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The Roses》情節設置過于搞笑(數個片段堪稱SNL團建……),從頭笑到尾幾乎消解了我總是要寫“嚴肅”影評的念頭。但有一種離奇的“正義感”堵在胸口,讓我非得指出它不是一份“婚姻勸退指南”不可——這是一部披着喜劇皮膚的現實主義佳作,它把親密關系中的暗流湧動和雞飛狗跳通過誇張具象化地呈現給你。
躲得遠遠的還是躬身入局,你自己選咯。


正題——愛的同一性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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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從一次既失敗又成功的婚姻咨商開始。咨詢師讓夫妻二人(丈夫,建築師西奧,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飾;妻子,廚師艾薇,奧利維娅科爾曼飾)列出喜歡對方的10件事,二人卻使出渾身解數給對方以精妙絕倫的英式譏諷:西奧說甯肯跟艾薇住也不是跟狼(???),艾薇說喜歡西奧有手臂(????)……在本藥水姐覺得這樣無厘頭地互相攻擊其實“awwwww~好甜”的時候,咨詢師卻給他倆的婚姻判了死刑說“你們無力解決問題”,這反倒讓兩人“同仇敵忾”開始回憶初見的美好了——


“我們差點失去對方。”
“我們真幸運。”
“記得我們怎麼認識的嗎?”
“美妙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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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後廚,同是理想主義但都在事業上受挫的二人一見鐘情,天雷地火,說幹就幹(?)。他受她鼓舞遠赴美國重新開始事業,她為他洗手做羹湯生兒育女,他支持她開餐廳即便門可羅雀,她說他設計的建築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并獻上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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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use me?這是勸人做trophy wife的催婚片吧?

等等,西奧和艾薇怎麼就“fall in love”了?


齊澤克認為“真愛需要物化”。人們在情感的開始常陷入對“理想愛人”的幻想——将對方想象成能填補自身欲望缺口的“完美客體”。愛的開始,從來不來自于對方的全部,而隻是一個被我們無意識物化的碎片——艾薇愛上的或許是西奧作為建築師的精準與掌控力,西奧愛上的或許是艾薇作為廚師的創造力與溫度。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也指出,自我意識最初總是尋求與對方的同一,但這種同一性隻是想象的幻想。這種幻想本質是對對方冰山之下更多“真實存在”的遮蔽,但這種物化并非愛的瑕疵,而往往是愛得以發生的必要條件。


這一階段,西奧與艾薇仿佛是完美互補的整體,建築師與廚師,理念與現實,理性與情感,英式幽默中的心照不宣,男主外女主内,教科書般的包容與體面……這是不是有點太完美了?


人們總把愛誤解為百分百平滑和諧的快樂,認為西奧和艾薇的早期婚姻生活才是理想的幸福婚姻。但對人類這種動物來說,在大多數情況下,隻要沒人動自己蛋糕,一切都好商量。


所以他們親密關系的危機在于,這種傳統的性别角色分工之下的同一性隻是一種暫時的、表面的平衡。這種幸福其實是建立在對差異的忽視和意識形态對主體性的壓抑之上的(dddd,就說你想不想你年近花甲的爸媽趕緊離婚吧),一旦主體利益受損那戰争是必然的也是應被鼓勵的。


事實上,真正的自我意識需要通過他者對自己“獨特性(與他人的差異性)”的承認才能實現。而承認之前正是主體間數不清的否定與戰争。


反題——差異性的暴力性

一場狂風暴雨摧毀了西奧的自诩精巧的建築——那座剛落成的博物館屋頂原本代表迎風起航的船帆裝飾卻被海風吹垮,病毒式傳播的鬼畜視頻讓西奧失業。

也是同一場狂風暴雨卻讓艾薇創造的美味守得雲開見月明——獨家配方深得美食評論家贊許,餐廳成了國民網紅打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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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此消彼長,宇宙就此失衡,生活格局變成男主内女主外,玫瑰之戰一觸即發。


電影将這對夫妻在主體性上的根本差異,濃縮于對孩子的撫養方式上。西奧,作為建築師,他的世界由藍圖、結構與控制欲構成,他必然試圖為孩子規劃一條清晰、穩固的人生路徑(長跑、契約精神……)。而艾薇,作為廚師,她的領域是即興、調味與感官的流動,她更可能倡導一種釋放天性的、充滿不确定性的成長(吃糖、自由探索……)。這不僅僅是“怎麼養孩子”的方法論之争,更是“何為美好生活”的本體論沖突,是兩人自身生命經驗與世界觀投射的微型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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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争吵,表面上關乎孩子的某件小事(吃糖還運動),背後則是兩個無法兼容的宇宙在争奪對現實的定義權(自由還是規則)。這個引子,足以讓任何擁有基本生活閱曆的觀衆瞬間理解,為何他們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從事業選擇到社交方式,從财務觀念到情感表達——都充滿了時而互補,但更多時候都不可調和的普遍處境——而人們往往經常會忘了,那些互補和吸引恰恰是來自同樣令人劍拔弩張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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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隻能在家洗衣做飯的西奧開始嫉妒艾薇事業的起飛,他一邊按照道德律令要求自己“不要掃興”,一邊又阻擋不了真實的負面情緒造成的操作變形。

一開始,西奧的挫敗感無疑源于象征界對男性社會功能的嚴苛要求——他作為“養家者”和“成功者”的符号性身份遭到了重創。作為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創造者(建築師),他的自我認同極度依賴于與職業綁定的生産性活動。事業的坍塌,對他而言不僅意味着社會地位的滑落,更意味着他作為主體的核心正逐漸變得空洞、無法被自己承認。但他受過的教育要求他求改變,要求他“更好”。電影中他第一次帶孩子跑步時那段充滿自我批判的獨白,是他的理性嘗試将這種被外部否定的壓力轉化為“另一種生命力”的一種嘗試,但很遺憾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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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說人們有時候“喊口号恰恰是為了擺爛”,西奧“喊口号”式的自我批判和鼓勁的失敗之處或許不在于通過口号來取消在現實中的努力,而在于,即便他試圖把“養育子女”看成與設計和建造同樣的“生産性”勞動,他作為“奶爸”的新的生命存在形式依舊需要外界即艾薇的照見與肯定,而可惜的是,艾薇給他的隻有否定。舊的身份消失了,新的身份也沒有被認可,西奧的痛苦,是他自身存在性價值的雙重崩塌(外部與内部)。而他終于也感受到了失權——這是一種存在論層面的危機,一種許許多多女性幾乎習以為常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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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天真地以為讓家庭角色再次交換,回到他去賺錢養家,她來做飯帶娃的過去能解決這些痛苦。但這方法必然失敗,原因在于西奧粗暴地否定了艾薇已然身處一種新的生命存在形式——結交更多美食家,碰撞更多好點子,開設越來越多的餐廳,擁有權力和資本,感受生命力在更廣闊現實中綻放……作為社會性失權的家庭主婦的艾薇已一去不複返,而西奧對艾薇生命的看法竟然是僵化的一成不變的。當艾薇讀出西奧這個提議中包含的對自己已經擁有的權利的剝奪時,便出于自衛諷刺道“你找得到工作嗎?”。

一連串摧毀婚姻的多米諾骨牌嘩啦啦倒下,語言的破壞力從來不亞于核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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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艾薇其實也看到了丈夫的失落,并試圖用自己最熟悉、也最有力的方式去“愛”他——給予。她更努力地開店賺錢,企圖在失衡中再造一種新的平衡,她将設計自家房屋的機會作為一份禮物贈予西奧(就像西奧最開始支持艾薇開餐廳)。在她的“愛的語言”裡,這種給與是支撐,是信任,是共同構建新未來的邀約。然而,在西奧已然破碎的主體性面前,這份隻能被禮貌接受的“禮物”在其内心其實是一種“強暴”:隻照出了他的社會性無能(需要妻子提供機會),且将他最珍視的專業領域,變成了一個需要被他人施舍的、帶有憐憫色彩的“項目”。

或許西奧想要的被愛僅僅是艾薇承認他即便在事業上失敗但在撫養子女上非常成功,而她給出的愛,卻指向了他急需被填補的“功能”,而艾薇想要被西奧理解的或許隻是不再被子女依戀的情感失落并不是“我賺錢多我說了算”的權力争奪。

親密關系中兩個主體在“愛的語言”上的根本性錯位,在此刻顯得如此刺目且無奈。

子女離家,主戰場從養育理念變成新房建設。
一個精益求精使預算不斷超支,一個不僅為了賺錢更是一種逃避地投身事業開更多餐廳——西奧的嚴謹淪為偏執,艾薇的付出淪為控制。

那座夢中的四面環海的房子建成,婚姻卻要走向終點。

艾薇把親手做的原本用來慶祝新房建成的房屋模型蛋糕摔在西奧費盡周折買回來的嵌有西班牙宗教法庭行刑匕首的十五世紀修道院的木桌上。

西奧拯救了一隻鲸魚卻不再主動與艾薇分享那樣的靈性體驗。西奧第一次懷疑說“我為什麼要繼續跟艾薇在一起?”。

離婚,但兩個人都想要這座房子。
于是,艾薇燒了西奧心愛的愛爾蘭苔藓,西奧燒了艾薇的絕版食譜,艾薇用deepfake僞造視頻又一次毀了西奧的事業,西奧把病原體和緻幻蘑菇偷偷加進艾維餐廳的食物裡使餐廳被衛生局勒令停業整改……

西奧誘騙艾薇吃下過敏的覆盆子蛋糕,拿腎上腺素注射筆威脅艾薇簽下房子歸他的離婚協議(這段太殘忍了……我一度以為艾薇可能直接擺爛以死相逼……但讓我們感謝贊達亞),艾薇則在絕望中持槍射向西奧——西奧和艾薇一下子成了史密斯夫婦。

兩個人想要的真的是房子嗎?

他們的家,這個曾經寄托了共同的愛與夢想的“正題”空間,由此徹底淪為薩特式“為他存在”的角鬥場。在這裡,兩個主體既渴望融合,又恐懼被對方吞噬。


他們在這一階段其實在試圖通過否定對方來重新确立自己的主體性,卻在這個過程中陷入更深的糾纏。但就像齊澤克說的,愛的暴力性在于它強行打斷主體原有的生活軌迹,迫使其重新評估一切。所以依我之見,西奧和艾薇之間更深沉的愛從這些權力鬥争中才真正開始。


正如宇宙秩序反而來自于大爆炸作為一種創造性力量,辯證法的吊詭之處恰恰在于,毀滅的盡頭往往孕育着詭異的“合題”。


合題——是相殺讓我們相愛

“房子給我,餐廳歸你,我們都得到心愛的東西。”
“我才應該是你心愛的東西!”
“以前是,你曾是我的一切。”
“你停止了,你不該停止的。”
“你停了。”
“你先停的。”
“我從沒停過。”
“你說你沒停過是認真的嗎?還是因為我拿槍追你?”
“不,我是認真的。”
“那你為何離開我?”
“因為你恨我,我受不了。”
“我沒有,你似乎不覺得我們的狀況很痛苦。”
“我很痛,現在還是,隻是……很難表現出來。”
“看不出來。”
“說實話,我很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沒有你。”
“我也一樣。”
“那約好一起自殺?”
“我們真會耍嘴皮子。”
“卻找不到需要的言語。”
“我沒有好好關心你。“
“你受傷了,而我隻沉浸在痛苦裡沒關注你。“
“我太殘忍了,我以為情比金堅,你是我最愛的人,真是對不起。“
“我們差點就失去對方。”
“我們真幸運!”
“我們一直都是。”
“記得我們怎麼認識的嗎?”
“美妙的一天。”
“Death do us part。”

可惜西奧把艾薇珍愛的來自傳奇廚師茱莉亞柴爾德的爐竈砸壞了,燃氣無聲地汩汩湧出,直到——
“播我們的情歌,點燃壁爐。”


然後是,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所以電影的結局是悲劇嗎?


當兩人在極端的對抗中耗盡了所有符号性的身份——丈夫、妻子、成功的、失敗的、給予者、接受者——他們才觸碰到了齊澤克所說的“love is evil”,那是一種對舊有身份的徹底放棄。也正是在一切全無的廢墟之上,一種巴赫金式的“外位性”得以可能:他們不再僅僅是困在關系裡用錯誤語法呼喊愛的囚徒,而是攜手站在外部,微笑地審視着這段關系的荒謬與必然。

正如齊澤克體所提倡的關于真愛的另一種“物化”,即主動打破對同一性的幻想,承認對方并非“完美符号”,而是和自己一樣有缺陷、有矛盾的“實在之物”(如接受對方的缺點、平凡甚至“不完美”的一面)。隻有這樣,才能直面關系的真實本質,讓愛從“對幻想的迷戀”轉向“對真實他者的接納” ,讓愛回歸“主體間的真實連接”,而非“符号間的虛假交換”。


愛的辯證法——“人是由愛過的人拼成的馬賽克”

愛是在主體間一場必然的、甚至帶有某種悲劇性的辯證運動,自我與他者、肯定與否定、解構與建構……愛并非和諧的融合,而是通過幻想、物化、沖突與暴力實現主體性協商的辯證過程,是一個從統一(正題),走向對立(反題),并最終在毀滅邊緣尋求和解(合題)的過程。

《The Roses》告訴我們,愛的真谛或許不在于永恒的和諧,而在于承認并接納這場永不停息的辯證風暴。花瓣與尖刺同屬一枝,相愛與相殺共構一體。真正的愛,是勇敢地潛入這場風暴,在沖突的烈焰中,艱難地、暴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去聽懂并且也不知不覺地部分地成為了那個永遠無法被完全理解的、怪異的他者,那屬于自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Remember when we met?”
“Good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