,發出明黃色的耀眼光芒。
《蘇州河》展示的是一出繁複的市井衆生相,流光溢彩的畫面裡,蘊藏着野性的勃勃生機。
電影的主角是周迅和賈宏聲。20年前,他們都還是好年紀。
周迅還是脆生生的模樣,眼睛裡盛滿了動人柔波。賈宏聲尚在世間,倔強的一張臉,眼裡有掩藏不住的憂郁詩愁。
一個青澀靈動,像一縷抓不住的煙;一個脆弱迷人,像春夜裡無迹的風。他們為這部電影注入了靈魂,那條水面污髒卻永遠人聲鼎沸的蘇州河,也因此變得愈加閃耀而生生不息。
他們在這部電影中飾演的角色也非上海都會裡背着名牌包、穿着高定、留着時髦發型的俊男靓女——一個是從外鄉來此謀生的送貨員馬達,一個是在酒吧水箱裡演美人魚的普通女孩美美。美美就住在船上,而馬達住一間“老破小”,屋裡昏昏暗暗,牆面水泥剝落又長滿黴斑。
電影裡對馬達的背景介紹得多些,他原本是一個不起眼的社會青年,後來試騎了一次朋友偷來的哈雷摩托,他開得很快,車子帶他走出很遠,他在迎面刮來的呼呼風中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于是馬達決定把它買下來,騎着它出去闖蕩,然後出人頭地、衣錦還鄉。但來到上海之後,他成為了一名送貨員;而他身上有别于其他送貨員的特質,可能隻是長得更好看一點。
每天有無數的人行走在上海這座城市裡,他們走過路燈下、穿過人行天橋,站在便利店裡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坐在路邊小吃攤上借酒消愁,抑或是公交車上靠在戀人的肩上短暫休憩、在喧鬧的酒吧裡搭讪陌生人......
這個世界是這樣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芸芸衆生便隻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許許多多的事情隻能獨自思量。
而婁烨拍下了馬達長年騎摩托車而被風吹就的粗砺臉龐,因為看了一整夜盜版DVD而惺忪疲憊的眼睛,還有刷牙時擠到嘴邊的牙膏的濃密白色泡沫......
我十分喜歡看電影中這些日常而瑣碎的生活細節,它們并非閑筆,恰恰是這些看似無用的特寫、這些裸露生命的真實狀态,讓人物變得獨特和立體,也讓故事更加飽滿細膩而有張力。
電影上映至今20餘年,我依然沒能從馬達他們惶惑和沉重的青春中走出來。在許多個雨水滴滴答答的陰冷下午,我都想起婁烨鏡頭下的蘇州河,想起那裡的年輕人以死亡為代價的凄苦愛情。
牡丹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平日裡總是紮着雙馬尾,穿一身紅白運動服。她沒有了母親,父親靠走私洋酒發了家,發财後隻喜歡酒和女人,每當要和一名女子家中約會,就叫來送貨員把她送去小姑家。她和馬達便由此相識。
日子久了,兩個人漸生情愫,但馬達聽了兩個黑道朋友的慫恿,一時财迷心竅,在恍惚和矛盾之中,還是選擇了同他們合作綁架牡丹,以此向她父親勒索錢财。
得知真相後的牡丹一頭紮進了蘇州河,在這之前,她對馬達說:“我要是跳下去了,我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
馬達因此進了監獄,幾年後出來,便一直在尋找牡丹,直到有一天,他在一間名為開心館的酒吧裡看到了裹着人魚表演服的美美,和牡丹長得一模一樣。
馬達以為美美就是牡丹,他每晚都去找她,和她講述自己和牡丹的愛情故事,但美美從不相信他。
後來,馬達終于在一家便利店找到了“真正的”牡丹,他們痛飲烈酒,卻因醉酒失事,摩托車駛進了蘇州河,令他們一起葬身于河底。
美美失神落淚:“直到昨天我還以為他在騙我,我一直以為沒有什麼牡丹......”
然後,她問她的愛人:“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愛人捧着她的臉,信誓旦旦:“會。”
後來,美美真的走了,她在鏡子上留下了幾個字:“來找我吧。”他卻沒有去找她——“我甯願一個人閉上眼睛,等待下一次的愛情。”
當下的話語環境中,好像很少有人“明目張膽”地談愛情了。愛情像一件假的事,像一件可笑的事,好好“搞錢”才是實在的,才是明智之舉。
就像美美的愛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着海枯石爛的愛情,但那樣的愛情故事塗滿了悲劇色彩,與其至死方休,不如放下執着。
我一遍遍地看《蘇州河》,一遍遍地流下眼淚,不僅是為了電影中的愛情悲劇而感動,更是因為我了解自己的膽怯與軟弱。
我當然向往愛情,卻不願為它犧牲過多;在面對現實磨難時,我總是放棄愛情而選擇明哲保身。
又或許,我并不曾真正遇到足以點燃我内心的愛情。
當我想要認真去了解一個人,我去翻看他發過的所有朋友圈,他選擇分享什麼、宣洩什麼。我從中窺見他曾經不可避免的脆弱與狹隘,也懂得了他一直以來堅定的心。
但與此同時,我又會想,我隻是因為長年獨自一人生活在城市裡,太過寂寞,所以才會在夜晚泛起柔情。
我應該清楚,如果真的要去了解,這樣的人太多,滿世界都是正直且上進的凡夫俗子,我不會愛上他們所有人,我隻是恰巧遇到了這個人。
(首發于《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