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影評 | 《隐入塵煙》的抽離與扁平

我看《隐入塵煙》,就像讀一首詩,無法用電影話語與之共鳴,許多橋段讓我覺得出戲。我并不是個在鄉村裡長大的人,但我知道那裡現在是什麼樣。補貼或拆遷,這些事情很是真實,讓我覺得抽離的是人。

“沉默的大地,在沉默之上沉默搖晃。”全片下來,人物形象并不豐滿,嚴格來說很是單薄。主次上看,除有鐵和貴英外其他人物都是工具人,出現的唯一意義就是制造矛盾,推動劇情——比如拆房子,比如獻血,都是為了讓這個故事繼續下去,讓二人的生活更有内容,充實到足夠講述。然而,有鐵和貴英的塑造以及成長隻實現了一半,他們自始至終壓抑在刻意的沉默下,間或說出一兩句詩歌話語,鮮有多餘的表達。一切太過幹練和簡潔,就像二人生活的土房,盡管狹小且破舊,卻有難以逾越的秩序和平和,少了常說的“煙火味”。因而,《隐入塵煙》場景真實,生活真實,卻鮮有強烈的共鳴感。我們是抽離的觀衆,在數百公裡外的土地上凝視另一片土地,這并不是偶然,這是全片帶來的效應。

有鐵和貴英之間關系的進展是通過無數件小事實現的,而這些小事單拎出來溫暖且美好,放在真實環境下卻幹淨到奪目,帶有極強的超越性,直接沖破了“塵煙”和生活在其中被打磨得一點棱角都不剩的人。雞蛋箱的光斑不斷閃爍,兩個沉默者對坐相看,共同孵化新生命,還說着“媽媽”。有鐵從河裡提了一桶水,用手撈起兩條蝌蚪放回水中,貴英就在一旁的驢車上倚靠着看。暴風雨的夜晚,二人沖入雨中保護建房子的土胚,而後坐在大雨中又哭又笑。清早醒來,貴英用草繩編了個草驢,有鐵一直留着它,等待死亡來臨。“你聽,雨槽瓶瓶,又開始吹哨哨了。”這些場面固然美好,我也願夜裡入夢,看到的是有鐵牽驢,貴英坐在驢車上,兩人眼睛眯着,笑容純粹,就站在日頭下向我眺望。然而,這不是農村生活的全貌,演員場景服道化都極具真實性的情況下,有鐵和貴英仍讓我覺得不真實,這是人物塑造的事情——二人現身之初,便具有極強的超越性。因而,說鞏俐比海清還要土的多,未必是說演員,實際也在說人物塑造。《秋菊打官司》的秋菊就是你我和我見過的人,而《隐入塵煙》的有鐵則聞所未聞,隻像一個文學符号,從白紙黑字中走入土地,渾身泥濘,再走出來。

故事的矛盾也值得探讨。外部矛盾集中在獻血和拆房,而人物矛盾爆發在一次裝車上。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故事對于矛盾的處理都太過輕松,人物在矛盾中實現了自我超越,甚至沒有被矛盾本身困住的感覺。也就是說,矛盾的出場并不負責制造困境,隻負責制造沖突。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鐵和貴英裝麥子上車時爆發的一陣争吵,貴英身子骨弱,嘗試了幾次都沒裝上去,一旁的有鐵突然爆發,“吃這麼多捆麥子的人,連一捆麥子都裝不上車。”這個矛盾不僅來得太過突然,而且也沒有得到很好的诠釋。而後貴英坐在地上傷心,有鐵便心軟叫她坐上驢車,兩人一起擡麥子回家,矛盾至此便消弭了。導演的本意或許是讓二者之間的關系有更多的複雜性,即便恩愛,争吵也在所難免。但有鐵和貴英的争吵中都有相互憐惜的成分,而且沖突後的走向也與之并無關聯,并沒有出現常見的感情困境,或是争吵和宣洩。

因而,從多角度來看,這部真實的電影并沒有純粹的真實感覺,這集中在人物的塑造上。自始至終,有鐵和貴英二人都像行走在鄉村裡的體悟者,找尋着大地的足音。而不是生活者,在貧苦裡掙紮,日子中往複的人。

二、 影評 | 《隐入塵煙》的詩歌性

雞蛋箱的光斑 / 不斷閃爍 / 兩個沉默者對坐

夜色枕頭 / 烏黑的發梢繞水灣

貴英和有鐵的生活,我覺得始于那借來的十個雞蛋。到這裡,我改變了我的心态,不再大而化之用電影的眼光去評判它,而去聽它自有的聲音。像讀一首詩,像坐一條船。

《隐入塵煙》是一次講述,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并且記錄下西北的鄉村。它的不真實感來源于人物的抽離,而它的美感也來源于此。在虛假和真實之中,詩歌美感超越了鄉村和故事本身,來到一處更安甯的境界,任憑土地本身生根發芽,思緒晝夜流淌。因而,許多批評這部電影抽離、虛假、塑造苦難的評論實際有自有合理之處——這些漏洞本然存在,而換個視角看,所謂漏洞在此卻成為了純粹的美,這是詩歌表達中獨有的書寫方式。

歸類和獨特,這兩者的矛盾在賞析作品中始終存在。一部作品既是大類下的部分,又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在認識一件事前,先去評判對錯,進行價值褒貶永遠毫無價值,因為未存了解的發言不如沉默。若把《隐入塵煙》看作一部完整的叙事電影,揭示農民的真實生活,甚至深刻到追求中國黃土的精神之根,那麼很顯然,這部電影并沒有完成它的任務。甚至故事本身都虎頭蛇尾,開場的相親和結尾的墜河都一樣突兀,是有意為之的矛盾,需要給故事一個始終。放下一切評判,沉入其中,一部好的作品不需要人去分類,因為它本身一場表達。《隐入塵煙》雖在故事和矛盾上有所欠缺,但它很好地完成了感情的傳遞和自我表達,因而它是一首黃土上的體悟者行走時唱的謠曲。

《隐入塵煙》是一首謠曲,一首詩歌。它的真實體現在感情的純粹,生活隻是前景,有一種更深的呼喚在低鳴,這便創造了詩歌藝術的超越性——超越庸常的純粹與真摯。有鐵和貴英很土,誠然。但是這裡的土隻能修飾二者的生活模式,是因為我們稱這種日子為土而其成為了土。真正的有鐵和貴英,要比欣賞這部電影的形形色色的觀衆深刻,純粹,真實,美好的多,這就是人物在詩歌中獨有的純粹性。

詩歌追求的是感情的純粹,因而感情提煉到最重要的高度,人物和矛盾都退居二線。帶着這樣的感觸來看,《隐入塵煙》便是一部很好的作品,它寫了一首歌謠,淡淡的,輕輕的,就像先知說話,隻有風在聽。一部好的作品有它自己的聲音——既然它在言說,為何充耳不聞?真正的聲音是無法複刻的,就像貴英聽到的雨槽瓶瓶吹起了哨哨,每座屋檐都有自己的聲音,這是獨特的珍貴,無法擁有的别樣純粹。《隐入塵煙》的成功是可以複刻的,因為它的聲音并不是獨有的聲音,而是被遺忘的一類聲音。我相信會有更多的導演受李睿珺啟發,這樣的大地叙事詩歌會越來越多。《隐入塵煙》還不足以成為一部經典,它少了一些獨特。誠然,詩歌超越了生活,但好的作品也能超越詩歌。我對大地詩歌,還有更多期待。

回環往複、淡淡言說和隐喻構成了這部電影的詩歌核心。雞,雙喜,褲腰帶,瓜子印……這是時間、生活和感情的多重推進。意象出現又重現,象征着故事的推移,也讓這部可以無始無終的電影有了推移,進而帶來了很好的節奏感。此外,隐喻的運用也十分凸顯。睿珺的講述不慌不忙,許多環節都由人物自己言說。就像碼好的土方磚,堆在地上成了一環又一環同心圓,有鐵穿着紅背心坐在圓心中,孤獨的像是坐在泥土塑成的王座。舜說,誰說中國女子沒有性感?紅肚兜便是最性感的衣服,它的妩媚,嬌小,柔美,含蓄的感情,遠超于黑絲高跟這一類外放的性感。床笫之中,我無法想象有什麼比這更惹人憐愛。而有鐵的大紅背心也是一處隐喻,像情愛,像生命,像倒塌,像溫柔而熾熱的底色,岩漿般的鮮血。這一處隐喻,便足夠許多。

詩歌意境為這部作品增色許多,而也讓它擺脫做作,成為真實感情的代表。我是一個心靈浪漫,生活安靜的人,而有鐵和貴英在貧苦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和純粹浪漫叫我感動——盡管我知道這片黃土地上幾乎沒有一對夫婦這樣生活,但我還是願意沉浸其中,相信美好。同是雨夜,《隐入塵煙》的又哭又笑就比《送你一朵小紅花》的擁吻要好的多,這是為什麼?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品的意境,而意境既來源于當下一刻,又貫穿其始終。《隐入塵煙》最難得可貴處就是它對詩歌意境的貫徹,當我們接受這樣的感情和背景時,人物的行為便變得合理。換句話說,人物在自我行動,而不是生搬硬造如提線木偶般為作者、導演控制。就像陀翁說的,他筆下的人物都在自說自話——一部好的作品,人物一定在自我表達。而《送你一朵小紅花》,以及各式用雨夜推動愛情的商業電影,它們并不知道自己想拍什麼,也不知道為了拍成一部電影,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為了推動愛情,所以要下雨,要接吻。于是乎,作品就成了意象的黏合,拼湊起來的就敢叫大廈。讀今人寫的古詩,我常覺得春花秋雨索然無味。這并不是因為這些意象已然死去,而是因為,沒有沉浸純粹與自我表達的東西,它立不住,甭管你用的是榫卯還是強力膠。

這首詩歌想表達什麼?實際上,這是一次對生命的凝視,也是對土地意象的回歸。可惜的是,前者是李睿珺做到的,後者是我補上的。《隐入塵煙》用鏡頭帶我們來到了——不是回到——西北一隅,來到了農民的生活中。兩個人的生活展現在我們面前,他們盡管沉默,但土地自會回答,因而生命被凝視,他們不再無足輕重,也不是“斜杠青年”。生命本身自有重量,這是《隐入塵煙》闡釋的最為完滿的一點。鄉土和根的崇拜,人人皆歸于土地,種下麥子就能養活自己,這便是一種根的情懷,對土地的深厚價值。因而,超脫和安甯帶來的是一種對于本質的純粹回歸,而這也是黃土基因留給中國的,東方的氣質。拉開距離黃色的根和幹涸的土,這構成了沉默、生育 、溫情的底色,而這也就是《隐入塵煙》所想要表達的。隻可惜,它作的還不夠多。

談及生命,我想多侃幾句。我們始終生活在現代語境下:成功,事業,金錢。這些都成為衡量一個人的全部标準,盡管我們說解放,但世界真的就是如此,無比殘忍。我時常虛無,而虛無對我而言也成為了一次放空,遁入深處。有鐵和貴英,“死不足惜”的人,為了大老闆賣血的人,他們的生命是誰眼中的數字,是誰口中的傻子?這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們相視一笑,心領神會,不說話。然而可怕的是,人自己都開始用這杆尺子來衡量自己,那便是奴才中的奴才,整日想着怎樣讨主子歡喜。我就是要罵,很多人活的整個奴才相,替青天大老爺說話,恨不得扒上去咬自己兩口,銜塊肉搖尾巴。好在,李睿珺此刻超越了這一點。沒有什麼獨特之處,兩個農民,生活而已。生命的注視不再是禮贊,隻是感受,這便是一次超越。

然而,我也看到故事元素對詩歌意境的沖擊,作為一部電影,它食人間煙火,無法那麼純粹。在我心中,有鐵和貴英應當上升為兩個意象,就像李娟筆下“那從遠方走來的人”。隐入塵煙,而不是死于塵煙。李睿珺為了讓觀衆能理解這個故事——當今讀者關注的多是故事本身的沖突,而不在于人物的複雜與回環,這也決定了文藝片和詩歌并不吃香——将一首可以無始無終的詩歌變得有始有終。最大的敗筆在我看來是結尾,貴英稀裡糊塗的死,有鐵的沉默将一切帶進了墳,在麥芒的一張一收中,大大的“奠”擺在屋前,同大彩電一樣燒成飛灰。這部電影可以并不結尾,就在二人的平淡生活中靜靜淡去,留給觀衆更多的餘韻。在春耕和發芽中生長,一個埋在地裡的仰視鏡頭,有鐵和貴英耕犁經過,這首詩歌想說的便足夠了。盡管它違背了故事,但本就沒什麼規矩。一部好的作品有它自己的聲音,《隐入塵煙》說了,可惜還需要一些。

這一點上,鄭大聖的《村戲》值得其他詩歌電影借鑒。故事本身未必需要完結,奎瘋子的隐秘在一場村戲和分田中已表現的淋漓盡緻,最終他被關入精神病院的車子中,回想起小小棺椁裡的人。“你不要再投胎回來了。”棺材前他闆着面孔,緊咬牙關,叫幾個字跳出,如索命咒一般讓他成了失心瘋。而此刻,他後悔,“你回來啊。”汽車長馳,荒原一片,寂寥無聲。我回想起《村戲》的結尾仍無比感動,彼時此時,淚水難遏。

三、 随筆 | 東方,内外語境的寫意困局

我們成家了 雙喜貼得再高絲絲 藍色頭巾的女人 雨槽瓶瓶吹起哨哨 黃土地上遍布塵煙

泰賢興行 攔輛的士 靓女的口紅和眼影 街道潮濕 霓虹燈下無數小店伸出閃爍的光牌

當我在看這部電影時,腦中忍不住回響着一個問題:東方,究竟是什麼?為了對東方這個概念有所認知,我将感受到的西北和HK凝縮成幾個詞條,列給我自己。

我常覺得,HK是一個更有東方印象的東方。它的東方來自于文化異質,也就是他者凝視下塑造的文化刻闆印象。刻闆印象并非皆為壞事,許多大陸人,同我一樣未曾去過HK的,對它的感覺也無非港片中記錄的那些——這些也可以隸屬于刻闆印象。HK的東方帶有典型的南方性文化色彩,它總讓我聯想到紅燈籠在深黑的街道,還有從不下雨的天空和一直積水的街道。它還讓我想到書攤,一個個小店各有不同,人們行走得快,但總有一處鑽進去就不願再出來。這裡似乎是毛姆心中神秘的東方,面紗下的女人無論如何都不露面,叫一切情欲,一切迷離,一切朦胧,都裝在這小小的地方。這裡的密林有龍,有獅子,還有色彩斑斓的深眼影少女和花豹子。東方在此凝結得像一個萬花筒,多樣,繁密,五光十色,轉動起來便呼呼作響,每一處都無可形容。

而我是個尋根人,始終在自己的生命裡徘徊,就像是我自己結了一個莫比烏斯環,而且我對無窮無盡這件事無比欣喜,有一件事我可以追尋終生,這讓我十分安心。每當我坐在樂家牌坊的曠野上,看着遠處的鴿子在養鴿場上方的天空成群飛舞,卻沒有一隻離群時,都忍不住想,是什麼讓它們緊緊抱着,沒有一隻想離開。這是土地的東方,橫亘着高壓線和殘破的土地廟,我走進一座,裡面有陶瓷的神像和泥砌成的台,還願的人就在平房邊的樹上挂道紅布,立塊碑,“金榜題名”。在這,我走過的路是千萬雙腳丫踩過的,他們曾是孩子、媳婦和漢子,此刻都化做塵土,還不如一座電塔,一聲雞鳴來的真切。這裡的房子建了又推,田裡的油菜剛長出花苞,還硬撅撅着挺起葉子,等着春天的快鐮刀。這裡沒有想象,它就在我面前,而它也是東方,不被歌頌,不被看見,隻會萎縮,等着一點點凋零的東方。我是一個尋根人,而我不知曉自己的根在哪裡。我有時問這塊地,你是生我養我的母親嗎?它不回答,我隻能離開。

東方并無界定,但地域感情不一。我們訴說的,常是一次抽離的想象。想象讓事情變得更美好,而異質塑造更加重了這一點,因而我說,HK是更加東方的東方,因為今日無論米國人,鷹國人,還是我國人,看見,說出的,往往都是西方眼鏡下的抽離想象。當我們用進步or落後來評判事物,看待生活時,而舍棄了敬畏與共鳴時,所謂的東方就隻能是西方眼中的東方,而塵煙中的西北終究隻是一個符号——市民眼裡是荒蕪,文青眼裡是流浪。然而,這都不是西北本身的樣子,這裡既不是不開花的王座,也不是孤獨的一塊坐滿整個天空。這裡是土地,是大地的呢喃和獻身。這裡的人生生死死,就像土地一樣。唯有理解到這,我想,東方才不再成為界定的東方,而我們也不會覺得《隐入塵煙》很苦——如果本就如此,何來這些可言?

如果大地是一首詩歌,就先聽它怎麼寫,怎麼唱。

全文首發于公衆号 “绀青與水星”,原文鍊接:《隐入塵煙的詩歌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