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一組黑夜裡對公牛的特寫鏡頭似乎帶來作者立場的引導:在以鬥牛士為被攝對象的紀錄電影中對動物的關照。因此順利成章地帶來了如阿諾德【奶牛】般的預期,短暫的,去人類中心化的視角。随後影片開始進入主人公 Andrés Roca Rey 作為鬥牛士的日常,換裝,祈禱,鬥牛,殺牛,在歡呼聲中離去,同其他鬥牛士和助理在驅車來回路途中的談話,并進行着重複與循環。

在第一次的日常“循環”中便能發現塞拉對紀錄片的拍攝思路是接近與劇情片的,由于攝影機機位的選擇以及大量局部和特寫鏡頭,多餘的信息已被剔除,我們無從得知鬥牛活動的任何曆史與背景,也無法了解Andrés身份與行為背後更多的态度與想法。但具體場景的組接與設計有着純粹的詩意的美感。通勤的過程中,固定鏡頭對準主人公的面龐,隻留下狹小的車内空間,而屏蔽外界的環境信息,留下嘈雜的環境音,包括車外觀衆或者記者的歡呼聲。不論是在柯南伯格的【大都會】,還是在卡拉克斯的【神聖車行】中,“車”的意象都如同抵達虛構邊界處的安全的異次空間,人物在此短暫的逃離現實,成為“表演”生成的間隙。在【孤寂午後】中,在毫無間歇的日常中,鬥牛士也在進行着一種“扮演”:換上華麗的服飾,手拿紅布走入“戰場”,以公牛驕傲的姿态投入熱情和殺意,然後戰鬥。而車内成為唯一被展示的休憩空間,鬥牛士卸下裝備與神态,在為數不多的交流中回饋戰鬥的感受。

但實際上在日常的編排中,絕大多數筆墨都理所應當的落在對鬥牛這一表演的過程記錄上。在第一次觀賞完整的“賽況轉播”中,所帶來的感受更多的是血淋淋的殘酷,甚至與對生活經驗與認知的質疑。在戰鬥開始前公牛便身負重傷滲出鮮血,而在鬥牛士勝利的将劍插入牛的軀體時,攝影機殘酷的捕捉了牛倒下的嗚呼神态,以至于觀衆無法從中感受到任何戰鬥的樂趣,而隻是在毫無意義的儀式中感受生物的死亡痛苦。與此同時,盡管鏡頭完全聚焦與場内搏鬥,時而低機位觀察腳步,時而對準人與牛的姿态和面龐,試圖形成一種靜谧的優美,并隔絕電影内部“觀衆”的任何反應。但這并沒有真正形成為了防止立場幹擾的“屏蔽”,由于聲音的留存,我們不斷聽到“觀衆”的喝彩聲:"so brave and so elegant." 在這樣一種環境的營造下反而将被遮蔽的“觀衆”的面龐,以更清晰的态度提純:所有人都在為無意義的屠戮表演鼓舞,而沒有人感到悲憫。這也就返回到先前提到的“質疑”,為何在動物保護被不斷強調的歐洲,仍然存在着鬥牛的表演,而表演的背後又是如此殘忍與血腥的樣貌?

根據過往的觀影經驗,在震撼的第一幕(如果以劇情片的思路來說)過後,便開始期待影片後續的發展,導演是否會捕捉更多的素材,從而展示哪怕一點更多的立場。在塞拉兩年前的傑作【島嶼上的煎熬】中,作者先是構建了一個環境,然後通過細微的發展投射着觀點和立場,影片有着明顯的向前的動勢,并積攢成超驗的情緒翻湧。【孤寂午後】所展示的激昂雖然寡言,但絕非以往作品的凝滞與遲緩,也因此會讓人誤以為和【島嶼】的相性。但影片卻僅是走入了日常的循環,在大緻觀看的三到四場鬥牛表演後停在了Andrés離場的神态中,為數不多的配樂在此奏響,含混着凄涼與詭谲,又或者是人物背後的孤寂。好像,電影所完成的隻是純粹的關于“運動”的展示,與“事實”的展示,而最後所導向的,一點“情緒”的展示,并無其他。但回想一下,在後續的場景中又的确有着細節上的補充,便突然理解了作者的姿态與動機似乎和觀衆一樣,隻是處于好奇的純粹的探索。所以在中途的某個Andrés的換裝環節中,強烈的男凝的色情暗示呼之欲出,表面上在完成對嚴肅的消解,但何嘗不是探索環節中對某一個有趣發現的展示:勇士的形象與着裝混雜了兩性的性别氣質。但這當然不能破壞整體的影片節奏所産生的優雅的弧度。另外,在每次上場前的簡單祈禱,容易被理解為在鬥牛這一具有生命危險的高危行為下的對平安的祈福,但在某一次的展示中鏡頭最後落入了聖母(或者是某個宗教人物)的相框裡,突然又增加了一絲神性的意味。 在這般的探索過程中,作者雖然不給出明确的立場,卻在抛出的無限的可能性中,悄然豐富了複雜的觀感。

或者更值得注意的是——”血迹“。Andrés一共遭遇了兩次“生命危險”,遭受了牛的踩踏然後在他人的幫助下脫離,并繼續戰鬥。而在兩次不同程度的事故中也留下了不同程度嚴重的傷口,但都能清晰的看到此刻人如同牛一般,雙手與頭顱都被血液浸滿。但當表演結束,迅速切回到車内時,那些血迹早已被清理,也很難以身體的疤痕而再現,如同時間線被人為拼接一般,似乎所謂的創傷并沒有“戰場”中那般慘烈。所以血迹的來源是怎樣?究竟是被牛頂傷的傷口,還是刮蹭中所染上的牛的血液,又或者隻是一種儀式般的,對紅色迷戀性的延伸。但這都在下一場表演前被全數抹平,如同一切都沒發生一般,回到高昂的姿态。

那麼再回到對鬥場本身的感受,第一幕的赤裸過後,觀衆的态度似乎也随同作者的探索發生改變,盡管每一次公牛的死亡都是同樣的陳列,但很難不再其中感受到割裂的情緒,因為搏鬥本身具有的競技的勇敢與精彩也被公平的展出。在此刻,我所能感受到的是短暫的,仿佛人與牛之間是被平視的,在力與美的決鬥中無法終止直至死亡,但又真的如同這般理想嗎?顯然不是。活動本身難道不能從一開始被終止嗎?—— 純粹的展示所帶來的留白。而競技規則本身又是否建立在公平的前提?—— 物種之間(包括人)的關系又何曾有過平等。甚至危險本身都存在着虛僞 —— 被頂翻的人會随時得到其他人的支援而強行中止“戰鬥”,表演的終止符永遠是牛的倒下。傷疤隻是人類炫耀自身強大的加冕。那麼攝影機的位置又是怎樣?作為隐藏的觀看者,在安全的位置不斷凝視着所發生的一切,不會涉入任何危險當中。

至此,我似乎在對導演立場的期待中産生了對自身虛僞性的質疑。如果電影所展示的日常在壯烈的第一場後戛然而止,又或者在漫長的三個小時中不斷展示,我的想法又是怎樣?而攝影機如果并沒有以狡黠的看似平等的視角裡重播動物的死亡,而是保持像球賽轉播一樣将鏡頭拉遠,我的态度又是如何?我在對從導演之口中期待所想要的正義時,是不是該真正面對的是,這種“暴力”的存在性早已刻進人類的曆史并延續至未來。然而這似乎才是電影真正迷人的地方,不論作者與觀衆出于怎樣的視角去“觀賞”,都在凝視中完成着對自身傲慢的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