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死機第三季第三集改編自1999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機器的脈搏》,作者是邁克爾·斯萬維克 (Michael Swanwick),這篇小說收錄于科幻小說集《銀河邊緣004:多面AI》 中,譯者華龍。讀了原文,你将更加了解第三集那些詩句到底是在講什麼。以下為中文譯文。

“靜夜靜心聆聽

天堂仙樂入耳

那是機器的脈搏”

嘀嘀。

無線電響了。

“見鬼。”

瑪莎雙眼死死盯着前方,用盡全力往前邁着步子。她一側的肩膀上是木星,而另一側的肩頭是代達羅斯火山(作者自拟的木衛一上的一座火山名,并非月球上的“代達羅斯環形山”。)的噴發物。這有什麼呀。不就是邁步,往前拖;再邁步,再往前拽。小菜一碟。

“噢。”

她下巴一頂,關掉了無線電。

嘀嘀。

“天呐。噢。吉威。爾。森。”

“閉嘴,閉嘴,閉嘴!”瑪莎狠狠一拉繩子,馱着波頓屍體的滑橇被她拽得一跳,在硫黃地表上彈了起來。“你死了,波頓,我親自檢查過的,你臉上那個大洞都能塞進去個拳頭,我真不想撞車的。我在這兒陷入困境了,我都要撐不住了,好嗎?所以乖一點兒,閉上該死的嘴。”

“不是。波。頓。”

“随你的便。”

她又用下巴關掉了無線電。

木星低懸在西方的地平線上,巨大而明亮,還很美麗,而且,在木衛一“艾奧”上待了兩星期之後,也早習以為常了。在她左邊,代達羅斯火山正在噴發硫黃和二氧化硫,形成了一個兩百公裡高的扇形。視線之外的太陽在噴射流上映出凄冷的光芒,她的護目鏡将那光芒減弱成了一片稀薄而可愛的藍色。宇宙中最壯美的景色,而她無心欣賞。

嘀嘀。

不等那聲音再次開口,瑪莎就說:“我可不會發瘋,你隻不過是我潛意識裡的聲音,我沒閑工夫去研究到底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心理問題引發了這一切,我也不打算聽任何你要說的話。”

一片寂靜。

衛星登陸車至少翻了五個跟頭才歪歪斜斜沖出去撞上那塊悉尼歌劇院大小的礫石。瑪莎·吉威爾森,生性謹小慎微,此時深陷在座椅裡被安全帶牢牢縛着,一直到整個宇宙都不再顫抖了,她才攢足力氣解開了帶子。朱麗葉·波頓,身材修長,身手矯健,對自己的幸運和敏捷都信心十足,她對系不系安全帶滿不在乎,此時早被甩到了一根支撐柱上。

火山口帶來的二氧化硫雪暴讓人視線大受影響。瑪莎拼盡全力才從那團肆虐的白色風暴下面爬了出來,之後,她才終于看清楚自己從事故殘骸中拖出來的那具穿着防護服的屍體。

她立刻将臉轉向一旁。

不知是什麼把手或是什麼東西的凸緣狠狠地在波頓的頭盔上砸了一個洞,她的腦袋也難以幸免。

劇烈噴發的火山口碎屑——“側向噴發物”,行星地質學家是這麼稱呼這些東西的——被那塊巨大的礫石反彈出來,堆積成了一道由二氧化硫築起的雪壩。瑪莎想都沒想,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捧起一大把塞進了那個頭盔裡。說實在的,這麼做毫無意義:在真空裡,屍體不會腐爛。可另一方面呢,這麼做能讓那張臉藏起來。

然後瑪莎嚴肅地想了想眼前的形勢。

雖然雪暴肆虐,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湍流。因為沒有大氣,也就談不上什麼湍流了。岩石上突然被撞開的那個裂口筆直地噴射出二氧化硫,然後嚴格遵循着彈道學定律落在了幾英裡外的地面上。他們從那塊礫石上撞下來的大部分碎屑就直接附着在礫石上面,其餘的碎塊被震落在了礫石腳下的地面上。于是——她一開始就是這麼鑽出來的——這讓她能夠在近乎水平的噴射物下面爬過,返回衛星登陸車的殘骸。如果她慢慢過去,頭盔上的燈光和她的觸覺感知應該足以讓她謹慎小心地進行一下物資搶救。

瑪莎伏下身子手膝着地。就在她行動起來的時候,就跟爆發的時候一樣突然——那肆虐的雪暴突然又停了。

她站起身來,莫名覺得自己傻乎乎的。

雪暴噴發停止的時候,她可不能耽擱。最好抓緊,她告誡自己。那可能是間歇性的。

在一塌糊塗的殘骸裡拾拾撿撿,瑪莎很快就發現了個大麻煩,幾乎讓她吓丢了魂,她發現她們用來補充氣瓶的主箱體裂了個大口子。這太可怕了。隻剩下她自己的氣瓶了,已經用了三分之一,另有兩個備用氣瓶,再加上波頓的,可那個也消耗了三分之一了。想到要把波頓的防護服扒下來就讓人毛骨悚然,但不得不如此。抱歉,朱麗葉。咱們看看,這樣就能給她争取到差不多四十個小時的氧氣。

然後,她從衛星登陸車的外殼上取下一塊弧形的材料,又拿了一卷尼龍繩,還有兩個碎塊,可以當作榔頭和沖子,然後用這些東西給波頓的屍體打造了一架滑橇。

要是把屍體丢下那才真該死呢。

嘀嘀。

“這樣。更好了。”

“随你扯吧。”

在她面前是堅硬、冰冷的硫黃平原。光滑如鏡。像凍住的太妃糖一樣脆。冷如地獄。她調出一張地圖投影在頭盔上,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路線:隻有區區四十五英裡(1英裡約合1.6093千米)複雜多變的地形而已,然後她就能抵達着陸器了,然後她就能輕松到家了。她想,不費吹灰之力。艾奧星深受木星潮汐力影響,自轉與公轉同步,所以衆星之父始終都在天空中一個固定的位置。這就是絕好的導航燈塔。隻要讓木星始終保持在你右肩上,代達羅斯火山始終在左邊就行了。你将會安然無恙脫身。

“硫黃有。靜電。”

“别繃着了。你費了半天勁兒到底要說什麼?”

“而我現在。以沉靜的目光。看到那。脈搏。機器的。”稍一停頓。“華茲華斯。”(這裡是斷斷續續念誦了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完美的女人》中的一句詩,詩句原文直譯就是:現在我沉靜的目光看到的,正是那機器的脈搏。)

除了講起話磕磕巴巴的,這跟波頓太像了,她受過古典藝術教育,喜歡古典的詩人,比如斯賓塞(埃德蒙·斯賓塞(1552—1599),英國文藝複興時期的偉大詩人,長篇史詩《仙占》是其代表作)、金斯伯格(艾倫·金斯伯格(1926—1997),美國詩人,被奉為“垮掉的一代”之父,其代表作有《嚎叫及其它詩》)和普拉斯(西爾維娅·普拉斯(1932—1963),美國女詩人,自白派詩人代表),瑪莎一時間有些吃驚。波頓愛詩都愛得讓人煩了,但她的熱情無比真摯,此時此刻瑪莎不由得心懷歉疚,以前每一次看到那雙靈動的大眼睛轉來轉去轉出一段詩文或是脫口而出一段評論的時候,她都挺不耐煩的。但以後有的是時間去傷心。現在嘛,她必須集中精神完成手頭的任務。

平原的色彩是朦胧的褐色。她用下巴迅速點了幾下,增強了色彩的強度。她的視野裡充滿了各種黃色、橙色、紅色……明豔的蠟筆色彩。瑪莎覺得自己最喜歡這種樣子。

盡管這是兒童彩色畫筆式的鮮豔,可這也是宇宙中最寂寥的景色。她在此孤身一人,在這個殘酷而無情的世界上渺小而脆弱。波頓死了。整個艾奧星上再無他人。除了自己,别無依靠。如果她搞砸了,隻能自認倒黴。身處絕境,她胸中生出一股豪情,猶如遠山般冷酷、蒼涼。她居然感覺這麼開心,真是恥辱。

過了一會兒,她說:“能來首什麼歌嗎?”

噢,小熊越過了山峰。小熊越過了山峰。小熊越過了山峰。去看他能看到的一切。(出自英文兒歌《小熊翻過山》)

“醒。過來。醒。過來。醒。”

“哈?什麼?”

“硫黃晶體是斜方晶體。”

她走在一片盛開着硫黃鮮花的原野裡。視線所及之處遍野都是,結晶體足有她的手掌大小,猶如佛蘭德地區的罂粟田野,或是奧茲國魔法師的原野。在她身後是一條由破碎的鮮花鋪成的小路,有些是被她的雙腳或是滑橇的重量壓碎的,還有些純粹就是由于她的宇航服散發出的熱量爆開了。這條路一點都不筆直。她靠着身體的自動導航一路行走,被這些晶體磕磕絆絆,難免轉來繞去的。

瑪莎記得當她和波頓第一次看到這片結晶的原野時有多麼興奮。她們在衛星登陸車裡又蹦又跳,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波頓摟着她的腰一圈又一圈轉起了歡快的華爾茲。她們覺得,這可是能讓她們名垂史冊的重大時刻。甚至當她們用無線電通報給軌道上的霍斯時,都帶着飄飄然的優越感,這裡并沒有發現新生命形式的可能,隻不過有一些硫化物的生成物,在礦物學資料裡差不多都能找到……即便如此,也絲毫沒有減損她們的歡悅之情。這終歸是她們的第一個重大發現。她們對于未來暢想了許多許多。

現在嘛,她所能想到的就是那樣的結晶體原野中随處都可能有硫黃間歇泉、側向噴發物、火山熱力點。

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正在進行着,一直延伸到這片原野的盡頭。她把頭盔的放大倍數調到了頭,觀察着那條小路正自行緩緩消失。就在她踩踏過的地方,新的花朵正在綻放,緩慢卻完美無缺,不斷繁茂起來。她無法想象這樣的過程是如何進行的。電解沉積?硫分子從土壤中以某種拟毛細現象的方式被抽取出來?是不是這些鮮花以某種方式從艾奧星那極為稀薄的大氣層中吸收了硫離子?

昨天,這些問題還會讓她激動不已。現在,她沒有半點心思去思考這些東西。不止于此,她的裝備都丢在了衛星登陸車上。除了宇航服上有限的電子設備,她根本就沒有儀器能夠做檢測。她所有的隻有自己、滑橇、備用的氣瓶,還有那具屍體。

“該死,該死,該死。”她低聲咕哝着。一方面,這地方危機四伏;另一方面,她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二十個小時沒合眼了,而且這一路跋涉幾乎要了她的命。她筋疲力盡,非常非常疲勞。

“噢,睡眠!它是多麼安然。世間無人不愛。柯勒律治。”(塞缪爾·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國詩人)

上帝作證,這确實充滿誘惑。但那些數字說得很清楚:不能睡。瑪莎熟練地用下巴點了幾下,超馳了宇航服的安全系統,進入了醫療組件。在她的指令下,順着宇航服的藥物-維生素導管給她來了一劑脫氧麻黃堿。(脫氧麻黃堿,即ice毒的主要成分。由于可消除疲勞,使人精力旺盛,曾在二戰中的日本被廣泛用于疲憊的士兵提神。大量服用會産生幻覺)

她的腦殼裡頓時爆發出一團清明,心髒猛地開始強有力地搏動起來。帥呆了!起作用了。她現在精力充沛,深呼吸,邁大步,咱們走吧。

惡人沒資格歇着。她還有事情要做。她當即将那些鮮花抛在了腦後。再見,奧茲王國(《綠野仙蹤》中的神奇國度)。

眼前的景色來了又去了,時間一小時一小時滑過。她正穿行在一片黯影朦胧的雕塑般的花園裡。火山柱(這是她們的第二大發現,這些東西在地球上沒有對應的類似物)散布在遍布火山碎屑的平原上,就像是許多孤立的利普希茨(利普希茨(1832—1903),德國數學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函數的某種連續、光滑條件)連續體雕塑。它們全都圓滾滾的,堆狀,很像迅速冷卻的岩漿。瑪莎想起來波頓已經死了,靜靜地哭了一會兒。

她抽泣着,穿過神秘而怪異的石堆群。麻黃堿讓那些石頭在她的視線裡扭來動去,就好像它們都在跳舞。它們在她眼裡就像一群女人,那悲慘的樣貌就像是從《酒神的伴侶》,不,等等,是從《特洛伊的女人》(《酒神的伴侶》《特洛伊的女人》都是古希臘戲劇)裡鑽出來的形象:凄涼,飽含憤怒,跟羅得的妻子(羅得是《聖經》裡的人物,逃離災難的時候,他妻子回頭望去,變成了鹽柱)一樣孤獨。

這裡的地面上薄薄地撒着一層二氧化硫的雪花。她的靴子一踩在上面雪花就升華了,化作縷縷白霧四散飄飛,随着每一步擡起,那霧氣也消失不見,然後,又在下一步落下之後重新凝聚回去。這隻會讓眼前的一切愈加令人毛骨悚然。

嘀嘀。

“艾奧星擁有一顆主要由鐵和硫化鐵構成的金屬核,然後被一層厚厚的不完全熔融的岩石和地殼覆蓋着。”

“你還在呢?”

“我正在努力。進行溝通。”

“閉嘴。”

她攀上岩脊。前方的平原挺光滑,如波浪般起伏。這地貌讓她想起了月球,就是在澄海和高加索山腳之間的中轉站那裡,她就是在那裡進行了自己的登陸訓練。隻不過那裡沒有劇烈噴發的火山口而已。沒有艾奧星上這樣劇烈噴發的火山。太陽系中體型最小的火山活躍體。每千年左右,火山運動所形成的沉積物,便形成一層一米厚的全新的地表。整個見鬼的衛星持續不斷地翻新裝裱着它的表皮。

她的思緒漫無邊際。她查了查各個儀表,咕哝着說:“咱們路上得加把勁兒了。”

沒有回應。

黎明即将來臨——幾時?咱們得算算。艾奧星的“年”,也就是它圍繞木星旋轉的時間,正好是四十二小時十五分鐘。她已經走了七個小時。在此期間艾奧星正好在軌道上轉了六十度。所以很快就要到黎明了。這會讓代達羅斯火山的噴發物不那麼明顯,不過通過她頭盔的畫面去看,這不成問題。瑪莎扭過脖子,确認代達羅斯和木星都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然後繼續往前走。

深一腳,淺一腳,深一腳,淺一腳。每過五分鐘,她都要努力克制住把地圖甩到頭盔面闆上的沖動。盡自己所能克制住,最多再有一個小時嘛,好了,這很不錯,又走了兩英裡。别太過分。

太陽在往高處爬。再過一個半小時就到正午了。這意味着——好吧,說實在的,這意味不了多少東西。

前方有岩石。肯定是矽酸鹽。這是一塊六米高的孤寂的石頭,天曉得是被什麼力量放到此處的,連天也不曉得的是它在這裡等了幾千年,就是為了等她孤身一人前來的時候給她備個休息的地方。她找了塊平坦的地方能讓自己倚着它氣喘籲籲地坐下來歇着,讓她能理一理思緒,讓她能好好檢查一下氣瓶。還有四個小時她就得再次進行更換了。然後,她就隻剩下兩個氣瓶了。現在她還有不到二十四小時。還有三十五英裡的路要走。時速兩英裡上下。不在話下。盡管也許走到終點氧氣有點緊張。她必須小心别讓自己睡過去。

噢,她渾身酸痛。

身子疼得就好像那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一樣,當時她奪得了女子馬拉松銅牌。或者就像那次在肯尼亞參加國際比賽,她從後面一路追趕第二名。她這輩子淨是這樣的故事。一直都是第三名,努力為成為第二名拼命。她一直都是飛行機組隊員,有時候也許是登陸隊員,不過從來沒當過指令長。從沒高攀過班長的位子。從未高高在上。就一次——就這麼一次啊!——她想成為尼爾·阿姆斯特朗。

嘀嘀。

“大理石化作一個靈魂永遠。獨自航行在陌生的思想之海。華茲華斯。”(這是華茲華斯寫的牛頓贊美詩中的一句)

“什麼?”

“木星的磁層是太陽系中最為龐大的東西。如果人類的眼睛能看到它,它比太陽在天空中的輪廓還要大兩倍半。”

“我知道。”她說着,感到一陣莫名的惱怒。

“引用很。簡單。演說則。不然。”

“那就别說了。”

“在盡力。溝通!”

她聳聳肩,“那接着說呗……溝通。”

沉默。然後,“這個。聽起來。像什麼?”

“什麼聽起來像什麼?”

“艾奧星是一顆富含硫元素、鐵質核心的衛星,圓形的軌道環繞着木星。這個。聽起來像什麼?木星和木衛三伽尼墨得的潮汐力強烈地拉扯、擠壓着艾奧星,讓它成為熔融的冥府,地表下成為硫黃的海洋。冥府将那富餘的能量洩放出去形成硫黃與二氧化硫的火山。這個。聽起來像什麼?艾奧星的金屬核心生成了一個磁場,它在木星的磁層上撞開了一個洞,也産生了一個高能量的離子流通量管道,将它自己的兩極與木星的南北兩極連接了起來。這。聽起來像什麼?艾奧掀起了百萬伏特的電場并将所有的電子吸收掉。它的火山迸發出二氧化硫;它的磁場将其中的一部分拆解成硫離子與氧離子;這些離子被泵入了磁層的空洞之中,形成一個環繞的區域,通常稱其為木衛一環面。這聽起來像什麼?環面。通量管道。磁層。火山。硫離子。熔融的海洋。潮汐熱。圓形軌道。這聽起來像什麼?”

瑪莎違背了自己的意願,頭一次發現自己對聽着的這些有了興緻,最後還沉浸其中。這就像是一個謎題或是一個字謎。那個問題得有一個正确的答案。波頓或是霍斯立刻就能解開,瑪莎可得費點心思。

無線電的載波束發出微弱的富有耐心的、飽含等待的嗡嗡聲。

最後,她認真地說:“聽起來像是一台機器。”

“是的。是的。是的。機器。是的。是機器。是機器。是機器。是的。是的。機器。是的。”

“等等。你說艾奧星是一台機器?還是說你是一台機器?還是說你就是艾奧星?”

“硫黃摩擦起靜電。滑橇起了作用。波頓的大腦未受損傷。語言就是數據。無線電就是媒介。我是機器。”

“我不相信你。”

深一腳淺一腳,用力拖;深一腳淺一腳,用力拽。這世界不會因為你對它陌生就停滞不動。就因為她傻乎乎地認為艾奧有生命了,變成了一台機器,還跟她聊天了,可這也不意味着瑪莎會停下腳步。她下定決心要一直走,在她睡覺之前還有漫長的路要走。說到睡覺嘛,又到了該提提神的時間了,就用——就四分之一劑——麻黃堿。

喔。咱們走。

她前進的時候繼續跟她的幻覺,或是錯覺,或者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繼續進行着對話,否則就太無聊了。

無聊,外帶一點點的恐懼。

于是她問道:“如果你是機器,那你的作用是什麼?你為什麼被制造出來?”

“為了認識你。為了愛上你。為了給你效力。”

瑪莎眨眨眼睛。然後想起波頓少年時身為天主教徒的漫長的追憶,她笑了起來。在古老的《巴爾的摩問答手冊》裡,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就是這麼說的,那個問題是:上帝為什麼創造人類?

“如果我繼續聽你說,那我就要出現壯觀的錯覺了。”

“你是。機器的。創造者。”

“不是我。”

她不聲不響走了一段時間。然後,因為寂靜又爬上了心頭,她說道:“我大概是什麼時間創造你的呢?”

“已經過去了百萬世代。自人類創生之日。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勳爵。”(阿爾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國詩人)

“那可不是我。我才二十七歲。顯然你想的是别人。”

“就是。能活動的。智能。有機體。生命。你就是。能活動的。智能。有機體。生命。”

有什麼東西在遠處移動。瑪莎擡頭望去,大吃一驚。那是一匹馬,通體蒼白,猶如鬼魅,無聲無息在平原上飛奔,鬃尾四散飄飛。

她擠了擠眼睛,晃了晃腦袋。等她再次睜開眼睛,那匹馬不見了。一個幻覺,就像波頓或者艾奧的聲音一樣。她真想再來一劑提提神,但現在似乎最好盡可能推遲。

盡管這讓人不痛快。不斷填充着波頓的記憶,直到那些記憶猶如艾奧星一般巨大。弗洛伊德對此會有話說的。他會說,她是在把她的朋友不斷放大,放大到神靈般的狀态,以此來認定她在與波頓一對一競争的時候從來都無法獲勝。他會說有些人就是比她更優秀,而她對于這一事實無法接受。

邁步,用力拖;邁步,用力拽。

那麼,好吧,沒錯,她有個挺傷自尊的問題。她是一個野心爆棚、以自我為中心的婊子。那又怎樣?那讓她到了這麼個遙遠的地方,稍稍有一點理性也會讓她回到大萊維頓的貧民窟裡待着。然後湊合着住在一個八米寬十米長的房間裡,有衛生間,還有一份牙醫助手的工作;每天晚上吃海帶和羅非魚,星期天吃兔肉。那才見鬼呢!現在她活着,而波頓死了——不管按照什麼規矩來衡量,她都是獲勝者。

“你在。聽嗎?”

“沒聽,沒。”

她又爬上了一道隆起,停了下來,眼前的景象令她呆若木雞。下面是一大片黑色的熔融的硫黃,它鋪展開去,又寬又黑,橫跨着布滿條紋的橙色平原,這是一個硫黃湖。她用頭盔面闆讀取着熱量變化值,她腳下是負230℉,熔岩流的邊緣地帶是65℉(負230℉相當于零下145℃,65℉相當于18℃)。太棒了,溫度宜人。當然啦,熔融的硫黃本身在更高溫度的周圍環境之中尤為活躍。

她走進了死胡同。

他們早就将此處命名為冥湖。

瑪莎沖着她的地形圖嚷嚷了半個小時,試圖找出她是怎麼誤入歧途的。這事兒再明顯不過了,就是一路跌跌絆絆繞的呗,她的偏差一點一點積累起來,或者是一條腿比另一條腿走得更賣力一點,這都有可能。從一開始這事兒就不怎麼靠譜,她居然想用航位推算來導航。

最後,所有的問題就都湊到一起了。她就到了這裡,到了冥湖岸邊。說到底,偏離得還不算太遠。也許頂到頭也就是三英裡。

她心中充滿了絕望。

在他們第一次通過“伽利略号”木星探測器對木衛一進行環繞的時候就為它命了名,工程師稱那種環繞行動為“踩地圖”。這可是他們見到過的最大的地形特征點之一,在衛星探測器或是地基勘測的地圖上根本看不到。霍斯認為這是一個新出現的現象——在過去十年左右的時間裡這個湖才擴張到了目前的規模。波頓認為對它查個究竟會很有意思的,而瑪莎并不關心,隻要她不被撇在後方就行。所以他們早就把這個湖加進了他們的航行日志中。

她曾經毫不掩飾地表露出要第一批登陸的渴望,十分害怕自己又被撇在後方,于是當她提議猜拳的時候說,出拳不一樣的出局,也就是留守。波頓和霍斯一齊大笑起來。“我為這首次登陸行動操作母船,”霍斯寬宏大量地說道,“木衛三伽尼墨得就得是波頓了,然後木衛二歐羅巴就是你了。夠公平吧?”然後順手揉亂了她的頭發。

她真是松了口氣,心懷感激,也很羞愧。太諷刺了。現在看來,霍斯嘛,他絕不會偏離路線這麼遠走到冥湖來,更不會撞到岩石。是的,這次探險不會。

“蠢貨,蠢貨,蠢貨。”瑪莎不停地嚷,盡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譴責霍斯或者波頓,還是在罵自己。冥湖是馬蹄形的,十二英裡長。而她正站在馬蹄形的裡邊。

要想走回頭路繞過這個湖,再趕到着陸器,她的氧氣絕對不夠用。這個湖的密度相當大,如果硫黃不那麼黏的話,她差不多能遊過去,但這會裹住她的散熱器,讓她的宇航服當時就燒起來。還有液态硫黃的熱量。還有裡邊的不管什麼内部流體和下層逆流之類的東西。沒錯,就是那樣,那樣的話,她就會像是陷進緩慢而黏稠的蜜糖裡。

她癱坐在地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打起精神摸到了氣瓶的快換接頭上。那裡有一個安全閥,對于熟悉這些裝置的人來說,這當中有一個公開的秘密——如果你用拇指把安全閥扳下來,猛地把它拉下來砸到快換接頭上,那整個零件都會報廢,不到一秒鐘就會放空宇航服裡的空氣。這個手勢太特殊了,那些年輕的宇航員在新手訓練的時候,要是其中一人說了什麼特别蠢的話,大家總會模仿這個動作來取笑他。這被稱為自殺之扭。

當然,還有更慘的死法。

“将建造。橋梁。有足夠。好的控制。物理過程。來建造。橋梁。”

“是,沒錯,很棒,你來幹吧。”瑪莎心不在焉地說。如果你對自己的幻覺不能客客氣氣的……她沒打算讓這念頭繼續下去,卻又開始覺得似乎有小小的東西在她的皮膚上爬來爬去了。最好别去管。

“等在。這裡。休息。現在。”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坐了下來,卻沒休息。她積攢起一些勇氣。心裡不知道想着些什麼。她緊緊抓住膝蓋,身子不住地前後晃動。

最終,毫無征兆的,她睡了過去。

“醒醒。醒醒。醒醒。”

“嗯?”

瑪莎掙紮着醒了過來。她面前有事情正在發生,就在湖上。物理過程正在進行,有東西在動。

她放眼望去,黢黑的湖泊邊緣有白色的覆蓋物向外膨脹起來,噴射出無數晶體,不斷生長。邊緣的花紋令它猶如雪花,慘白如霜。漸漸地,白色物體伸展到了熔融的黑色區域。最後,一道窄窄的白色的橋伸展出去,直通對岸。

“你必須。等等。”艾奧說,“十分鐘。你就能。走過。它。輕松。”

“狗娘養的。”瑪莎低聲道,“我真是瘋了。”

瑪莎被驚得啞口無言,她順着這座艾奧的魔法變出的橋跨過了湖。有那麼一兩次,她感覺腳下的路面有點發軟,但始終能撐住。

這真是能吹一輩子的經曆。就像是從陰間跨入人間。

冥湖對岸,遍布火山碎屑的平原緩緩擡升,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她擡頭望去,又是一片漫長的、開滿了晶體鮮花的山坡。一天之内兩次身臨其境,這是什麼樣的幸運?

她努力挺直身子,花朵在她的靴子踩下去的時候爆開。過了坡頂,遍地鮮花又變成了硬邦邦的硫黃地面。回頭望去,她看到自己在鮮花中間踩出的那條小徑開始消失了。她在那裡站了很久,排散着熱量。她周圍的結晶體無聲地破碎着,形成了一個緩緩擴大的圓形區域。

她身上現在不知有什麼東西癢得厲害。該提提神了。連續輕擊六下之後,頭盔面闆上出現了一條信息:

“警 告

繼續以目前的劑量使用這種藥物,會導緻偏執多疑、幻覺、感官喪失以及輕微狂躁症,同時還會降低判斷力。”

見他的鬼。瑪莎給自己又打了一針。

過了幾秒鐘。然後——哇哦,她感覺輕飄飄的,渾身上下又充滿了力量。最好查查氣瓶讀數。夥計,那看上去可不怎麼妙。她隻能傻笑。

她感覺魂不附體。

要不是用藥嗨過頭一直傻笑,恐怕她也不會這麼快清醒過來。這讓她心生恐懼。她這輩子都是憑着自己的本事過活。她是迫不得已才用脫氧麻黃堿來維持行動的,但她也不得不依靠着藥物才能行動下去。她不能就此總想着注射。集中精神,是時候換上最後一個氣瓶了——波頓的氣瓶。“我還有八個小時的氧氣。我還有十二英裡的路要走。能行的。我現在就得行動起來。”她倔強地說着。

隻要她的皮膚不癢。隻要她的腦袋不暈。隻要她的大腦不會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

深一腳,用力拽;淺一腳,用力拖。整整一夜,沒完沒了的體力活兒帶來的麻煩就是讓你有充足的時間胡思亂想。在你不停地趕路的時候有充足的時間,也就意味着你有着充足的時間去評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沒有價值。

有人跟她說過,你夢中的時間并非現實時間,而是在一念之間就全做完了,就在你要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那一刹那,一個複雜而又完整的夢就那麼做出來了。這感覺就像是你做了好幾個小時的夢,但你那無比緊張而又漫長的非現實狀态在現實中隻不過一瞬而已。

她有活兒要幹,她必須保持一副清醒的頭腦,返回着陸器這件事十分重要。必須讓人類知道,他們在宇宙中不再孤獨。真該死,她剛剛有了人類自從用火以來最偉大的發現。

要麼就是她精神失常得太厲害,幻覺中艾奧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外星機器。這太瘋狂了,她準是迷失在自己的腦回路裡了。

還有另一件讓她恐懼的事情,她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想到過。她從小就不合群,一向都不善于交朋友,從來也不是什麼人的密友。她在少年時代花了一半的時間埋在書堆裡,“唯我論”讓她心悸——她在這邊緣停留了太久太久。于是,有件事就變得極為重要了,她必須做出決定:艾奧的聲音是确實客觀存在的、來自外部的真實存在,抑或是截然相反?

好吧,她怎麼才能測試呢?

艾奧說過,硫黃有靜電。也就是說它是某種電子現象,如果這樣,那它應該是可以被物理檢測的。

瑪莎指示頭盔為她顯示出硫黃平原中的電荷效果。她把圖像增強調到最大值。

她面前的大地閃動了一下,然後迸發出仙境般的色彩。一片光明!光明之上覆蓋着淡淡的光明之海,猶如蠟筆畫的色彩不斷轉換,從漸淡的玫瑰色到北方的藍色,層次豐富,錯綜複雜,全都以硫黃岩石為中心輕柔地脈動着。看上去仿佛是思維化作了影像,就像是直接從迪士尼虛拟頻道裡端出來的,絕不是那些自然頻道——絕對就是DV-3頻道。

“見鬼。”她咕哝着。這幅就在她鼻子底下的畫面到底怎麼回事?她一無所知。

散發着輝光的線條給地下的電磁場繪出了此起彼伏的脈絡,跟電路圖頗為相似。它們雜亂無章地從各個方向越過平原,相互結合在一起,然後,并沒在她身上糾纏,而是在滑橇上彙聚。波頓的屍骸亮如霓虹燈。她的頭部,裹在二氧化硫的雪團裡,散發出迅速閃爍的光芒,明如太陽。

硫黃有靜電。這意味着它受摩擦就會生成電場。

她拖着波頓的滑橇在艾奧星的硫黃地面上走了多少個小時了?這足以生成那麼個見鬼的電場了。

那好吧。對于她親眼所看到的這一切有了一個物理基礎。假設艾奧星真的是一部機器,一個靜電式的外星設備,尺寸足有地球的月亮那麼大,在不知多少年前由什麼神仙一般的怪物為了鬼才知道的目的建造起來,然後嘛,沒錯,它也許能跟她進行溝通。電子能幹的事情多了去了。

較為次要的、更小的、更虛無缥缈的“電子元件”也到了瑪莎身上。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腳。她從地面擡起一隻腳,接觸被阻斷了,電路不通了。等她的腳重新落下,又有新的線路生成。不管這種微弱的接觸會産生什麼,都是在持續不斷地通斷。相反,波頓的滑橇始終都與艾奧星的硫黃地面保持着暢通。波頓頭顱上的窟窿就成了連通她大腦的高速路。她把它也用二氧化硫填住了。具有導電性而且還是超低溫。她這事兒辦得讓艾奧省了不少事兒。

她把面闆調回了增強的真實色彩。DV-3的 SFX式畫面褪去。(SFX即Special effects,影視特效)

那聲音是真實存在的,将此作為一個假說姑且予以接受,勝過把它當作心理現象。艾奧能跟她溝通。它是一部機器。它是被造出來……

那麼,又是誰建造的它呢?

嘀嘀。

“艾奧?你在聽嗎?”

“靜夜靜心聆聽。天堂仙樂入耳。艾德蒙·漢密爾頓·希爾斯。”(艾德蒙·漢密爾頓·希爾斯(1810—1876),美國作家)

“不錯,太妙了,棒極了。聽着,有件事我想弄明白點——是誰建造了你?”

“你。做的。”

瑪莎略帶狡詐地說:“那我就是你的創造者了,對吧?”

“是的。”

“我在家的時候是什麼樣?”

“想什麼樣。你就。是什麼樣。”

“我呼吸氧氣還是甲烷?我有天線嗎?觸手呢?翅膀呢?我有幾條腿?幾隻眼?幾個腦袋?”

“如果。你想要。想要多少。就是多少。”

“有多少個我?”

“一個。”稍一停頓,“現在。”

“我以前到過這裡,對嗎?大家都喜歡我。能運動的智能生命體。然後我離開了。我離開多久了?”

沉默。“多久了……”她又問道。

“好久了。孤獨。非常非常。好久了。”

深一腳,用力拖;淺一腳,用力拽;深一腳,用力拖。她走了多少個世紀了?感覺走了不少了,又是黑夜了。她的雙臂感覺都要從骨架上脫落了。

真的,她應該把波頓丢下。她從沒說過什麼話,讓瑪莎覺得她在乎自己的屍體要停放在哪裡,不管用什麼方法。也許早就該想到埋在艾奧星上是個絕妙的主意。但瑪莎并不是為她才這麼做的,她是為自己這麼做的。以此證明她一點都不自私。證明她對于别人也是有感情的。證明她這麼做的動機不僅僅是為了名譽和榮耀。

當然了,這件事本身就是自私的表現——渴望讓人知道自己并不自私。沒救了。你可以把自己釘在一個該死的十字架上,而那依然是在證明你從骨子裡就是自私的。

“你還在嗎?艾奧?”

嘀嘀。

“在。聽。”

“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支配自己的吧。你有多大本事?你能不能讓我比現在更快地到達着陸器那裡?你能不能把着陸器帶到我這裡來?你能不能讓我返回軌道器去?你能不能給我提供更多的氧氣?”

“我躺在,死去的卵中。完整無缺。在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完整無缺的世界上。普拉斯。”

“那你可真沒什麼用,對吧?”

沒有回答。這可不是她期望的,也不是她需要的。她查了查地形圖,發現自己又離着陸器近了八分之一英裡。她現在甚至都能從頭盔的圖像增效畫面上看到它了,地平線上一個朦胧的閃光點。圖像增效,這東西太棒了。在這裡,太陽能提供的光線隻相當于地球上滿月的亮度。木星自身的光線就更不用說了。然而提高放大率,她就能看到氣閘在盼望着她那雙戴着手套的手呢。

一步,一拽,又一步。瑪莎在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做着計算。她隻剩下三英裡要走了,氧氣足夠撐那麼久。着陸器上有自己的空氣補給。她就要做到了。

也許她并不是一直以來自認為的那種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也許說不定她還有救。

嘀嘀。

“做好。準備。”

“為啥?”

她腳下的地面鼓了起來,把她掀翻在地。

等震動停止了,瑪莎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她面前的大地一片狼藉,就仿佛有個粗心大意的神仙把這片大地掀起了一英尺又把它丢了回去。地平線上着陸器銀色的閃光消失了。她把頭盔的放大率調到最大,看到一條金屬支腿從淩亂的地面上扭曲着伸向天空。

瑪莎熟知着陸器每一根螺栓的剪切強度和每一條焊縫的強度極限。她很清楚它有多麼脆弱。這台設備再也别想飛起來了。

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目中一片茫然,毫無知覺,一片空虛。

最後,她終于振作起來進行思考。也許是時候承認了:她從來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做不到。瑪莎·吉威爾森做不到!她這輩子都是個失敗者。盡管有時候——就好比獲得這次探險資格的時候——她是在比平常更高的級别上失敗的。但她從未得到任何她真正想要的。

為什麼是這樣?她思忖着。她什麼時候期盼過壞事?當她着手開始幹正事的時候,她所想要的無非就是踹上帝的屁股一下讓他關注自己。把動靜搞大一點,搞出全宇宙最大的動靜。這是不是太不講理了?

現在,她将終結于此,充其量不過是人類向太空擴張的編年史當中的一個腳注。宇航員媽媽給宇航員寶寶在寒冷的冬夜講的一個令人悲傷的、有教育意義的小故事而已。也許波頓就能返回着陸器。霍斯也行。但她不行。連可能性都沒有。

嘀嘀。

“艾奧是太陽系火山運動最活躍的星體。”

“你這個混蛋!你怎麼不警告我?”

“不。知。道。”

此時,她的諸般情感如驚濤駭浪般爆發出來。她想狂奔,想尖叫,想砸東西。可惜視線之内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砸碎了。

“你這個混球!”她叫喊着,“你這個白癡機器!你有什麼用?到底有什麼鬼用?”

“能給你。永恒的生命。靈魂的交融。無限的處理的力量。能給波頓。同樣的。”

“哈?”

“第一次死亡之後。不再會有另一次。迪倫·托馬斯。”(迪倫·托馬斯(1914—1953),威爾士詩人)

“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沉默。

“見鬼去吧,你這混賬機器!你到底要說什麼?”

這個時候,魔鬼帶着耶稣進了聖城,讓他站在神殿的最高處,并對他說:“若你是上帝之子,便請跳下去,因經書上寫着:‘主會吩咐他的天使佑護你,用他們的手将你托起。’”(出自《X經·馬太FU音》第四章)

波頓可不是唯一會引經據典的人物。你不必非得成為天主教徒,就像她那樣,或為長老會教友也行。

瑪莎不确定她會把這種地理特征叫什麼。某種火山現象,十分巨大,也許橫跨了二十米的範圍,不怎麼高。就叫它火山口吧,管它呢。她顫顫巍巍地站在了它的邊緣。在它底部是一池黑色的熔融的硫黃,跟艾奧告訴她的一樣。估計它的底部一直深入到了冥府。

她頭痛欲裂。

艾奧宣稱——是說過——如果她讓自己投身而入,那它就會把她吸收掉,複制她的神經系統模式,并據此讓她重生。一種全然不同的生命,但确實是生命。“把波頓扔進去,”它說過,“把你自己投進去。物理結構将會。毀滅。神經結構将會。得到維護。也許。”

“也許?”

“波頓十分有限。在生理培養方面。要明白神經功能可能。不完好。”

“太妙了。”

“或者。也許并非那樣。”

“你也有含糊的時候啊。”

火山口下的熱量輻射上來。甚至在她宇航服的HVAC(heating、ventilation、air conditioning的縮寫,也就是熱量、通風、空調系統)系統保護與屏蔽之下,她也能感覺到前胸與後背截然不同,就像是寒冷的夜晚站在火堆跟前。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或者也許用談判這個詞兒更合适。最後瑪莎說的是:“你懂摩爾斯代碼嗎?你懂傳統的拼法嗎?”

“凡是波頓。懂的。就懂。”

“懂還是不懂,混蛋!”

“懂。”

“好的。那也許我們能做個交易。”

她擡頭望向夜空。軌道器就在那裡的某個地方,她很遺憾無法直接與霍斯通話、道别、感謝所有的一切。但艾奧說不用。她所計劃的事情将會擡升火山并将所有的山峰高度拉平。這番動靜将會讓冥湖上出現那座橋時發生的地震相形見绌。

可這沒法保證讓相隔兩方的人取得聯系。

離子通量管道在地平線上方的某個地方彎出一條弧線,畫出一個巨大的環形躍入木星的北極。頭盔面闆上的圖像增效,讓它猶如上帝之劍一般明亮。

就在她觀察着的時候,它開始噼噼啪啪跳動起來,百萬瓦特級的電力滴滴答答開始發報,就算是在地球上也能接收到。它會淹沒每一台收音機,吞沒太陽系中的每一頻段的廣播信号。

我是瑪莎·吉威爾森,在艾奧星上講話,代表伽利略衛星一号探測任務中的我自己,朱麗葉·波頓,已經死亡,以及雅各布·霍斯。我們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

太陽系中的每一台電子設備都會随着它的樂章翩翩起舞。

波頓先去了,瑪莎用力将滑橇一推,它飛了出去,飛到了空中。它越來越小,猛地一頓,濺起小小的一朵浪花。然後,并沒有絢麗的煙火,讓人略感失望,屍體緩緩沉入了黏稠漆黑的湖水中。

這看上去一點都不帶勁兒。

還是……

“好吧,”她說,“交易就是交易。”她腳趾拼命扒住地面,用力伸開雙臂。深深吸了口氣。也許我終究還是會生還的,她心想。可能波頓已經開始融入艾奧那如海洋般浩瀚的思想之中了,并在等待着她加入一場人與人之間的煉金術般的結合。也許我将永生。誰知道呢?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也許。

有那麼一刻,似乎更像是有那麼一種可能性,所有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個幻覺。隻不過是她大腦短路了,然後向着各個方向噴射出不良的化學物質。發瘋。死亡之前一場宏偉的大夢。瑪莎無從判斷。

不管真相到底如何,都别無選擇,隻有一種方法去探個究竟。

她縱身一躍。

有那麼一瞬,她在飛翔。

(小說完)

個人的一些解讀:

為何艾奧引用了那麼多詩句?

因為艾奧的溝通能力是從波頓的神經結構中逐漸習得的,而波頓是一位詩歌愛好者,想要表達的實體在其大腦中的存儲形式與詩歌聯系更緊密。所以艾奧可能沒法說一句完整的句子,但是引用詩句來指代很厲害。

艾奧能與瑪莎溝通的物理機制是?

“硫黃摩擦起靜電,滑橇起了作用(摩擦生電)。波頓的大腦未受損傷,(裡面存儲的)語言就是數據。無線電(也就是電磁波)就是(傳輸信息的)媒介。我是機器。” 而波頓的臉上被蓋上的硫黃就構成了艾奧與伯頓大腦的信息通路,使其習得溝通能力。

所以這一切都是瑪莎的幻覺,還是現實?

我傾向于現實發生了。否則我實在解釋不通:1.特殊的電磁頻譜、2. 懸崖邊(很有可能是波頓)的腳印、3. 片尾瑪莎向地球發送的電磁波信号。

短片中,最後一句台詞是什麼?

我傾向于是瑪莎成功“思想永生”之後,通過操縱電磁環境(片尾的那個爆炸光波,是不是像聲波電磁波?),發送給地球的信号。有人說這可能是瑪莎在求救階段發出的信号,這個不太可能,一來電磁信号發送的速度是光速,不太可能滞留。另外配音的語氣很平靜,明顯異于求救階段的。

最後附上美圖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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