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十一歲的時候,你認為你現在會做什麼?”
看到最後,這句在電影中出現了兩次的疑問——當它第二次出現時,已經通過叙事結構成為一種追問,我才後知後覺,那麼小的一句話中所蘊含的悲哀:Sophie不會想到父親現在正為她的餘生留下一筆遺産,一場盛夏的假日;十一歲的Calum也不會想到此刻的自己無法再體認和承受生命的愛與疼痛,決心走向死亡。在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我想,Sophie一定會在漫長的時間中将當時對父親的疑問,内化為對自己生命的叩問吧。
事實确是,就在影片的結尾,成年後的Sophie獨自觀看着當時與父親在那個夏日和假日共同錄下的影像。影像零碎地記錄,記憶卻自足地補全,清晰到肌膚的碰觸和氣息的挑引,這時我感到羞愧,或許那些關于身體和情欲的鏡頭語言,并不隻是一個青春期少女像一根青綠的香蕉,在周遭成熟香蕉所散發的乙烯氣體中走進成年人的世界。但很快我的羞愧變得平坦,因為在以一種與整個假日色彩截然不同的詭異色調和姿态貫穿整部影片的閃回中,我早早看到了成年後的Sophie,她藉由當時的影像以成年的身體回到那個土耳其的夏日,隻是場景不再明亮和柔和,十一歲時的眼睛所見到和感受到的美好和荷爾蒙已經沉澱,浮現的是當時自己離開而缺場的暴雷天,是當時父親暗自湧動的死意,以及他目送她離開後的悲傷和似乎終于可以死亡的釋然,所以她用力地攔堵要走進大海的父親——這場角力也許曾同樣在Calum的腦海中出現過,這場角力與預示這個假日這場旅途即将結束的音樂和父親蹩腳的舞蹈的記憶畫面相重疊,音樂和舞蹈停止那刻,父親的生命便早早地已經結束了。
所以,整部影片就像是Sophie獨自坐在沙發,經由當時的影像所進入和補足的一場回憶和探尋。回憶本該朦胧,細節丢失,但她似乎輕易地撿起當時的藍天大海沙灘和度假酒店,在其中刺激着自己“身體-性”的萌發的人和事,以及自己當時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上的寂寞。我無法想象她究竟有多少次這樣進入,是否迷路過。但所幸的是,時間的風,當然還有她生命迄今為止的愛吹開了父親深藏着憂郁和死意的白雲浪花沙粒和衣物:噢,或許父親在看着這張地毯的時候無聲地抑郁着,或許在我們鬧矛盾的那晚父親就已經走進過一次大海(所以那晚我回到房間他才會全身赤裸),或許他在回來後曾對着寫有“Sophie,remember I always love u”的明信片悲痛地落淚,但他是因為不舍還是不能在最失落的時候死亡,亦或是難以忍受這般的自己而落淚呢……
伴随着這些疑問、探尋和頓悟,這些記憶,這部影片,始終遊離在美夢和憂郁、亮閃閃的和黯黯然的之間:色彩明亮的跳傘、若即若離的肌膚碰觸、金光嶙峋的海面、熱鬧愉悅的晚會、晚年的愛戀、熱烈張揚的青年愛欲、角落裡因禁忌而隐秘的同性情欲和夜色中的獨坐、角落裡的走神、陽台的香煙、面對像生命一樣獨一無二的地毯時的沉浸,生機和死意在這些意象和事件中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卻又在某些不經意間發生沖突而平衡打破,這個過程就像,就是,一個少女被成人的更大的世界騷擾而騷動不安而迫不及待展開之時,另一個人卻在她煥發出這種生機意志時,早早喪失了生存的念頭。
回憶本該朦胧,細節丢失,但追憶會讓它逐漸清晰、完備,直到像一場電影,虛實相生,将自己完全困在其中,愛、痛和悲之中。
無關孩童不懂成年人所肩負的世界的陳詞濫調,無關沉默付出無所謂誤解的父親神話,無關原生家庭和代際交往,沒有自憐,沒有狗血,就是簡單的,一場隐秘的追憶,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追問和探尋,兩個人對生命和死亡的叩問……父女關系隻是這所有的契機。雖個人,雖隐秘,卻共同而無限。
最後,生命因何而沉眠?願都能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