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四集,失望和不快開始壓過其他情緒。
幾年前讀過李娟的書,主題很有趣,文風清新自然,但實話說同質化比較嚴重,是很輕松的文字作品。至今仍然記得雪夜溫暖的小屋;記得舞會上對麥西拉短暫的心動,很純粹,很美好,無疾而終使它更加美麗。
看劇前聽說增加了原創男角色,很期待,但當時猜測:也許是以麥西拉為原型,大概最多就是在20%以内的劇情裡出場的無疾而終的暗戀。然後發現大錯特錯。
視角和主線徹底變了。
如果從來沒有看過李娟的原文,不會那麼快覺得有問題。原文是始終由“我”出發的叙述,“我”是絕對的主體,是“我”去探索阿勒泰,是“我”與家人、當地人結成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是“我”感受的世界。但電視劇變成了李文秀與巴太兩條線,不好說到底誰是絕對的主角,如果以篇幅來論當然是李文秀為主,但如果以觀感來論則可能巴太要更勝一籌。“我”的主體性被抹去了。
美好的少年,青澀的愛情,這不好嗎?
這很奇怪。
看劇的時候,我不止一次覺得男女主造型的突兀,一個強悍高大的男子漢,一個文質溫和的少女,他們的造型如此美好超脫,如同草原隻是他們戀情的背景。而關于阿勒泰,好像沒什麼可說了。
遼闊的邊疆淪為背景闆,這裡不讨論曆史與傳統生活,傳統與現代化的沖突極其簡單地歸因于漢族的邪惡入侵;自然失去了力量,似乎隻是為了截圖作背景,像旅客一樣說一聲“真美”以外無話可說;浪漫異性愛成為最主要的旋律,少女在愛,少婦在愛,母親在愛,但這些愛情輕到支撐不住阿勒泰的重。
異質文化或民族的特質或許是重。原始的、信仰的、習俗的,要怎麼對待理性的、科學的、效能的現代?《犴達罕》中失去槍的鄂溫克獵人走向瘋癫。傳統與曆史的問題呢?是像《極地》那樣停留在過去簡單純淨又快樂,還是像《蒙古草原天氣晴》一樣直面荒原的無情和生命的短促?
這部劇不是完全不理會這些問題:巴太糾結離開還是留下,托肯的孩子應該去哪裡,沒收了獵槍之後要怎麼對付野狼;但是,提出問題之後也就到此為止了。巴太為什麼想要離開?對現代性的向往或是實現某種人生理想?一個牧民的兒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理想?或者蘇力坦為什麼要讓他留下?難道隻是因為這位父親本性恪守傳統?最後導演下了一個論斷,讓蘇力坦以憂郁的姿态喟歎:“我喜歡的生活一樣樣地消失了,這個世界一定要這樣發展嗎?”……總之,這是一句歎息就能翻過的山嗎?導演用潦草粗放的筆觸,勾勒了兩筆現代與傳統之殇,但這樣的兩筆真的觸及到問題的實質嗎?問題從何而來,問題會到哪去;我們隻知道有一個這樣的表象存在着,但就像旅客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走近。
在對托肯孩子歸屬的讨論裡,李文秀這個角色的發言讓我愕然。她說,傳統是相對的,時代是進步的。如果說之前尚且隻是覺得劇情有不合理之處,從這個劇情開始徹底引發了我的不安和不适。
原來導演要講的不是阿勒泰,是反阿勒泰。她不是要贊美前現代與自然,而竟然要歌頌科學和理性。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用阿勒泰去對現代文明表示認可。李文秀那段話簡直荒謬、不可想像、離譜透頂……從中無法看出女主角任何閃光點,隻能得出結論,她傲慢地俯視這片土地,期待現代文明改造所謂野蠻落後的風俗。這絕不可能是書中的“我”會說的話,也絕不可能是一個有相當共情能力的人會說得出口的話。說話的人是李文秀,而感到羞恥的是坐在屏幕前的我。我為時至今日還要以守護為幌子而意圖去改造的現代文明感到羞恥。
托肯這個角色來自原作裡的人物吐滾。有趣的是,原作是這樣描述吐滾如何對待孩子與習俗的矛盾:“吐滾一個人操持飯館,非常辛苦。聽說當地的風俗是寡婦再婚的話,前夫的孩子得還給前夫的家族,因此她一個人再苦也不願意再婚。”
不願再嫁的吐滾,搖身一變,竟然成為堅持要再嫁追愛的托肯。因此托肯這個角色開始割裂:她不願離開孩子;但為了再嫁她必定要離開孩子。在這處割裂裡,導演如獲至寶地發現了“罪魁禍首”:傳統。它是阻礙吐滾變成現代獨立女性的根本原因。所以改造開始了。要把吐滾變成托肯,就要重新賦予她“現代女性”的特質:她要敢于去投身異性愛,并且要以這個特質,去攻克最終的敵人:傳統。敢于去愛的托肯變成了草原上的現代人,是改造的現代性殺死了傳統,使蘇力坦妥協,奪走了孩子。最終孩子們到縣城上學,暗合了這一結果。此時回望托肯這個角色,她是多麼奇怪啊:她是草原上的母親,但随時準備放棄她的孩子。
古怪的不止是這個被改造的托肯。由導演采風經曆和演員本人脫胎而生的巴太也很奇怪。他好像天然地向往阿勒泰以外的世界。他對酗酒死去的哥哥是怎麼想的?什麼讓他離開,什麼讓他留下?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蘇力坦這個角色則更像是一個标靶,象征着古闆頑固的落後傳統,最終必定要被打敗而消逝。
如果要論角色設定的怪異,“李文秀”幾乎到了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程度。下班後衰弱的神經被她突兀的尖叫聲和笨拙如兒童的姿态幾度折磨。她的行為很奇怪。為什麼一個在新疆待了并不短時間的女孩會那樣怕馬的頭骨?為什麼一個完全不懂哈語的人一定要去要債?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轉變想法決定去夏牧場?導演嘗試去給出解釋:因為想從母親那裡拿到錢因此去要債,因為要陪伴奶奶所以決定去夏牧場;但這些解釋那樣突兀、奇怪,令人無法相信。
所有這些問題,産生于從李娟的“我”到“李文秀”的改造。從第一集開始,導演就反複強調,李文秀是一個追求寫作夢想的人。而這恰恰是李娟的“我”不會去聲稱的。
她為什麼為了寫作而如此焦慮?她為什麼一直在問自己有什麼作用?很難想象李娟在書裡會說出如此效能主義的話。那種貧困匮乏中的豁達與随遇而安,突然變成了追求成功和壓榨個人價值的焦慮。寫作,從自然和諧的流露,轉而變為李文秀實現個人價值的跳闆;最重要的是,導演再三強調:是實現她作為女性的個人價值的跳闆。離開講座現場時,她去扶的是伍爾夫的相片;編輯面對另一個放棄寫作的婦女時,極其生硬地引用了伍爾夫的話,說女性應當擁有自己的一間房間雲雲。我沒有感受到女性主義的力量,我感到的是一種被視為目标人群的讨好,或者是一種産生于半知不解的迎合。
關于女性主義,我關注到導演與影評對另一處改編的争論:奶奶或是外婆。導演的解釋很靈巧,她說,改編的出發點是自己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裡逃不開血脈的束縛,但又認為人與人的理解與扶持并非一定要依靠血緣,并指責以此批駁男權父系是對男女平權的誤解。
這個解釋很矛盾。如果是為了強調血脈的束縛,從外婆改成奶奶意義不大,無論如何總是一家人。如果說是天南地北的人相互扶持,那麼為什麼不幹脆設置一個完全沒有任何關系的角色,或者用原作中大量與牧民間的故事來填充呢?而所謂從自身重男輕女的家庭出發進行思考和抗争,這樣的出發點與《我的阿勒泰》的底色、與“外婆”這個原始形象真的能夠統一嗎?
連這處改編的意圖我都覺得多此一舉。導演說要去展示阿勒泰的人情之美,但所感受到的隻是母親受制于婚姻的牽絆。它狡猾地引入了一個本不存在的形象:早逝的父親。從早逝的父親兩端生長出兩個全新的女人:一個是新造的奶奶,一個是留戀父親的母親。這裡不僅要改造外婆,更要改造母親。
書中的媽媽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我的阿勒泰》全書沒有一處提到父親。媽媽要深入牧區做小生意,要一個人去很遠的森林裡采木耳,這些都是她自己為了養家糊口而做的決定。那位似乎有情感聯系的“叔叔”,也不能幹涉她想做或不想做的意願。
這樣自由自我的媽媽變成了另一個人:張鳳俠是因為無法接受丈夫的死,而開始自我流放到越來越遠的邊疆,甚至開始酗酒;她一定要去仙女灣小道,為的是埋葬亡夫。看來她幾乎所有行動的内驅力,都來自那個看似已經死去、但仍無處不在的亡夫。
從媽媽到張鳳俠,女人失去了自我的意志。從不斷懷戀的早逝丈夫到外來人高曉亮,她也像托肯一樣投身浪漫愛情,養家糊口的物質牽絆對她如同虛設,最重要的是,去愛,并且僅僅隻為了愛去行動。至此,她從主體徹底被貶為了客體。
這種主客體轉換在“李文秀”身上達到最高點。朋友A評價,這是一個活躍在十幾年前言情小說裡典型的女主形象:她既要清秀文質柔弱、依靠拯救她的強大男人,又要獨立自主堅強、創造自己的事業。所以她輕易地摔倒、害怕與尖叫,而草原上無所不能的男人總能夠拯救她;她還要去發表引人注目的言論,并将這些姿态展示為愛欲的商品,如同勾引的餌料一樣吸引愛欲的對象。
一個極其矛盾的形象。“我”從絕對的主體,變成一個矛盾到幾乎無法呈現完整人格的對象。如果問李文秀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除了笨手笨腳和無知無畏外,好像再也想不起其他特點,但笨手笨腳無知無畏難道能作為一個人的本質嗎?而導演讓她扮演的天才作家,難道不更像一種展現給觀衆的姿态嗎?
“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十幾年後李娟是這樣描述那時的自己:
那時的“她”生活在鄉間山野,總與周遭現實格格不入。周圍人們都覺得這個女孩看上去和和氣氣,卻怪異又孤僻。“她”從不串門子,從不主動結交朋友。閑下來總是獨自一人深入遠遠的田野間河水邊散步。她沒法融入當地年輕人的圈子,也不能接受像他們那樣經營人生。但“她”從來不曾否定他們。反而總是羨慕他們……寫這些文字的我,額外珍惜“她”與他們為數不多的交集:與河邊洗馬的少年的相處,和巴哈提小兒子的“恩怨”,偶遇的賽馬小冠軍,鄉村舞會上的漂亮年輕人,還有熱情的姑娘古貝,鄰居比加瑪麗……我看似随意地,沒完沒了地鋪陳各種記憶裡的細節:親密的,自由的,關于友誼的,關于愛情的……竟然有這麼多。(四版序)
“我”的構建至少要依托兩條線索。首先是自然,她敏銳的感官打開一扇門,賦予她與遼遠的阿勒泰同調的孤獨與哀傷,因此這是一個敏感、孤獨又悲憫的“我”。其次是與人的連接,在與家人和當地人的互動交集裡,她會從烏魯木齊給家人們帶五花八門不靠譜的小禮物;媽媽想要讓她在城市裡騎馬通勤,她幽默地問難道馬能看得懂紅綠燈嗎;她在鄉村舞會愛上了年輕的麥西拉,但始終隻是遠遠看着;她喜歡幕天席地在荒野大睡一覺;在漏雨漏風的棚布下用塑料袋去遮被子,還想着擁有塑料袋是多麼幸運……她是一個友善、幽默、樂天又堅韌的人。迥異于電視劇,書中“我”的這兩條線從未割裂,因為“我”面對的始終是天地遼遠無際、生死命運難測的蒼茫,但在這廣袤寒冷到殘酷的環境裡,“我”用敏感的心去接受自然和命運的賜予,用人與人之間的紐帶去演繹荒原裡蓬勃的生命力。嚴酷的土地也能長出渺小的花蕊,這難道不是人身上最耀眼的光輝嗎?
人的價值。“我”的人性之美,被拆解了、被貶低了。“李文秀”的價值不再是她自己,而改換為所謂的“夢想”。
對“李文秀”而言,最緻命的改造一是功利主義的寫作,一是另一位主角巴太的擠占。似乎大家喜歡用所占戲份多少來判斷誰是具有主體性的主角,但主體性無法用資本性質的計值來衡量。而即便不從主體性來考慮,從故事的線索來看,巴太也是絕對的主角。
電視劇的故事是:夢想當作家的李文秀回到阿勒泰,最後又離開阿勒泰的故事。單純從李文秀故事的線索來看,倒可以說十足的散文化,而全劇中激烈的沖突,幾乎都是暗自圍繞着巴太或巴太一家來展開。巴太的父親與巴太的矛盾是離開或歸來;巴太的嫂子面對的是追愛或撫育;巴太與文秀的愛情;即使是高曉亮對草原的入侵,最後也要與巴太的愛情一起收束在巴太的愛馬踏雪之死中。踏雪之死這一全劇的高潮,是由巴太去選擇、去實施,而李文秀能夠做的就隻有接受了。主體性在無所知覺裡悄然轉移了。所以觀衆會有這樣的感想:巴太是鮮活的,文秀卻無法共鳴、令人厭煩。
至此,終于發現了李娟的“我”是如何被拆解的。“我”的主體性、行動力量化為了巴太,而“我”被改造出來的接受自戀的感受器變成了李文秀。厭女的傾向在這裡凸顯:一分為二的拆解以後,占有主體性的是男人,接受自戀的是女人;所以有那麼多人評論熱愛巴太而厭惡文秀,到底是一種創作者發自潛意識的兩性認同,無論是不是去扶伍爾夫的相框,也都無濟于事。
在這樣的框架裡,“愛情”仍然有着它該有的意義嗎?
看到導演采訪時我會點進去看看,這是最近看到的《人物》裡導演對愛情表達的看法:
我更願意我寫出的女性角色,想愛就去愛。我不覺得每一段感情一定要别人特别愛她,付出得比她更多,才是一份很好的經曆。現在有很多對所謂女性強大的描寫,是把她描述成滅七情斷六欲,有談戀愛的時間不如去掙個錢;或者把每次戀愛當成一種一次性的豔遇。我也不認為這種狀态下她們真的開心,就像「渣男」本身我也不覺得他們開心。人類對情感的渴求是發自内心的,可能目前女性的渴望還會比男性多一點,男性可能更渴望去征服世界,但這不意味着對感情的渴望就低人一等。當然每個女人都有自由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如果你就是想做一個男性化的女性這很好;但如果你不是,你隻是為了表現自己強大,或者是因為讨厭「女性特征」,不想被歸為「女性」,從而把自己變成了「名譽男性」,那才是對女性的蔑視。
我很希望文秀有一個全情投入的愛情,張鳳俠也有一個全情投入的愛情,不管結局怎麼樣,隻要你願意,你去釋放了,在其中感受到愛情的美妙了,那就值了。
一番看似正确的話語,但如果仔細去看,就會發現導演在其中無意流露的真實意見。她似乎認為,一個真正的、非男性化的女人,是應當去愛的,浪漫愛情不會使她表現得強大,而能夠真正使她強大。
在向女性寄予應當去愛的期望時,是以浪漫愛情為界重新對女性進行劃分。去愛的是女人,不去愛的是男性化的女人。而“男性化的女人”是以尊重的名義被放逐的,隻有通過浪漫愛情,女人才得以成為自己。一切竟還停留在波伏娃寫作的情狀裡,愛情仍然是女人的通行證。而要擺脫這種服役,唯有一種道路,就是變得衰老、失去性的意味,比如劇中的奶奶。
而愛情真的能使女人強大嗎?
導演提到現代女性期望斷情絕欲,事實上這是長期以來女性主義作家對愛情的質疑而産生的結果,她們認為,浪漫愛情不僅不能使女人強大,相反,卻使她們陷入無法改變的從屬地位。“女性主義者們認為,浪漫愛情并非帶來超越感、幸福、自我實現等的源泉。然而愛情卻是造成男女之間鴻溝的主要原因,愛情還形成一種文化實踐迫使女性接受(并‘愛上’)她們相對于男性的從屬地位。因為墜入情網後,男女雙方不斷加深着兩性各自的身份認同之間的鴻溝:西蒙·波伏娃有句名言說道,男性即便在愛情中也保持着自己的主權,而女性則打算放棄她們自身。……浪漫愛情不僅隐去了階級和性别隔閡,且實質上使之成為可能。……女性主義最引人矚目的主張是:愛情和性活動的核心是權力鬥争。”相反的異見是:“愛情意識形态中固有的平等主義訴求,及其對父權制由内而外的颠覆能力。”(《愛,為什麼痛》)無論愛情到底是讓女人走向平等,抑或是“掩蓋并美化了兩性關系核心中各種深刻的不平等”,必須承認對于女性而言它的雙面性。這不是一句“愛情的美妙”就能一筆揭過的問題。
再退一步。甚至問題并不是“女人應不應該投身愛情”,而是:被表達出來的女人是否應該投身愛情。也就是說,被表達出來的女人是否擁有不去愛的權利?在作品中臆構一個形象,意味着無法避免去述說作者的思想。窮盡電視劇的女性角色,荒謬的是隻有年老的奶奶被允許不必去愛。但導演強迫這個老婦人為此沉默。在原書中有這樣一段:
外婆,“痛苦”這東西,天生應該用來藏在心底,悲傷天生是要被努力節制的,受到的傷害和欺騙總得去原諒。滿不在乎的人不是無情的人……你常常對我說:娟啊,其實你不結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再受那些罪了。你媽媽不曉得這些,我曉得的……外婆,直到現在我才漸漸有些明白你的意思。雖然現在的我還是一團混沌,無可言說,無從解脫。但能想象得到,若是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六歲,仍然清清靜靜、了無牽挂,其實,也是認認真真對生命負了一場責。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
外婆的孤獨和勸告被禁止再度出現在導演營造的浪漫烏托邦裡,這種删除恰恰有它有意為之的用心。受罪。無情。孤獨。這種冷酷被隔絕了,以至于由外婆生發的奶奶,幾乎成為一個童稚無知的傻瓜。
但是我要更深地問:這部電視劇裡表達的,确實是愛嗎?
我認為不是。
觀衆透過文秀的雙眼,看到英俊勇武又溫柔笨拙的異族少年,他的魅力無可抵擋,以至于不止是文秀,連觀衆也被激發出一種發自内心的純然的愛。這個少年是如此馴順,你想讓他來愛你,他就愛了,并且是從始至終永恒的愛,無需憂慮的愛——他的婚配的危機,也迅速地化解在他表達的愛意裡。他有意的捉弄、無視,歸根到底不是一種反對的否定性,反而是推波助瀾的肯定性,隻是用相反的姿态表現出同質的愛的内裡。
而愛欲卻不會是肯定性。愛欲的對象是他者,是“個體在自我的王國裡無法征服的疆土”(韓炳哲)。他者是脫軌的、不可掌控的、不可支配的,自我被他者徹底的否定,而愛就是要承認自我的“無能為力”,承受那些無來由的傷害。以前讀毛姆的《人生的枷鎖》,很喜歡他寫作的那種對情不自禁的愛無能為力以至于痛恨:“他憎恨她,蔑視她,但又一心一意地愛着她。”
李娟寫到愛了嗎?書裡是這樣寫麥西拉:
我在鄉村舞會(當地人稱之為“拖依”)上認識了麥西拉。他是一個漂亮溫和的年輕人,我一看就很喜歡他。可是我這個樣子怎麼能夠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麼髒,褲腿上全是做晚飯時沾的幹面糊。我剛幹完一天的活,髒外套還沒換下來。最好看的那一件還在家裡呢……
于是我飛快地跑回家換衣服,還洗了把臉,還特意穿上了熨過的一條裙子。
可是,等我再高高興興地、亮晶晶地回到舞會上時,麥西拉已經不在了,他已經走了!真是又失望又難過。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聽什麼,隻好在舞會角落的柴禾垛上坐下來,希望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
……
麥西拉又會怎麼說呢?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我一個勁地想着一個人。并且不知為什麼竟有希望。可是在這樣的夜晚發生的一切都無憑無據的啊……
……
果然,沒過一會兒,麥西拉和另外一個年輕人拉開門進來了!他們說笑着,向我走來……然後越過我,俯身去取自己的外套。我連忙起身,幫他把外套拿下遞給他。我以為他取外套是因為要走了,可他沒有。他隻是翻了翻外套口袋,摸出一個很舊很破的小本子,取出裡面夾着的一張紙條給了同來的人,然後又順手把外套遞給我,我連忙接過來搭回床欄的原處。
然後——居然當我隐形似的!他隻顧着和那個人說着什麼。等那個人捏着紙條推門出去了,麥西拉這才回過頭來,對我說:“謝謝你。”
……
我做夢似的看着四周,除了我們兩個,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氣沖天。似乎他們離我們很遙遠——無論是嘴裡說的話,還是眼睛裡看到的東西,和我們都接不上茬。房間裡的氛圍整個都醉醺醺的。我悄悄爬過去,從他們的腿縫裡找到一隻翻倒了的空酒杯,用裙子擦了擦,又順手拎過來半瓶白酒,滿滿地斟了一杯,遞給麥西拉。
他停下來,笑着道謝,接過去抿了一小口,然後還給我,低頭接着又彈。我捧着酒杯,暈暈乎乎地聽了一會兒,似乎剛喝過酒的人是自己一樣。忍不住捧着酒杯低着頭也小口小口啜了起來。一邊聽,一邊啜,一邊暈。大半杯酒讓我喝見底了時,這才意識到再這麼坐下去實在很失态。于是又暈乎乎起身,滑下炕,從炕下那一大堆鞋子中找到自己的兩隻,趿上,穿過一室的嘈雜,悄悄走了……推開門要踏出去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麥西拉仍坐在那個角落裡,用心地——又仿佛是無心地——彈撥着,根本不在意我的來去……
……
我走到土路盡頭的高地,拐了個彎兒,準備從另一條路上繞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灘和旱麥地了。水渠在身邊嘩啦啦流淌着,水流清澈而湍急。我沿水渠走了一會兒,上了一架獨木橋。然而一擡頭,就看到了麥西拉。
他也在翻土塊。他正在水渠對面不遠處的空地上,彎着腰端起沉重的裝滿泥漿的木模子,然後緊走幾步,猛地翻過來,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穩穩揭開,扣出來的泥坯整整齊齊。他的側面還是那麼漂亮,頭發有些亂了,由于正在幹髒活,穿了件又髒又破的衣服。
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總不能像和哈布德哈蘭開玩笑一樣也來一句“幹嗎呢?蓋房子啦?娶媳婦啦?”幸好他幹得很認真,沒有注意到我來了。
我怔了一下,趕緊轉個身,順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為什麼總是那麼的驕傲呢?我不願意如此悠悠閑閑、衣着整潔地見到渾身泥漿的麥西拉,正如那晚我不願意邋裡邋遢地面對他一樣。我連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别人了……麥西拉就像個國王一樣。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清靜的心,還有一雙藝術的手——這雙手此時正有力地握着鐵鍬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撥動過的琴弦,曾如何一聲一聲進入世界隐蔽的角落,進入另一個年輕人的心中……我真慶幸,有一些話,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
以後,我會愛上别的人的,年輕歲月如此漫長……想到這個才稍微高興了一點。要不然又能怎麼辦呢?當我已經知道了夢想的不可能之處時——不僅僅因為我是漢族姑娘,不僅僅因為我和麥西拉完全不一樣……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能明白。幸好,從頭到尾我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過,什麼也不曾讓他知道……
……
更遠的地方是金光燦爛的收割後的麥茬地。有一個人正從那片金光中走過來,扛着鐵鍬。我便站住腳,往那邊看了好一會兒。但他不是麥西拉。
發自無憑無據的愛,但麥西拉并沒有應和這份愛,他向“我”走來,然後越過“我”。作者把失落寫得那麼輕盈,但你知道他是一個活的形象,一個活的人,他是無可掌控的他者。
麥西拉隻出現在短短的一章裡,他的形象是那樣模糊,關于他的家庭、朋友、性格、愛好,我們一無所知。恰恰是這種模糊,引發了最美好的想象,一種最嚴重的理想化。我想到《情書》裡柏原崇飾演的藤井樹,死亡讓他永遠再不可知,所以對于女主角而言,他是絕對的完美,絕對的他者,帶來純淨的愛欲。
巴太卻不會是一個模糊的形象,他是一種太具體的幻想。在女性向的情感作品裡,格外青睐一種異族的英武男子,從多年前至今的言情耽美小說,到至今還能回憶起來的夏達的阿史那隼、橫空出世的理塘丁真,他們要野性但純粹,要異族的不可識認,甚至帶有宗教性的高潔。但最重要的是,或者說女性浪漫愛情幻想中一以貫之的是,他是作用性的,他是要去提供一種足以滿足自我的、絕對安全的愛戀。由于這個幻想中具體的對象俊美、強大、具有無可匹敵的魅力,因此他所青睐的自我也變得具有十足的價值,這是一種價值的置換。他不是他者,而是愛欲的自我投射,是一種自我中心主義,是自戀。
踏雪之死以及帶來的避而不見和決裂,會是一種他者的否定性嗎?恰恰相反。巴太為了解救文秀而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馬,由此巴太的人格像死去的踏雪一樣被絞碎,他完全馴順地服從于自我的命令而傷害自己。而那暧昧不清的決裂,隻是人格絞殺之後不得已的餘波,支撐着巴太這一角色在終結的苟延殘喘,而故事最後竟然仍走向重逢和可能的幸福結局。
或者說,親密關系就一定通向浪漫愛情嗎?人和人的關系是那麼複雜。李娟筆下的媽媽與叔叔、吐滾與守林員,從未透露過愛情的甜蜜。依賴甚至直到婚姻,都不一定等同于浪漫愛情。讓我們這樣去想象:如果托肯與朝戈、張鳳俠與高曉亮的結合,更多是出于經濟的、生活的原因,不是那樣美滿、那樣理想……烏托邦碎裂了,可是生活也就浮起來了。
我知道一定有人想要辯駁,改編作品應當擁有絕對的自由,有完全超脫于原作的權利。我和朋友B讨論,她說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部作品。我問你有讀過李娟的書嗎?她否認了,但堅持說電視劇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作品。
真夠自大的……。它不是“我的烏魯木齊”“我的北京上海”,而是“我的阿勒泰”。大到阿勒泰這片天地、小到“小鳥牌香煙”,媽媽、外婆、我、吐滾、麥西拉,幾乎一切的開端,都肇始于李娟獨特的生命體驗,而膽敢大言不慚地宣稱,這是一部完全獨立的作品、拒絕基于原文的解讀?
反複觀看和試圖概括之後,我發現這部電視劇幾乎最大的問題是虛浮。
創作者(有意無意地)宣稱這是一部女性主義的、自然主義的、描繪純淨愛情的作品,而事實幾乎是背道而馳的。女性主義、自然、愛情都淪為正确的标語、外在的表象,就像通過某個配角去念一句伍爾夫的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間房,或者讓老牧民給妻子送花,或者讓托肯一直念搓衣闆,這些行為的落點是那麼清晰,以至于你知道它必定就是要去反映某個現實問題。它不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而是極其生硬地被劃出來強調:請看,此處是女性主義的強調;請看,此處是現代性與傳統的矛盾。伍爾夫、送花、搓衣闆……全部變成了工具。
你會發現它表達的是正确的,就像導演本人接受的許多采訪裡面顯示的那樣,好像她的觀點并沒有什麼問題。但是,這是一種抽離了生命力的正确。悲傷的、孤獨的、痛苦的、無可奈何的,這些都被抽離了,因此愛情被置換為自戀,阿勒泰不再有殘酷而隻剩下美麗無機的風景,我們所能看到的一切,就像一個旅行者去了幾天之後匆匆下了一個定論:這裡是幸福的烏托邦。
所以雖然它不是描繪城市生活的電視劇,但具有一樣不落地的虛浮。這種虛浮是不是有意去制造的?我不清楚。經常會看到一類評論,認為生活已經這樣辛苦,為什麼還要在虛構世界裡自找痛苦。也可能正是在這種社會性的苦悶裡,虛浮的烏托邦不得不出來作以“拯救”的姿态。
創作者和觀者都無法承受超出安全的舒适以外的故事。愛情必然是甜蜜的,自然隻是優美的風景,現代性會解決傳統的問題,善良最終會打敗邪惡,有情人總是終成眷屬。
然後呢?
後來我發現,對于文秀一家三代人而言,最值得思索的改造,是讓她們徹底聽不懂異族的語言。文秀與奶奶完全聽不懂哈薩克語和蒙語,張鳳俠大概隻能聽懂常用語。而這是李娟的書裡沒有強調過的。
為什麼這麼處理呢?
大概因為如果讓她們懂得了當地的語言,創作者就無法再借助她們遙遠的視角去美化阿勒泰的一切。為了讓痛苦永久被驅離,她們隻能作為阿勒泰的旅客,為電視前的衆多旅客,提供一份加上美顔濾鏡的浪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