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玉與阮玲玉似乎是很有緣分的兩個人:名字裡都有“玉”、兩人都與滬港兩城結緣頗深,而兩個人的演藝事業的軌迹也暗相重合。在鏡頭前,導演關錦鵬對張曼玉說:“阮玲玉的演藝生涯的前期,她一直扮演着花瓶的角色,在神鬼片、民俗片、風塵片等等中出演,”張曼玉笑彎了眼:“這和我好像呀!”
誠然如此,作為花瓶的阮玲玉在加入聯華電影公司之後迎來了自己生涯真正的全盛期,她出演《神女》中不卑不吭、熱愛自己的孩子的妓女的形象,在《三個摩登女性》中展現了投身抗日的接線員這樣一個全新的女性,在《小玩意》中呈現出堪稱聖潔的母性與悲憫,她如同一瞬間開了光一般,将自己的表演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情感和先進思想,不再甘于成為戀愛電影裡男性的附庸。
而張曼玉也是如此,香港小姐選美出身的她并沒有接受過專業的科班訓練,她的美貌成為她進入電影圈的敲門磚,但也成為了阻礙她更進一步的攔路石。在她生涯的前期,她始終是依附于耀眼的男性巨星身旁的花瓶,成龍、梁朝偉、周潤發、張國榮,她所搭檔的男星各不相同,但她所呈現的角色卻始終是千篇一律的。而在1988年,她迎來了生涯的重要轉折期,在她職業生涯最重要的恩師之一——王家衛的指導下,她出演了電影《旺角卡門》,并獲得了職業生涯第一個影後提名。從此開始,她踏上了成為亞洲獎項第一女演員的路途。
或許是看上了張曼玉與阮玲玉這樣微妙而有趣的連結,關錦鵬力排衆議,選擇了與玲玉外貌并不相似的張曼玉來演繹這位傳奇的女演員。結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張曼玉用自己的表演成功塑造出了一個完美的阮玲玉。
傳統的傳記片總是千篇一律的,甚至有影迷挪揄說傳記片是沖獎的奧八股,把一個名人的一生車轱辘流水賬演一遍,表演的制式也僵化單一,隻求1:1的複制粘貼,而不求任何全新的演繹和傳達。但《阮玲玉》打破了這樣的形式,電影用雙線穿插的形式來推進——一條是“阮玲玉”的過去,一條是“張曼玉”的如今。
導演并無意讓觀衆忘記張曼玉,而将她與阮玲玉劃上等号,相反,導演始終在提醒我們,她是張曼玉,而不是阮玲玉。于是,在張曼玉演繹阮玲玉電影表演中的片段的時候,總是與原版前後剪輯,相互對比;在電影情緒的高潮裡,當阮玲玉的葬禮上悲傷的沉郁的情緒鋪滿整個畫面的時候,導演用一句唐突的:“卡!Maggie(張曼玉)呼吸了。”阻止了觀衆陷入其中——這聽起來很不可理喻,不是麼?在傳統的傳記片裡,所追求的總是相似,如果能夠讓觀衆忘記演員本身,而真正将演員認作她所演繹的那個人,才是成功,而導演竟始終在打岔子。
其實導演所想呈現的,是阮玲玉與張曼玉,兩個時代的女性的相似與差異。在對阮玲玉的描摹中,電影運用了訪談與再現相結合的方式,一方面對與阮玲玉有所接觸的人的訪談,從他們的口中了解一個鎂光燈背後的阮玲玉的形象,另一方面又基于他人的描述與記載的轶事,由張曼玉去演繹阮玲玉的生平。而對于張曼玉的诠釋,則是在張曼玉與導演、演員的對談中實現,從阮玲玉的生涯選擇出發,通過張曼玉的表達來形成與阮玲玉兩個時代的女性的對比。
因而,《阮玲玉》其實一定程度上就是在再現阮玲玉的形象的同時,引入大衆文化,以當代的文化視角和女性意識來重新解構這個角色,賦予其當代的思想意涵。同時,通過張曼玉與阮玲玉之間跨越曆史的對談,再現過去的傳奇,最終——陰差陽錯之間塑造了新的傳奇。
25歲的阮玲玉寫下“人言可畏”的遺書,伏在愛人的床前一遍遍地問着:“你愛不愛我?”,然後服毒自殺,在關錦鵬口中,她在自己最好的時光裡定格了自己的人生,塑造了一種傳奇;而25歲的張曼玉剛演完《旺角卡門》,開始了崛起的路,兩個人的人生在25歲的時間點上交彙,在十餘年後,張曼玉在巅峰毅然隐退,轉頭去追逐自己第二個搖滾夢,在華語電影圈重塑了自己的傳奇,那時的她,似乎也遭遇着同樣的争議——與法國導演的感情生活的失敗、被圈外男友騙走資産的绯聞,她似乎與百年前的阮玲玉一樣,成為了花邊新聞的頭條、大衆之間的談資,但她并沒有選擇毀滅,她重新書寫了自己的神話。
從當代視角的引入中,對于阮玲玉故事的诠釋有了新的表達:盡管如大半個世紀前一樣,女性在演藝圈似乎依舊被當作鑲邊的花瓶、被看作軟弱的附屬、被當作羞辱的談資,但是女性有了全新的回應,從過去在可畏的人言面前“隻有以死足惜”,到如今可以去反抗、去回擊,張曼玉不僅在戲外完成了這個傳奇的演繹,更在戲内用她驚人的肢體和表情的控制力與表達力隐隐傳達這樣的情緒:在複刻《神女》的片段裡,她坐在桌子上,嘴裡叼着煙,肢體微微用力,傳達對于男性對自己身體的剝削的不甘;在阮玲玉被記者指責嘲弄甚至侮辱的鏡頭裡,她從忍耐到最後一瞬間回頭,淩厲而憤怒的目光與緊緊抿住的嘴唇把反抗表現;而在自殺前最後的一幕戲裡,她手捧着粥,近似于随性地寫着遺書,當她俯下身與唐季珊對話的時候,眼神裡甚至有一絲悲憫的情緒。這一切的細節,都傳達了張曼玉的現代女性視角與理解的引入。
在提及對阮玲玉的理解時,張曼玉說:“她總喜歡無言望青天的動作……她有一種騷到骨子裡的魅力。”阮玲玉的“騷”,亦或者說是“性感”,往往很容易就會成為一種男性凝視下的客體,但在張曼玉的理解與演繹下,她做到了“綿裡藏針”,她将一種攻擊性與韌性隐藏在了傳統眼光裡柔美的、性感的女性形象,避免了成為欲望的對象的結局,她所展現的是極具張力的性感與對男性凝視的抵抗。她在電影中,成功呈現了當代大衆文化中女性的反抗與主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