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電影名字很有意思。

它的原名是《The Woman King》,國内卻翻譯成了——《達荷美女戰士》。其中深意,不言自明。中文翻譯的一些刻意,與刻意之下顯而易見的目的——大衆對于中文版影名的斷句,讓這名字更蒙上了一層黑色幽默的行為喜劇色彩。

電影開頭是納尼斯卡與她的姊妹們從黑暗中的一片草叢中緩緩露面,似領頭獅與她的同伴們對自己的獵物虎視眈眈、蓄勢待發——健碩勇猛與原始粗野呼之欲出,整部片子的基調就此奠定。

正是海報上的四字箴言:勇者無敵。

整部電影的底色,是奴隸解放與抵抗入侵。

我們暫且先把這種底色當成一種必須存在的政治正确來看待。

抛開政治正确,我們能看到的遠遠不止如此。

女性困境,女女聯結,母與女間的關系,三者貫穿電影始終。如果再加上一個離開性緣——事實上電影裡确實也隐隐提到了,開頭将軍對下屬直白道,你别想去男兵營和他們調情——這四個就是能囊括東亞女一生的,亟待解決的命題。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前部分的一個訓練片段引起了我的注意。

納維剛進女隊訓練,被分發到了一根繩子。她不屑的嘀咕“一根破繩子有什麼好練的,怎麼不給我刀”剛好被經過的納尼斯卡聽到。

納尼斯卡的反應是,把自己的佩刀抽出來給她,定定直視着納維,指着不遠處一個草人:“去,把那個草人的頭砍下來”。

納維此時還身留父權餘威,立馬小聲道了歉。

納尼斯卡再次平靜回答,不用道歉,去試試吧。

不是否定,不是指責,不是打壓,不是破口大罵。

于是她提起刀氣勢洶洶地去了,結果當然是草人紋絲不動。于是納維服氣了。

我不禁開始設想,如果這個情景發生在這裡,會等來什麼樣的反應。

是“讓你用繩就用,哪兒這麼多廢話”,或者“你在質疑我?你算個什麼東西?我可是将軍,你敢質疑我?”,還是“那你用刀一個人旁邊待着自個兒訓練去吧”。

這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教育方式。一種是絕對父權,是滋生陽奉陰違與空洞麻木的溫床;一種是天然母性,小孩傲慢無知那就讓她自己碰壁,碰了壁才真正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少,邊界到底在哪裡。

納維有着原始女孩的樣子,聰明機靈,桀骜不馴,因為不想被賣掉當老婆(奴隸),被送進了軍營。軍營的女隊“臭名昭著”,外人提起的口吻都是“把你送進去讓你吃點苦頭就知道嫁給男人是多幸運的事”諸如此類。

她們或多或少都有着相同的境遇,其中大多都是俘虜,也有的和納維一樣,不想嫁給男人當奴隸被父親或兄弟丢掉賣掉而輾轉到的軍營。她們互相競技、互相鼓勵、更互相幫助,給對方紮辮子、挑荊棘,出戰前圍在一起一起唱歌一起祝禱。

其中,阿索吉算是納維的師傅。她們因一次戰鬥被俘,逃跑途中阿索吉回頭救被兩個人纏住的納維被射殺的一幕是全劇的淚崩時刻。阿索吉最後一句話還在一如往常那樣罵納維是個遲鈍的笨蛋,納維抱着阿索吉的屍體如困獸哀嚎長嘯的時候,我也沒有忍住眼淚。

但我認為阿索吉的死沒有必要,它作為一個情節,似乎沒有推動故事的發展。阿索吉如果不死,納維也會被救下,最後兩個人也能一起逃出生天。一沒有改變人物心路曆程,二沒有使情節更連貫,我想不出除了為死而死刻意渲染強行營造淚點,還能怎麼解釋。即使解釋成阿索吉的死是為了應和她們口号中的“直面困難”,死也要死在直面困難的沖鋒路上,也還是有點牽強。

納維在訓練的過程中,得知了自己是納尼斯卡的女兒,不過,是仠生女。一個聽着讓人不太舒心的事實。

納尼斯卡年輕時,敵對方強仠了作為俘虜的她。這是她被深深攪擾,午夜夢回的夢魇心魔。

而她現在已然是将軍了。一次敵對方以缺少貢品為由,向達荷美索要女兵以作補償,納尼斯卡當然知道女兵成為貢品之後會發生什麼——她自己的經曆與之大同小異,納維就是這麼來的。于是她以絕對的母的姿态把女兒們罩在了羽翼之下。這種近乎以卵擊石的固執,試圖以一人之力為女兒們擎天撐地的莽撞,讓我感到一股史詩般波瀾壯闊的蒼涼與磅礴。

這裡也是整部電影中我第一次的淚點所在。

戰鬥結束,好友覺得她破壞了原先的計劃。

面對敵對方的強仠者,納尼斯卡回答:我沒什麼計劃。我的目标一直都是砍掉他的頭。

這裡我又忍不住開始對比。如果強仠情節出現在這裡的影視劇,無外乎是明裡暗裡的蕩婦羞辱,時刻提醒被染指後的不幹不淨,是隻會哭喪永遠拿不起刀對着施暴者隻會自怨自艾顧影自憐,是誇大渲染對強仠者的餘威恐懼、對報仇的瞻前顧後躊躇不已。

而納尼斯卡處理得很幹脆利落——既然你傷害了我,那我的劍鋒所指,就是你的頭。就這麼簡單。于是納尼斯卡這麼做了,她利索地砍下了他的頭。

頭落地的那一刻,正是她的陳年膿疤脫幹落淨,重新愈合的開始。

我想,納尼斯卡現在可以睡個好覺了。

說回到納尼斯卡發現納維是自己的仠生女的時候,那時她覺得自己作為親母是極其失格的。

一開始,我堅定不移地覺得這是在合理化仠生子的存在——仠生子當然是要即時抹殺的,抛棄了而已,算什麼失格。看到最後,我發現它其實是母與女間痛苦的和解。

東亞的母女關系似乎是永恒的謎題,複雜幽微,扭曲怪奇。而這個情節是母女痛苦根源的最佳解答。

納尼斯卡覺得自己作為親母是該保護女的,但同時,女又是痛苦的産物;納維作為女,覺得被親母抛棄是委屈的,但覺得自己身上流淌着使親母痛苦者的血,好像又沒資格去委屈。

後來,納維與納尼斯卡互訴衷腸,她坦言道,我身上的血是邪惡的血,納尼斯卡說,可這不是你的錯。

而東亞極大部分的妻母與女是這樣的。

妻母一旦不順,矛頭指向的無非是發洩鍊最底層的女:還不是因為你那個爹,不然我怎麼會……開始喋喋不休埋天怨地。

而女一旦拒絕當吸血包,妻母:你跟你爹一個德行,真不愧是他女兒,我當初怎麼生下了你……繼續開始新一輪埋天怨地。

母女明明是最親密的一種關系,母天然應該能理解女,女理應成為更強大的母。

電影的結尾,在納尼斯卡成為the woman king的慶祝會上,納尼斯卡和她的朋友們,女孩們,或者說衆母與衆女,親母與親女,就像獅群那樣,由衷快樂地共同起舞。

基本盤對于這部電影的反應極易預料。無非就是被黑女的原始粗野和健碩肌肉吓到花容失色,驚慌失措真情實感地發出疑問——這些女人怎麼都這麼黑這麼壯啊,還這麼兇,一點女人樣都沒有——諸如此類。她們被各種焦慮與凝視裹挾已久。

蒼茫的鼓點與吟唱,原始的野性與生機,健碩的肌肉,敏捷的打鬥,悍不畏死卻不誇大傷害、美化苦痛、歌頌犧牲。柔情與堅毅,團結而勇猛,痛苦與和解。女女間天然的聯結,母女間的愛與理解。

這個電影在這裡沒有市場,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