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工智能》是根據英國作家布賴恩·W·奧爾迪斯發表于 1969年的短篇小說 《永恒的夏天:尋求母愛的人工智能男孩 》改編創作的。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繼承了庫布裡克的熱情,在2001年将這個故事搬上了大熒幕。這部作品在斯皮爾伯格的作品序列中占據着較為獨特的地位。
斯皮爾伯格在科幻電影領域有許多嘗試,包括《第三類接觸》(1977)《外星人E.T.》(1982)《侏羅紀公園》(1993)等等。盡管斯皮爾伯格在視聽語言方面技藝娴熟,電影觀賞性和娛樂性十足,卻在思想性上總是有所欠缺。而這部飄蕩着“黑暗的奧威爾式悲觀主義”氛圍的作品則與導演先前的美好天真的作品完全不同。其思想的深刻也可以有力地回擊那些批評者。同時,這部電影的美學成就始終是被低估的。《人工智能》依然保留了斯皮爾伯格作品的一些重要特征,它依然是一部“big-little” film,即既有着大制作電影中的炫酷特效和大場面,又講述着一個極為具體的家庭問題。其對待AI的态度不同于單純的樂觀主義(例如《大都會》《我,機器人》等)或者悲觀主義(類似《黑客帝國》《終結者》),而是具有一種自反性,具體來說就是借由人工智能反思人類中心主義。
總的來說,這部電影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一個帶着恐怖氛圍的家庭片,一個在不同場景下移動的公路片,以及一個夢境一般的結尾。三個組成部分,伴随着不同的氛圍,不同的視點,逐漸深化并推進着故事的發展。
在進入這三個主段落之前,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引子。伴随着平靜深沉的旁白,一幅後人類時代的圖景逐漸展開,海平面上升,城市淹沒,貧窮饑餓,人口控制,這段内容既是情節的必要介紹,同時也營造了某種傷感的氣質。接着,我們透過雨中的窗進入了一個人類的會議。這是一個先聲奪人的片段,在情節上,它介紹了當時人工智能的發展情況,向我們預告了大衛的到來,同時也提出了一個貫穿全片的問題:我們是否能像機器人愛人類一樣愛機器人?這是一個十分大膽的假設,因為一個個體能夠愛意味着他有某種自我利益,同時有足夠的感知能力來維持和追求這份愛,這往往意味着這個個體是有意識的。在這種條件下,機器人将理應擁有道德地位,至少人們很難否定這個觀點。
更重要的是,這個片段初次向我們展示了那個時代人與機器人的關系,并且可以看作對于整個影片的隐喻。Professor Hobby向女機器人手背重重地紮下一針,像在湖面丢了一塊石頭,讓觀衆的神經瞬間繃緊,他對同事提出的問題的回答同樣顯露出人類的傲慢,他将人類比為上帝,将機器人比為亞當。一系列的粗魯行為在影片一開始就提醒觀衆這一次它并沒有站在人類這邊。而那個女機器人在她的臉被打開時隐約落下的一滴淚也仿佛預示着這部電影中機器人的處境:因為人類的殘暴而傷悲,因為自己不是人類而傷悲。
在短短幾分鐘的鏡頭中,我們已經能夠看到斯皮爾伯格成熟的拍攝技法,尤其是全景與特寫之間的切換,既保持了真實性,又留意了情感的強度。當然,在部分我們看到的Professor Hobby是一個冷酷的、一心關注人工智能研發的科學狂人形象,導演巧妙地隐藏了他背後的真實動機。
人類視點:家庭恐怖片
從第七分鐘到大約第52分鐘可以看作是電影的第一部分,以兩個車在樹林中的行駛片段作為較為明顯的标識。在這一部分,講述了大衛是如何來到莫尼卡和亨利的家中,如何被接受并最終被抛棄的過程。
我們必須關注電影的叙述視角,不同的叙述視角展示着故事的不同面向,同時也會影響觀看者的情感參與。一開始,我們完全是從人類的視角出發,看到了一個承受着傷痛的家庭,以及它是如何面對一個怪異的機器人小孩的到來。接着随着兒子的蘇醒,男人之間的競争,我們會發現視角逐漸向大衛靠攏,這為後面的部分作了良好的過渡。
①獨特的恐怖氛圍
盡管在最開始我們看到的是在一個有着一面童話牆的醫院,莫妮卡為治療倉裡昏迷的兒子講童話的溫馨的場景,但這部分總體的基調顯然是以恐怖為主。恐怖氛圍的來源大概有三個。
恐怖感來自于大衛逼真的外表與機械的表現之間的張力。大衛的外表與人類完全一緻,以至于堅定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唯一的莫妮卡也産生了動搖。然而作為一個新生的機器人,他需要不斷地觀察和學習人類的行為。大衛有很多與人類完全不同的表現,例如從不眨眼,也不需要睡覺。所以我們常會看到大衛目不轉睛地盯着莫妮卡的所作所為,或者十分機械的模仿人類的生活行為。然而大衛缺乏基本的生活常識,當莫妮卡把他關進衣櫥并告訴他這是捉迷藏後,他在莫妮卡上廁所時突然将門拉開,微笑地說:I found you。一種明顯地對恐怖電影情節的戲仿。在餐桌上,鏡頭讓大衛處于兩個人類之間,并用一個飛碟形狀的吊燈将其突出,我們看到大衛不斷地左右觀察,機械地擺動脖子,随後又莫名奇妙地大笑,正是孩子天真的外表與這些怪異機械的行為産生了某種恐怖的感覺。
恐怖感來自于布景中道具的多面反射效果。在亨利與莫妮卡的家中,有許多可以實現鏡面反射的物件,斯皮爾伯格充分地使用了它們。例如衛生間的洗漱台的多面鏡,在一個亨利和莫妮卡的談話中,我們看到通過使用鏡子反射亨利的形象,在影像上形成了莫妮卡被包圍的效果。這種方法同樣被用于營造恐怖氛圍。斯皮爾伯格利用諸如光滑的台面、多棱的玻璃門以及形狀怪異的咖啡罐等道具,設法将大衛的形象怪異化,讓他看起來像是長着許多雙眼睛、許多隻手的外星人。這既是現實影像,也是莫妮卡心理的一種外化。
恐怖感來自于鏡頭的掩藏與顯現。恐怖片大都善于利用主觀鏡頭或者跟蹤鏡頭,突然事件的發生(如人物突然出現)往往會産生驚吓的效果。在莫妮卡在家中打掃的那個片段中,我們看到大衛在抖動的床單後突然出現,形成了第一次驚吓效果。接着,鏡頭随着莫妮卡離開卧室,又随着她再次往回走,在這過程中鏡頭隐藏了大衛的位置,所以當他突然再次在鏡頭中出現,與莫妮卡面對面站立時,形成了第二次更大的驚吓效果。不僅是這類直接的驚吓場景,鏡頭的使用還創造了一種窒息的恐怖氛圍。我們注意到,鏡頭往往是先拍攝莫妮卡與亨利之間的對話,然後使用一個平移鏡頭,讓大衛的背景靜靜地出現在門旁,像是一個不可知的監視者。
需要注意的是,斯皮爾伯格并不是單純想要拍攝一個恐怖片,而是以此表現人類對于機器人的恐懼心理。在恐怖片段落,鏡頭聚焦在莫妮卡,同時也是影片中唯一的一個女性主要角色,她代表着人類中溫柔的那部分,也代表着忍受着機器人帶來的恐懼的那部分。
②競争與毀滅:人類中心主義下對異己個體的深層次恐懼
如果說莫妮卡的尖叫是人類恐懼的一種表現形式,影片中的兩個男性角色則展示了另外一種形式的恐懼。
斯皮爾伯格的電影中,父親往往是一個負面的形象,這和他的個人經曆有關,同時也代表着他對社會的一種觀察。亨利雖然沒有那麼不堪,但仍然透露出某種不負責的特質,在面對是否要接受大衛這一選擇時,亨利将責任都推給了莫妮卡,作為某種報複,亨利始終沒有得到大衛的認可和愛。
評論家們熱衷于将亨利和大衛的競争關系用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來解釋,這種解釋是貼切的,但顯然不夠全面,因為它無法解釋馬丁與大衛之間的矛盾。一種合理的解釋是:這些競争關系體現出愛是自私的。一種更好的解釋是:他們都希望自己在這份愛裡是唯一的,是具有獨特性的。相比于莫妮卡,亨利将機器人和人的差别看的更重,他絕不認同把機器人當作自己的同類,或者說,他更加傲慢。在他與莫妮卡第一次争吵中,指代大衛時,莫妮卡使用的是“HE”和“HIS”,亨利則使用“IT”和“ITS”。同樣,男孩馬丁将大衛看作和泰迪一樣的超級玩具,并一次次直白地告訴他自己是真的,而對方隻是機器。這是一種認為人類更加高貴、應該被服務的傲慢,同時也是一種恐懼。當他們看着莫妮卡和大衛親密地相處時,他們害怕自己從這份愛中被趕出來。為了對抗這份恐懼,他們選擇了競争,選擇了消滅對方。亨利以看似理性的方式誘導莫妮卡抛棄大衛,而亨利則更狠毒的選擇了陷害。一個值得玩味的片段是:大衛在一群孩子們的嘲弄下緊抱着亨利跌入泳池。随着亨利被救走,鏡頭留給了泳池底孤獨無助的大衛。人們很容易理解這是大衛的自我保護機制造成的悲劇,這與後面在Flesh Fair中大衛緊握着喬的手形成了對照。然而,這有沒有可能是源自于大衛潛意識中的恨意而做出的主動選擇呢,我們同樣可以想到後面的情節中大衛為了捍衛自己的獨特性而暴力地“殺死”另一個大衛。這中間有着巨大的含混的空間。
總之,在第一部分,人類對機器人的恐懼是關鍵詞,無論是被動的害怕,或者是主動的競争和毀滅,都像我們顯現了大衛所面對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這種恐懼在後面的情節中依然有所表現,丈夫殺死了享受性愛機器人服務的妻子,Flesh Fair中人們憤怒地扔出石頭,瘋狂的吼叫,這都是源于對于失去獨特性的恐懼。
機器人視點:賽博公路片
在大衛被抛棄在森林中之後,故事切換到喬的視角。場景從溫馨的家轉換到破敗的賽博街道,我們看到被家暴後尋找性愛機器人并最終被丈夫殺害的女人,放浪的牛郎機器人喬,以及對《雨中曲》的戲仿,都向我們顯示在未來,愛情變得面目不堪。喬被迫成為了strays的一員,他和大衛被驅逐出人類社會的原因都可以歸結為挑戰了人類的獨特性。他們最終相遇,開始了一段對探索自我和夢想的旅途,同時向我們展示了未來世界的混亂景象。
在這一部分,亨利和莫妮卡完全消失,視點聚焦在三個機器人:大衛、喬和泰迪,觀衆與他們的共情逐漸加深。
影片中,大衛和喬依次去了Flesh Fair,Rouge city和曼哈頓三個地方,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展現了家庭外面的世界,并在其中加入了斯皮爾伯格對于不同社會問題的思考。
①Flesh Fair:不斷循環的争鬥
我們首先看到在黑暗的森林中的,無數流浪的機器人在垃圾車留下的廢鐵中拼湊自己殘缺的肢體。這是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場景,一方面,它展現出機器人軀體的可替代性,另一方面,它又似乎在更高的維度上揭示了肉體或許并非獨特性的來源。
在這一部分,真實與仿造是一個明顯的主題,我們可以發現大量隐喻,包括真假月亮,隻有一張人類面部的保姆機器人。對于外貌與人類并不相似的機器人,人類能夠輕松分辨并且冷酷的對待,但對于大衛這樣的新式機器人,人類的同理心被喚起。需要注意的是,Flesh Fair中的觀衆解救大衛并不是真的認同了機器人的獨特性,而是他們将大衛錯認為是人類。這依然是極為人類中心主義的表現,他們認為隻有人類才有這樣的軀體。這就是為什麼機器人總是朝着拟人化的方向發展,因為人們總是自認為這是智慧生物的唯一樣态,這是一種人類的自戀與傲慢。
與真實相關的話題是,斯皮爾伯格在這裡插入了一些關于藝術本身的探讨,使得這部電影具有了元電影的特質。那位年輕的父親認為大衛是一件藝術品,而作為領導的Johnson堅決地要消滅大衛,他高聲疾呼這種逼真的藝術就是為了迷惑人心,我們不難從中看到柏拉圖的影子。然而觀衆用他們的行動否定了他,這寓意着藝術模仿現實,以至于人們難以區分。而從這部電影的基調上我們不難繼續推論:藝術創造的并非現實,然而卻可能攜帶着關于現實的現實,也就是說,藝術借助虛構洞察現實的本質,就像大衛并非人類,但透過他我們卻可以确認種種人類的本質。
就像斯皮爾伯格借助Flesh Fair,借助影像揭示出了人類永恒的鬥争。Flesh Fair就像是古羅馬的鬥獸場,或者說現代的馬戲團,一個典型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場所。在這裡,機器人被殘暴的處決,作者有意為這些機器人賦予了人類的特質,從他們的口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的影子,例如遭遇坍塌事故的礦工機器人,始終拿着一沓推薦信的保姆機器人,導演試圖喚起人們的同理心。然而這并不僅僅是對于機器人的仁慈,我們注意到這部分有着濃厚的黑白種族叙事。導演給被塞進火箭發射桶中的機器人賦予了一張黑色的臉,以及黑人口音。同時,我們看到調控所裡激情支配着鏡頭的工作人員是一個黑人。在Flesh Fair,黑人和白人一起殘忍地殺害機器人,就像是當年白人對黑人做的那樣。這裡展露出斯皮爾伯格極大的慈悲之心,在漫長的曆史中,人們總是因為不同的标簽而互相對壘,互相傷害,種族、國家、性别、信仰,人們總有理由顯示自我的高貴與獨特,更可怕的是,人們從不從中學習,昨天的受害者明天就成為了加害者。正是這樣的重複讓人類社會注定難以和平。
②Rouge city:欲望的沉淪和商業的統治
為了尋找Blue fairy,在喬的帶領下,一行人機緣巧合地去到了Rouge city。我們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充滿了充斥着欲望的城市。喬用女性性感的投影輕易誘惑了幾個年輕人,接着搭了他們的車一起被一張粉紅色的大嘴吞噬。Rouge city中随處可見燈光絢麗的酒吧和夜店,街道上豎立着大膽裸露的雕像,小小的教堂門口,聖母緊閉雙眼,不忍看見未來的人們在欲望的泛濫中沉迷而無法自拔。
除了肉欲,我們也容易感受到未來仍然是被金錢支配,商業邏輯主掌着一切,甚至是知識。借助酷似愛因斯坦形象的DR.KNOW,影片成功地預言了知識付費時代的到來,知識在未來成為了最貴的商品,而知識本身也不再純粹,充滿了商人的欺騙和狡詐。
大衛詢問如何找到Blue fairy的情節由于童話的借用,實現了一種奇幻的效果,DR.KNOW的回答也充滿了非現實的童話色彩:“at the end of the world where the lions weep”。這是一種反差情節的構造,以嘈雜混亂的現實凸顯大衛的純真。
③曼哈頓:科技的濫用和獨特性的毀滅
曼哈頓是一座被海洋淹沒了一半的城市,高大的自由女神像隻剩下一個艱難喘息的火炬,寓意着過往時代的精神不複存在。雄獅流淚,是一個極其豐富的意向,它既象征着驕傲的人類的失敗,又仿佛是自然給予人類的無奈的處罰。
大衛終于來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Blue fairy,而是另外一個自己。為了證明自己是獨特的,大衛失控般的消滅了另一個我。随後他見到了自己的“父親”Professor Hobby。大衛是根據Professor Hobby的死去的兒子的形象創造的,可見,Professor Hobby實際上和莫妮卡一樣,是在試圖通過機器人填補自己内心的空缺。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才發知道,原來大衛來到這裡都是被操控的。這看似溫情的場景其實隐藏着可怕的危機,那就是在未來,掌握科技和權力的人可以利用科技滿足自己的私欲,甚至可以輕易通過技術工具(例如DR.KNOW)操控人的行為。
而大衛雖然殺死了一個自己的複制,但随後他馬上意識到作為機器人,他可以被無限複制,他對于自我獨特性的追求徹底破滅,悲劇感由此産生,一個無限的機器人注定無法變得有限,就像注定有限的人類永遠無法追求到無限。萬念俱灰的大衛走向了和人類一樣的選擇:死亡。這是對人生悲劇性的一次演繹,同時,就像前文提及的,大衛同樣有着藝術品的身份,所以這裡似乎也隐藏着對于藝術作品的獨特性的消失的痛惜。就像本雅明所說,在機械服飾時代,由于客觀媒介技術的發展,藝術作品似乎失去了那種獨一無二的“Aura”。
縱觀第二部分,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就是混亂。鬥争、欲望、商業、控制、城市的淹沒、藝術的消失,斯皮爾伯格用極為具體而富有創造力的畫面為我們展現出未來世界的醜陋面目,而我們更應該從中反思的是這一切都是人類自己選擇的道路,觀衆的情緒也随着第一部分對機器人的恐懼轉移到對自我的反思和批判。
超現實視點: 科幻化的夢境
從大衛跳海自殺算起,我們進入了如夢境般的第三部分。
我們需要首先處理關于喬的問題。喬起初是一個完全心甘情願為人類服務的機器人,在被迫逃亡後,他對人類逐漸充滿了恨意。在前往曼哈頓之前喬和大衛的辯論中,喬不相信人類控制的機器,直言那可能是個陷阱,但最終他被大衛的執着所打動。在大衛跳海的時候,斯皮爾伯格設計了一個唯美的畫面:大衛變成了喬的一滴眼淚,這是為了大衛而流,也是為了自己而流,在他被抓走時,他說出了震撼人心的話:I am.I was.這标志着他收到大衛的影響,也擁有了人類似的對自我生命的感知。
大衛的旅程并沒有停下。當他沉入海底時,他的身後是一座模糊的佛的雕像,它預示着作者的慈悲,或者說這個世界的慈悲,大衛終于找到了Blue fairy。
①科幻與童話的互文-走向拯救的途徑
《人工智能》與《木偶奇遇記》的互文使得影片始終具有一種純真的色調,然而這不隻是一個藝術上的安排。
大衛在海中發現了沉沒的寶藏——童話主題的遊樂園。随着暖黃色的探照燈,我們仿佛打開了一本童話書,大衛在其中終于找到了Blue fairy。這又是一個整體性的象征。斯皮爾伯格在揭露了人類面臨的種種危機後,在這一部分試圖給出他的解決方案。那就是去到早已被淹沒的童話世界。這包含着這樣的含義:人類需要重新回顧過往的曆史,以一顆孩子般童真的心,去發掘人類孩童時代的閃光。在開始和結尾處出現的溫柔的旁白也像是在告訴我們:整個影片就是一個童話故事,而它希望我們都是聆聽中的孩子。
大衛面向一個Blue fairy雕塑,開始了他漫長的祈求。這是一個具有宗教意味的場景,它再一次标識着大衛具有和人類一樣的特征。他和泰迪随着摩天輪的倒塌被困在水底,或者說,作為某種記憶被塵封。
②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消解與對人類本真價值的追尋
又過了兩千年,世界已經完全被冰凍,人類滅亡,新的主導者是外表于人類相似的某種生物,我們無法明确他們究竟是機器人還是外星人,然而兩者在作者眼中,也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别。
斯皮爾伯格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是逐步深入的。
首先是對于人類的傲慢的批判。我們可以發現,無論大衛多麼像人類,人類始終都沒有将其真正的視作是一個真正的人并愛他。Flesh Fair裡那個父親肯定了大衛的原創性并保護了他,但他把大衛看作一個藝術品,一種最新型号的機器人中的第一個。Professor Hobby激動地說大衛是獨特的,但他僅僅是把大衛看作是兒子的替代品,在他眼中隻有他的兒子才是獨一無二的。莫妮卡看起來是最接近愛大衛的人,事實上,我們可以說他确實愛着大衛,但她無力對抗人類的整體思維,她無法接受自己那個“真實的”兒子被傷害,最終還是抛棄了大衛。
其次就是人類的滅絕。這以一種精确的想象宣布了人類不在場後的世界也可以存在,人類并非宇宙的中心。
最後,斯皮爾伯格甚至更進一步,他在最後也剝奪了大衛的主體性地位,那些高維生物把大衛看作是一個值得利用的工具,在一個頗具象征意義的畫面中,二千年後的生物像是造物主一樣俯視着大衛的世界。而電影最後的最後一幕,當鏡頭拉遠,大衛和整個空間成為了一幅被觀賞的畫。斯皮爾伯格将中心主義解構到底,他在告誡觀衆我們永遠不能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永遠有他者,我們必須永遠保持友善和謙卑。
一個有意思的事實是,雖然影片的立場是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但大衛的追求卻是成為人。我們可以看到在電影第一部分中大衛寫的信裡,他将自己和馬丁視為一樣的人類,而并将泰迪視作沒有生命的玩具。所以,大衛夢想的不可實現也可以看作是對這種思維的一種嘲弄。
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并不意味着徹底否定人類,也不意味着遠離人類社會。相反,斯皮爾伯格在這部影片種以同樣的熱情肯定了人類的價值。大衛的成長過程實際上也是人類價值和獨特性的梳理過程。大衛擁有愛,于是他自私,他追求,他鬥争,他絕望,他祈禱,觀看者在逐漸認同大衛是人類的過程中,也同時間感受到了人類的力量。
影片的中人生觀是存在主義式的。它承認了生命是有限的,許多願望是注定不可達成,但它依然鼓勵人們追尋。影片借Professor Hobby的口說出了藍仙女代表着人類追求不存在東西的願望,或者是人類最偉大的天賦,追求夢想的勇氣。我們可以把最後一部分看作是神話,科幻當然和神話有區别,科幻有着某種一定會實現的信心,但本質上兩者都是人類對于不可解釋、不可到達的事物的願景。電影透露出一個或許是太過天真的提醒:隻要我們心靈純潔、初心不變,願望終将以某種形式實現,至少,可以讓我們安心睡去。
《人工智能》:三重視點下的後人類時代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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