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aplamrcn

一顆飽滿的荔枝,一張陳年的打口碟,一場掀起舊事的台風。乘着八月槎被風旋裹挾而上,婷穿梭在母親與未婚夫的家之間,駐足在家庭的殘餘的現在與過去之間,也遊離于廣州與香港這兩塊土地的曆史之中。她固執的探尋父親的所在、家庭的遺痕、他處的可能,這次經曆将撫平婷心裡未愈的創口與困惑,還是留下新的傷疤?鏡頭未曾指明方向,卻好歹言出可能。

不乏觀衆認為《人海同遊》整體過多「無意義」空鏡的使用,但這一偏紀錄片的導向卻又在電影後半轉向一場東南亞雨林的奇想,似乎風格和結構都無序而不統一。

但我認為,蔡傑拍的始終是「一個人」的故事,他的鏡頭做到了始終忠于婷酸澀而複雜的情感與處境。與導演的豐富紀錄片經驗緊密相關的大幅空鏡——城市俯瞰、荔枝樹、方便面、塑料袋等,包裹住婷的沉默,作為物品痕迹與環境空間提示她的經曆,催化着她的情緒。比如對婷家家具上破損的水果标簽的一個特寫,作為做水果生意的父親留下的印記,也提示着「父親」、母女二人對父親的情感與記憶仍滲透在這個老舊的家中,未曾釋懷。

婷,一個在循序漸進的生活中溫和而被動、恍惚而努力的女孩,有着缺位的父親,關心中帶着冗餘的瑣碎和苛責的母親,善良的丈夫,與稍顯刻薄的婆家——并不是此時的中國社會裡年輕女孩罕見的處境。生活看似平穩推進卻又隐痛陣陣,盡管地毯下藏着的鑰匙早已腐爛生鏽,母親卻始終固執得不肯放棄破舊的老房與聯系方式;她決意在原地等待一個不會歸家的人,而隻願意在《模拟人生》的遊戲中以女兒的名字構建新生活。林冬萍飾演的婷像一枝柔韌的竹,熬過了年幼時被人追債、與母親勉力維生的日子,即将邁向婚後的新生活。上一代的糾葛似乎就要在這一代翻篇,直到我們目睹婷翻着相冊情緒崩潰,才恍悟這個看似情緒冷靜的人内心的諸多困頓與不安,才明白她對父親之離去的情感與母親一樣強烈,隻是從始至終隐而未言。

于是,婷看似走出了前一代的陰霾,卻依舊着母親的白裙被風旋卷回故地。或許是在邁向人生新階段之際終于攢足了厘清過去的勇氣,她去到河之一界的香港,這個一體兩面的彼岸。有趣的是,無論是賈樟柯聚焦山西人的《小武》《江湖兒女》,還是金澄宇完全以日常滬語寫就的《繁花》,我們都把方言(或語言)視作與特定地域、特定人群強綁定的重要元素。但這種關系卻在粵港的語境下卻被切割錯位——說着家鄉話的地方不再是歸處,而是異鄉。(HKIFF48的映後談中,導演在普通話與廣東話中的切換似乎又是一層現實的呼應)

雖說着一口流利的粵語,婷卻仍在香港格格不入。她沒有電話卡,微信與支付寶支付不再處處适用,搖動的鏡頭在婷的背影與空景間切換,是一個行走的異客。她生疏地走在鈴聲急促的人行道上,在果欄邊抓住商販試圖追索「父親」這幾十年的風塵中的一顆飄落的沙。錯位之間,是血緣的鈎将婷錨定下來,同父異母的哥哥叫住婷,使她在香港短暫地找到了所在。但這并不意味着善意的接納,最後也是哥哥将婷推開,告誡婷香港與父親都「不屬于她」。婷隻能接收哥哥明言的恨意,隻能與母親苦苦等待幾十年的父親擦肩而過,接受這便是他們之間的緣分。

「前半日太陽有多暴烈,後半日的雨便有多兇猛,像是用半日蓄勢待發,一舉向日頭報複,以牙還牙。顧老師說,因為雨下得頻繁,人生中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發生的。那些記憶如今被掀開來感覺依然濕淋淋,即便幹了,也像泡了水的書本一樣,紙張全蕩起波紋,難以平複。」《人海同遊》又怎麼不與黎紫書《流俗地》中濕熱的錫都共享着「雨」的溫度與意義。每年六到八月懸挂的風球是粵港人民共享的經驗,情緒與記憶被雨水一遍遍打濕又瀝幹,在昏黑的天、低垂的雲裡稀薄卻又綿延不去。有什麼随着雨珠落地一同敲碎,又有什麼在難得清涼的空氣中步步發酵。人在雨霧中穿梭而過,像踏入一場暈眩的夢遊,又像重訪記憶的迷霧。在釜山電影節的映後談中,導演蔡傑提及《人海同遊》是更有文學性、有更多解讀方法的名字,而英文名“Borrowed Time”則意在直擊故事内核。母親在一日遊中尋覓丈夫卻隻能失望地重返故常的生活,這是借來的一天,而婷故地重演一場尋覓與離散,又何嘗不是短暫擁有了一段借來的時光。又或許對于母女倆而言,曾經對婷的父親短暫的擁有才是一場真正的租賃。而八九十年代時代的台風席卷,人到底要怎麼找到一個錨定的歸處,我們又該怎麼看待曾經擁有的人與愛,如何哀悼喪失?風雲流轉之下,究竟什麼才是我所有,什麼才是「借來」的?

《人海同遊》是大陸人視角下廣州與香港的故事。粵港有着相似的地貌、氣候、語言文化背景,新世紀前後粵區比内陸地區更深受香港電影、流行音樂的影響,那是一個與相似卻又更令人向往的彼岸。八十年代前後,在香港“遍地黃金”等想象中(如電影《打蛇》的鑽石山謠傳、《我的大嚿父母》中抛妻别子去香港尋金覓财的康伯角色形象),沿海地區出現赴港潮。雖未言明,但婷父抛棄妻女赴港大概是生意失敗避債,或是尋求水果販賣業更好的收益。于是,香港作為一個曾經共享經驗的異己,不再隻是令人向往的理想地,而又是奪走了至親的處所。

對婷的母親來說,一場失敗的尋愛不曾讓她死心,或許未被确認的背叛亦意味着希望的可能,她一方面放手讓婷去過新的生活,自己卻更執着地忽略被退回的信件,固守逐漸老舊的房子,與門墊下腐蝕生鏽的鑰匙,等着那個人回家。

婷雖同樣對父親的離散耿耿于懷,但她的訪尋至少有了一個确定無疑的答案。而電影後半婷與人類學博士看似無稽的一段重逢與雨林探險,在我看來是導演仁慈地給予婷的另一個出口。重複的無往而歸未免殘忍,風旋帶來的黑雨使夢境延伸,婷同舊友一同來到南國之南的雨林,與記憶中的他在想象裡同遊。滾滾的雨珠落在圓碩的葉片上,婷眼睛亮亮的撥開枝杈一路探尋。雖然終究需要回到平靜而壓抑的台風眼去與父親見面、去處理陳年的傷痕,但好歹婷見到另一種探險的生活、屬于世界的另一處「南方」的景色。

于是,在粵港以外,導演似乎也在思考世界性的經驗。這是我認為雨林這場戲不僅對婷的情感,也對整部電影的視角有所升華的原因。我也很喜歡這場似虛似實的戲對「風旋」天氣的氛圍加成——台風天就該自由而強烈,适合幻想與遠遊。

早在2014年的短片《歸省》中,蔡傑就講述了一個同樣叫婷、同樣由林冬萍飾演的廣州女孩的遷徙故事。而在不同的映後談與采訪中,導演也多次說到很高興能看到越來越多非大城市的導演用方言講述來源于身邊的故事,也說他對「南方」的靈感遠未枯竭。我也非常慶幸能在當下看到這樣一個充滿「廣州」體驗的,關于地域、家庭、離散的細膩叙事——所謂「廣東新浪潮」最終能否形成,或許要看同區域導演的共同創作,但我非常願意用此稱呼《人海同遊》,也期待蔡傑導演的之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