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我們對生活充滿渴望,在自由的世界裡縱情燃燒。

《燃燒》是由劉亞仁,史蒂文.元,全鐘瑞主演,于2018年上映的韓國劇情片,同時也是作家出身的名導李滄東繼八年前《詩》之後的首部作品。本片劇本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并在人物刻畫上融入了威廉福克納的《燒馬棚》以及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得益于李滄東導演細緻優雅卻又扣人心弦的叙述結構,對于社會問題甚至人類生存命題的尖銳探讨,本片在戛納電影節上以3.8/4.0分的總分打破了戛納影史場刊評分最高紀錄。作為一部電影而言《燃燒》顯然是優秀的,但從最終世界各地慘淡的票房來看則不難看出本片并不是一部廣為人知或者說觀衆易于理解的電影。也正是因此,最近在筆者重溫了一遍本片之後決定結合在韓國的五年生活經曆将本片的解析作為公衆号影評的第一篇,希望幫助更多的觀衆們能更好的理解或者說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部“獨特”的電影。

《燃燒》是近二十年來最好的世界電影之一。這部電影能夠引發我們一系列的關于今日世界、今日現實、今日社會的思考,更進一步引發我們思考電影是什麼,我們能夠對電影期待什麼。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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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包含劇透》

劇情篇:鐘秀與海美的重逢:

在繁華喧鬧的首爾街頭,大學剛畢業卻沒有找到固定工作的畢業生鐘秀(劉亞仁飾)在給某個略顯簡陋的賣場送貨以維持生計時偶遇了在賣場兼職促銷模特的兒時夥伴海美(全鐘瑞飾)。或許是因為久别重逢的激動抑或是二人相似的苦澀近況,在一陣寒暄過後兩個寂寞的靈魂仿佛找到了短暫的依托,對未來迷茫卻有着作家夢的鐘秀由此便成為了欠下信用卡費不得不打工還債的海美的唯一朋友。

在海美工作結束後二人一起用餐時,海美表演了一段耐人尋味的啞劇“吃橘子”,隻見惠美兩手抓着空氣,但動作與神态卻像她真的在吃一個存在的橘子一樣。演罷海美對驚歎的鐘秀說出了表演的秘訣:“不要想象着這裡有橘子,而是要試着把這裡沒有橘子的事實忘掉。”随後便話鋒一轉說最近攢夠錢之後打算去非洲旅行。因為在非洲喀拉哈裡沙漠裡,土著布希曼人把人的饑餓定義為兩種;一種是為了單純滿足生理需要的“Little Hunger”,另一種則是為了滿足對人生意義找尋的“Great Hunger。”而海美想見的正是第二種- Great Hunger。并且拜托鐘秀在她去非洲的這段時間裡幫忙照顧她家裡的貓。

次日海美帶鐘秀來到了她的家——位于南山塔旁的一處簡陋的出租屋。屋内較為淩亂,各類生活用品都随意的擺放在那裡,而貓則不見蹤影。對此海美的解釋是貓咪“鍋爐”很認生,在陌生人到訪時會躲起來不敢出來。而鐘秀卻對這種理由持懷疑态度,因為之前領教過海美在表演啞劇時栩栩如生的表現,不禁問道你不會是要我來幫忙喂你幻想中的貓吧,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二人便開始聊起了童年的事情。正值午後,二人獨處的氣氛逐漸變得暧昧,于是兩人便有了深層次的肉體交流。

回家之後的鐘秀面對着淩亂卻空蕩的家默默出神,他目前的生活茫然且沒有方向。身為農夫的爸爸脾氣不好,因此媽媽很早就離家出走了,姐姐最近也嫁人了,而鐘秀此次回家的原因則是爸爸因為對前來檢查的公務員實施暴力正在被起訴。他需要給家裡僅剩的一頭牛喂食。鐘秀在忙完諸多事務之後便昏昏睡去。

鐘秀與Ben的相遇:

轉眼間就到了海美快要回國的日子,正在海美家給貓咪喂食的鐘秀接到了海美回國的日期并興奮的答應了去機場接她的請求,此時在鐘秀的心中海美已然像是南山塔反射的日光,給鐘秀枯燥的生活帶來了罕見的一絲光亮。然而在鐘秀興沖沖趕來機場接機時卻見到海美身邊站着另一個男人-Ben,他是海美在非洲之行中偶然遇到的唯一韓國同胞。他的優雅從容與黝黑膽怯的鐘秀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鐘秀雖心有不滿但卻沒有說什麼。在三人一起去吃韓餐時,海美動情地叙述着她在非洲的所見所聞:

“向着看不見邊際的地平線,黃澄澄的落日開始下降。

一開始是橘黃色,慢慢就變成了像血一樣鮮紅的顔色。然後又變成了紫色,最後是靛色,就這樣天色慢慢的變暗,橙黃色消失在彼端。

突然就掉眼淚了,原來我時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啊。

在有這種想法的同時,我也好想像落日的光暈一樣消失啊。

但是很害怕死亡,如果能像從未存在過那樣消失就好了。”

而對海美的叙述,Ben卻感到很神奇,因為他記憶中并沒有為某人或者事情流過眼淚。而鐘秀感到很好奇,便問起了Ben的職業,而Ben的答複則是做許多事情,并沒有确切的工作,隻要對他而言有趣就會做。而這種玩一樣的生活态度明顯與鐘秀和海美這種靠打零工維持生計的“活着”有着本質的區别。

之後某天鐘秀接到了海美的邀約,來到了Ben家旁的咖啡店。可來之前他并不知道Ben也在,而Ben與海美如膠似漆的關系讓還對海美有感情的鐘秀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在聊天結束後接受Ben的晚餐邀請去了Ben的家裡品嘗他的意面手藝。Ben的豪宅寬敞明亮,簡約而又富有藝術氣息,衣衫略顯寒酸的鐘秀身處其中有着鮮一種明的突兀感。在料理時Ben娓娓道來:“我喜歡料理的原因是因為動手料理時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處理食材,就像人類向神明供奉祭品一樣。”這令海美似懂非懂的同時也令鐘秀有些不知所措。在海美向“小說家”鐘秀咨詢關于祭品的隐喻時鐘秀提出要去上廁所,但在幹淨整潔的廁所中鐘秀卻無意間瞥見了這個神秘男人的另一面,儲物櫃内居然出現了女性用的專業化妝盒以及許多不同的女性飾品,這不禁讓鐘秀有些起疑但卻并沒有和海美說。在Ben收拾餐具時鐘秀在陽台和海美一起抽煙閑聊,Ben優越的生活不禁讓他感慨道:“怎麼樣才能像他一樣在這麼年輕的時候開着嶄新的保時捷跑車,在豪宅裡盡情的做料理。”在鐘秀心中,Ben俨然代表了韓國的“蓋茨比”,年紀輕輕卻坐擁無數财富,行事自由卻不知其具體事業。

結束了晚餐之後Ben帶鐘秀和海美來到了他朋友們的聚會中,朋友們無疑和Ben一樣,含着金湯匙出生,自由奔放。而與少言寡語的鐘秀不同,海美看起來對這次聚會并不排斥,她不僅絲毫不顧忌Ben朋友們嘲諷的眼神在他們面前跳在非洲見到的Great Hunger舞蹈,并在之後燈紅酒綠的夜店裡縱情舞蹈,仿佛這就是她生活本來的樣子。而鐘秀卻在默默觀察Ben以及他的朋友們,并從Ben略感無聊的哈欠中感到事情并不那麼簡單。

海美的失蹤:

回家之後的一天,鐘秀在照顧自家的小牛時接到了海美的電話,電話中海美告知鐘秀她和Ben正在來他家的路上,面對二人突如其來的到訪鐘秀雖心有抗拒但還是草草收拾了一下家裡招待來訪的Ben和海美。鐘秀充斥着牛屎味道與北韓斷斷續續的對南放送的家顯然和Ben清淨優雅的高檔住宅區有着天壤之别,但Ben卻并沒有鐘秀初來Ben家裡的突兀感,反倒看着緩緩落下的夕陽品着紅酒贊歎着景色倒是不錯。在三人一起抽完Ben帶來的大麻草之後,伴随着血一般殘紅的晚霞,海美慢慢褪去身上的衣物,在落日的餘晖下翩翩起舞,仿佛于晚霞融為一體。鐘秀雖心有不滿卻礙于Ben的存在而沒有說出來。在二人把昏睡的海美扶進屋裡後,鐘秀和Ben吐露出了他的身世,他的家庭,甚至他對海美的心意,但Ben聽罷隻是以微微一笑作為回應,不置可否。而與此同時Ben也對鐘秀說出了他的愛好-“燒塑料大棚”。這件在鐘秀看來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從Ben的口中說出卻充滿了哲學的氣息。Ben認為他燒掉的是無用的,空虛的塑料棚,而燒掉這些看似等着他燒掉的大棚則給了他無限的快意。“有用和沒用是你來判斷的嗎?”鐘秀反問道。而Ben則回複道:“我不做任何判斷,隻是接受。就像下雨後雨水漫過,江水泛濫,人們被迫逃難,雨難道也做判斷嗎?這中間并沒有對錯,大自然哪裡有什麼道德。 自然的道德不過是同時的存在,我即在這裡,又在那裡,即在坡州,又在盤浦,即在首爾,又在非洲。”在進行完這一番耐人深思的談話後,海美睡醒出來了,在走之前鐘秀憤憤不平的對海美單獨說道:“你怎麼像妓女一樣在男人面前脫掉衣服?”海美表情凝重的上了車二人離去。

二人到訪後的幾天鐘秀受Ben的啟發在家周圍尋找是否有被燒掉的大棚,然而卻什麼都沒有找到。這時他突然接到了海美的電話,電話裡一片嘈雜,并且匆匆挂斷了,此時鐘秀心頭突然掠過一絲不詳的預感……他開始仿佛着了魔一般瘋狂的尋找海美,仿佛海美就是那一個“無用的,空虛的塑料大棚”。然而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卻一次次的失望,海美的父母,啞劇老師,房東,打工的領班都不知道海美的去向。海美,就像一縷淡淡的青煙,默默的随着火光的搖曳消失在了空氣中,仿佛從來也沒存在過,也不曾有人過問。

鐘秀的殺人:

鐘秀開始對Ben産生了懷疑,之前關于Ben的一幕幕可疑片段開始默默浮出心頭。他開始尾随這個神秘的男人,在他看來Ben的存在令他産生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好奇感,與憤怒感。他開始,認真的,深入了解這個男人,希望揭開他優越生活下神秘的面紗。Ben的生活依舊是自由自在的,最近他交了新的女朋友,在高端的健身房鍛煉身體,和家人一起愉快的聚會,甚至驅車許久駛向郊外,隻為望着靜谧的湖面默默出神。某日夜,幾日間的尾随終于被Ben發現,但Ben卻仿佛并不詫異于鐘秀的行為,反而邀請鐘秀參加晚上的聚會。期間鐘秀發現Ben的家裡多了一隻貓,雖然Ben說是無意間發現的流浪貓,但在之後鐘秀清喚海美的貓咪名字“鍋爐”時,貓咪卻自然而然的跑入了鐘秀的懷抱。并且在上次造訪時發現的神秘的儲物層裡居然多出了鐘秀贈給海美的粉色手表。自此在鐘秀的心中Ben無疑就變成了殺害海美的兇手,而他心裡的那股熊熊烈焰也徹底被釋放了出來。

鐘秀在這之後賣掉了家裡唯一的一頭牛,在鄉間小路上無目的奔跑,在海美的家中幻想與海美纏綿,最後他拿出電腦,開始了他的寫作……

或許從這時開始,他成了真正的作家。之前對于自己作品的猶豫不決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井噴式的才思泉湧。恍惚中影片第一次将視角轉向了Ben,這個優越的富家子弟,在廁所裡帶上了隐形眼鏡,取出了他的化妝盒,開始給新女朋友化妝,至于化妝之後發生了什麼,女孩是否成為他的祭品就不得而知了。而鐘秀卻已經準備好了複仇事項,他拿起父親收藏的刀,Ben上次來訪時遺落的打火機,以和海美一起有話要對他說為由将Ben約到了一片荒田。在鐘秀從車上下來時,這場殺戮随即開始,也瞬間結束。在刺死Ben之後鐘秀脫去了所有的衣物,将Ben放在了他的跑車内,澆上汽油點燃。在那個寒冷冬日的下午,瑟瑟發抖的鐘秀開着他的破舊貨車越走越遠,不知走向何處,但背後的熊熊烈火卻仿佛照映着鐘秀的路,使他脫胎換骨,重獲新生。

人物篇:1.海美

海美是一個比看起來更孤獨的女人——Ben

在影片構建的充滿無力感的世界中,海美是一個獨特的人。她在向往自由的同時也擁有着同齡人中少見的單純。對于自己的容貌不滿就不惜借貸整容,對生活意義感到迷茫就打工攢錢飛去非洲尋覓Great Hunger。雖然家庭條件和鐘秀類似,但不同的是她在面臨生活的重擔時選擇的并不是和大多數同齡人(包括鐘秀)一樣被動接受,而是主動去探索,去找尋。而對于存在于虛無的理解,海美在給鐘秀表演啞劇時說道:“不要想着這裡有橘子,而是要忘記這裡沒有橘子的事實,重要的是你要非常想吃橘子。”海美認為看得見的東西和看不見東西沒有太大的區别,重要的是人本身的渴望,有了渴望,從某種程度上生活以及生命便被賦予了意義。

但在從非洲回來後講述她獨自在非洲看日落的經曆時她卻流着淚說道:“我也好想像落日的光暈一樣消失啊,可是卻很害怕死亡,如果能像從未存在過那樣消失掉就好了。”海美在經曆過這次準備已久的旅行後仿佛深切的體會了生活的虛渺與無力,也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獨。對于她來說與其選擇無力的存在,不如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掉。此時的她本應和大多數剛經曆過計劃已久的旅行的遊客一樣,在興奮之餘神采奕然地描述旅行的見聞,但海美的陳述卻看不出任何旅行的愉快以及激動的情緒,取而代之的隻有深深的孤獨與落寞。在這次充滿哲學氣息的旅行之後海美丢失了原來擁有的對生活渴望,或者說曾經支持她繼續面對生活憧憬未來尋找存在意義的那份動力。

海美既是一個看得見的Little Hunger,也是一個如看不見一般的孤獨的Great Hunger。以一種認識到太多無法改變的事實後發出無聲悲鳴般的方式存在并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孤獨。

其中比較諷刺的是相較于海美本身的行為以及想法,對于觀衆而言海美的存在的證據則更加體現于影片後半段海美消失後鐘秀的關心與尋找。正是鐘秀着魔般尋找讓海美能相較于前半部分有着更激烈,更直觀的存在。在海美消失後鐘秀産生了激烈的渴望,他渴望找到海美,找到這個曾為他蒼白的生活帶來一絲光亮的女人。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卻發現海美的啞劇老師不關心她是否失蹤,曾經的同事認為她躲債逃走了,親人比起她的失蹤更關心她是否還完了債務。也就是說在鐘秀尋找前的海美的存在或不存在其實沒有什麼區别,因為在這之前世界上并沒有人真正的關心海美或者說相信她是存在的,也可以說在海美的肉體消失之前她的靈魂已經無處安放,生與死在她心中已無不同。因此影片表達的海美,其實就像之前她表演啞劇中幻想出來的橘子一樣,看得見與看不見其實并不是重點,重點在于是否有人真正的相信她存在。鐘秀相信海美的存在,因此海美存在了。

而海美的孤獨則來自于她的家庭,朋友,乃至整個社會環境。最後在海美消失前在夕陽下慢慢褪去衣物,伴随着落日餘晖翩翩起舞的時候,分明有幾行淚從海美的眼角靜靜留下,在這時她是否已經想好了何時消失或者怎樣消失了呢?而臨走之前鐘秀出于對Ben的嫉妒以及對海美的不滿說出的那一句:“你怎麼能在男人面前那樣脫衣服,妓女才那樣做。”無疑可以看作海美消失的導火索,因為鐘秀—她唯一信任的朋友并不真正的理解她。結合海美家人對海美的态度不難看出海美的困境,她長期夾雜與傳統時代的父權社會對于女性的刻闆要求與新興的商品時代資本主義社會對于女性的物化之中。一邊是希望女子成為丈夫的附庸,在家安靜相夫教子而不能“品行不端”的傳統家庭主義;另一邊則是雇傭年輕女性并使其成為吸引男性顧客購買商品的工具的現代資本主義。二者雖有落後與先進之别,但對海美而言則無一例外均是枷鎖,無形卻緻命的枷鎖,區别隻是方式不同罷了。正如後來鐘秀滿世界尋找海美時曾經一起共事過的同事的形容:“做女人是很辛苦的,化妝的話是個問題,不化妝也是問題, 穿的少會說你衣着暴露,穿的多會說你不會打扮,正所謂 ‘沒有為女人打造的國家’。”那麼,真正的海美,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呢,是在看到非洲落日感到孤獨時?抑或是聽罷鐘秀的這句話感到絕望時?還是在這些枷鎖最初铐在海美身上的時候,她就已經消失了呢?

2.Ben

這就是《偉大的蓋茨比吧》,整日不知做什麼卻擁有巨額财富,像謎一樣的年輕人,韓國的“蓋茨比”很多——鐘秀

他是一個謎一樣的男人,氣質優雅從容,臉上時刻帶着禮貌的笑容卻從未為别人的遭遇流過眼淚。不過從年紀輕輕便擁有如此優越的生活卻不需要每日為生活奔波而是四處尋找樂子就可以知道Ben是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也是韓國年輕一代中富裕階層的代表。相較于海美和鐘秀,Ben的家庭對他而言非但沒有加重他生活的負擔反而可以給他提供源源不斷的經濟支持。他可以自由的去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而不用打零工攢錢,也可以開着拉風的新款跑車兜風,可以在商品經濟的社會裡用錢買到一切他想買到的各類物品。但抛開這些物質層面,精神層面的Ben其實也和海美與鐘秀一樣是一個空虛的人。物質充裕且生活穩定的家庭環境讓他的生活沉浸在一種安全感之中,讓他永遠不會因生理上的饑餓而感到饑餓,但卻也讓他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不到任何趣味。他并不想改變世界,在短暫的人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自然也沒有任何奮鬥抑或是努力拼搏的理由。因此他選擇為了自己的樂趣而活着,将自己定義為神明一樣的存在。把在料理時将各種原材料有機組合向看作是自己獻祭,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自認為沒有用并且等待着自己燒掉的廢棄塑料棚付之一炬,每每結束便會覺得從骨骼深處傳來舒爽的貝斯低鳴。

因此Ben是一個給人以看得見的親切感覺,卻一直在尋找看不見(未知)的樂趣的Great Hunger。消除在世間顯得多餘的事物可以使他産生神明一般的存在感,但隐藏在優越的物質生活下的卻是無盡的空虛。

在了解Ben是個什麼樣的人之前,人們更好奇的是Ben的外在條件。他如何可以有這樣充分的時間潇灑的生活,使他生活自由富足的錢從哪裡來,或者他到底有沒有殺害海美。但其實這些可以看得見的生活條件對Ben而言卻并不是他真正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Ben并沒有與其他人的共情心,他在說自己沒有為别人的事情而流過眼淚時在笑,和鐘秀講述大自然的殘酷道德下流離失所的人們的境遇時在笑,甚至聽海美以及新女朋友在聚會的聊天時也在打着無聊的哈欠的同時露出了禮貌的微笑。與他相交甚淺的人們會被他的優雅随和與天使般溫暖的笑容所折服,但高尚的皮囊下其實是冰冷的靈魂。影片在海美消失後Ben和鐘秀的對話:“她說你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相信的人,是會始終站在她這一邊的人,聽了這一番話,我居然開始嫉妒了,活到現在我還沒有嫉妒過誰呢。”中可以看出,Ben自視為神明,和海美的交往是在認為她是無用處的,等待着被燒掉的前提之下的。像古時獻祭時的祭司需要選擇合适的祭品,并最終供奉給神明,Ben自己則既是祭司又是神明。也就是說海美在Ben的眼中是不應該存在的,應該向煙氣一樣消失的。因此就不難理解“不應存在”的海美對于鐘秀的信任與依賴會令這個自視為神明的人感到從未有過的嫉妒。這既因為鐘秀的存在從側面證明了海美從某種程度來講是“應該存在的”,因為這種自内心而發的深切信任本應是供奉給神明的忠誠。他雖然看似自小衣食無憂,如衆星捧月般的長大,但卻從沒有被賦予如此的信任。他的“祭品”變得不完全是他的祭品,他的神明身份被挑戰,他不禁反思問題出現在了哪裡,同時也出現了神明不應該有的嫉妒。

順着這一點我們不妨試着思考一下,看似處于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下食物鍊頂端的Ben,如果他也像煙氣一樣消失的話,真正關心他信任他的人又有幾個呢?生養他的父母?還是聚會中為了相互排解寂寞的各種朋友?其實都不是。因為從Ben的視角來看,父母僅僅帶給了他“優秀的DNA”,因此他理所應當的會比别人更健康,比别人活得更優越。相較之下Ben更在乎他燒掉的“塑料大棚”的感受,他需要“貢品”們無條件的信任與忠誠,燒掉那些等待被燒掉的大棚是他存在的唯一價值與證明,也是他唯一需要得到的信任與認可。但是鐘秀的存在則打破了他所謂的價值,讓他動搖了認為自己是神明想法。

因此對于處于上帝視角觀影的我們而言則不難看出,在人物内核方面Ben其實也是有着與海美一樣的空虛與孤獨,隻是緣由與形式不盡相同。他所擁有的隻是從旁觀者看來優越的物質生活,但Ben的精神世界是荒瘠的。雖然他長期生活在充裕的條件下,早已不是為生理上的饑餓而饑餓的Little Hunger,可是在滿足了生理上的饑餓之後呢?他的追求會因為鐘秀和海美以及千千萬萬的連溫飽都難以解決的Little Hunger們的羨慕嫉妒而停止嗎?當然不會,因為這對他而言僅僅是日常的生活。他也迫切想追求自己的存在感。于是在滿足了各種肉體上的饑餓感之後他開始需要填補精神上的饑餓感,也正是因此他成為了Great Hunger,通過燒掉其他看起來已經沒有用的Little Hunger間接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在産生嫉妒之後,Ben對自己的神明身份産生了質疑,随之開啟了本能一般的反擊,因此影片中也出現了Ben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作為“神明的啟示”。在鐘秀發現海美之前,Ben比自認為了解海美的鐘秀更了解海美。他知道海美不受家人與社會認可,經濟狀況拮據,是個比看起來更孤獨的女人。但看到海美選擇将自己的信任全部交予鐘秀時,Ben便開始了他與鐘秀的對決。他開始了解鐘秀,讀鐘秀喜歡的威廉福克納,關心鐘秀的小說進展,并且在海美消失前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鐘秀。與其說這種對決是擂台上你來我往的攻守不如說是對鐘秀的引導或者啟示。就像“天上開始下雨,江水溢出導緻洪水泛濫,人們開始争先恐後的躲避水災,其中雨并沒有做出判斷,這便是大自然的道德。”這便是Ben對于鐘秀的無聲引導,如果在這種引導下鐘秀改變了生活的态度那他的引導便是成功的。而從結果看Ben顯然是成功的。在他的引導之下鐘秀開始更了解海美,對她的失蹤展現出焦急的态度并瘋狂尋找,對Ben提到過的塑料大棚進行神經質般的反複确認,甚至在求職時放棄自己的工作機會整日跟蹤Ben。就在這時,Ben的存在感更強烈了。他點燃了鐘秀心中本就存在的小火苗,并使其成為熊熊烈火,并在最終吞噬一切。與其說Ben像是神明,不如說他是一頭被困于歲月靜好中的猛獸,在禮貌親切的外表下有着總是希望跳出安靜如水的歲月尋找獵手般刺激的心。

3.鐘秀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相信的人,會始終站在我這一邊的人——海美

不同于村上春樹原著中生活充裕的作家,鐘秀自影片伊始便給人一種碌碌無為的的普通青年的感覺。以養牛為生計的父親有憤怒調節障礙,時常帶着憤怒的态度審視這個世界, 而媽媽也因此在鐘秀還小時就抛棄他們姐弟離家出走。 在成長過程中父親的憤怒之火無疑也傳導到了鐘秀心中,形成了他内心中微弱的火苗。因此他在大學時期選擇以文藝創作作為專業,他就像喜歡的作家威廉福克納筆下《燒馬棚》中的沙多裡斯一樣對父親的沖動存在着諸多矛盾的心理,他在小說中思考,希望找到自己的解脫之路,改變自己的生活。

然而畢業後雖懷揣作家的夢卻生活潦倒的鐘秀隻能做一些體力活維持生計,他陷入了一種想執筆卻無從寫起的困境。對他而言世界像是一個巨大的謎題,他不明白如何解讀,更不知道如何改變。他将寫作才能發揮到替因動手打傷一名公務員而被起訴的父親寫請願書上,然而卻僅僅換來了鄰居一句文章寫的不錯的贊揚,沒有對父親的審判結果産生一絲一毫的幫助。他在這種充滿無力的事實中又能改變什麼呢?隻是被動的接受罷了。而開朗活潑的海美的出現則如同一枚光滑的鵝卵石一樣投入了他如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泛起陣陣漣漪,他愛上了海美。然而神秘的富家子弟Ben的出現卻仿佛一幕密不透光的簾子,遮擋了他唯一能看見的光。

Ben毫不費力便從鐘秀身邊奪走了海美,并對鐘秀對海美的愛慕之心報以無所謂的笑。在Ben看似關懷的引導之下,鐘秀内心的火開始越燃越旺。終于在海美消失後,鐘秀一掃之前的自卑與糾結,獨自尋找海美。他在夢中感受到了燃燒塑料棚的快感,賣掉了象征農民身份的唯一一頭小牛,在應聘體力工作的現場因對需要加班産生不滿而憤然離開,同時他開始才思泉湧,世界對他已經不像是謎語,他勢如破竹,将一個個文字連接起來構成小說解開這個謎題。甚至在影片結尾手持父親收藏的利刃殺死Ben并将其與他的豪車一起付之一炬。至于此情此景到底是鐘秀的小說還是事實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鐘秀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了另一個人。鐘秀赤裸着身子駕駛着他的破舊卡車行駛在荒田小路上,熊熊燃燒的烈火就像是他對過去的告别,他會比過去更激烈,更有存在感的活着。

鐘秀曾經是一個找不到生活意義的Little Hunger,然而經過Ben的點撥與海美的演繹他成為了三人中唯一一個找到食物的人,一個找到生活意義的人。

鐘秀本身是這個扣人心弦的故事的絕對主人公,同時也很有可能是最終結局的真正作者。與海美對生活感到絕望并且萌生退意不同,鐘秀像一隻溫水中的青蛙,已經習慣了滾燙的環境,以及自己的命運。父親的經曆代表着國際化背景下的韓國農民,外來的低價農産品最終沖垮了他們苦心經營的一切,對此他們常懷憤怒,對國家的決策的憤怒,就像威廉福克納《燒馬棚》中沙多裡斯因南北戰争結束黑奴解放後貧困白人生活地位下降的父親一樣。帶入鐘秀的人生視角,他又能改變什麼呢?他在父親的影響下感知到了憤怒,但卻一直處于矛盾之中無法釋放自己的憤怒。作為作家他沒有能力動手創作作品因為沒有解開現實的謎題;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作為體力工作者,他的掙紮實際上并沒有意義,因為無數同樣的年輕人會前仆後繼的補上他的工作以維持生計。

但海美與Ben的出現帶給了他破解謎題的靈感。海美教會他不存在的東西可以比存在的更有存在感,因為小說其實就是将不存在的事實編織成一個如同真實存在般的故事。Ben教會他挑選合适的食材并将之打造成供奉給自己的祭品就可以有神明一般的主宰體驗。在他們的點撥下鐘秀将自己的各種記憶打成碎片并重新拼接最終得以在自己的故事中成為神明一樣的決策者。因此鐘秀不止是他本身,那個碌碌無為的青年,還是導演李滄東,也是無數藝術家的象征。沒有刻骨銘心的經曆與體驗過人間冷暖後千瘡百孔卻又堅韌的心又何來偉大的作品呢?

總結篇:

對于初次觀看本片的觀衆而言,本片有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這不過是一部富二代靠殺人來滿足自己空虛并在最終被反噬的犯罪片。導演對關鍵細節和證據部分的處理具有模糊和暧昧的感覺從而導緻部分觀衆感覺不明就裡,甚至連影片内容本身以及探讨的話題都顯得晦澀難懂。因此院線評價并不出色,韓國本土觀影人次隻有區區52萬,遠遠低于另一部近期優秀韓國電影《寄生蟲》的1031萬,甚至也遠遠低于同期上映的翻拍自香港導演杜琪峰同名作品的《毒戰》的520萬。畢竟絕大多數觀衆不是專業的影評人,不會反複觀看更不會深入研究探讨。但我們是否可以說它不是一部好電影呢?我認為并不能。

電影作為一種光影的藝術注重通過時空的靈活轉換來呈現給觀衆或刺激或懸疑或動人的視聽體驗,而另一種藝術的表現手法—小說則是使讀者通過閱讀文字而産生對劇情的聯想或深思,這兩者存在着不小的邊界。與兼顧了視覺與聽覺的電影相比,小說看似隻通過單一的記錄方法“文字”來講述一個故事。但暗淡無光的文字組合到一起之後其實并不蒼白,小說就像水,大道至簡卻無孔不入。作家根據自己的想象力以及筆法來塑造一個個人物,描述一個個場景,這本身不存在局限性,任何一個會寫字的小學生都可以叙述屬于自己的故事,創作自己的小說,至于所講的故事是否能力透紙背或者飽含深邃的思想讓人回味無窮就主要看作家的能力區别了。電影就像冰,需要有一定的存放條件并受限于技術發展,導演根據自己的統籌能力與構思能力将一個腦海中的故事放到膠片中使其可視化,而這就需要技術基礎與領導力,能否用這塊冰做出美味的冰沙或者冰淇淋就要看導演的功力了。好的小說會給讀者帶來身臨其境的感覺的同時也會讓讀者産生無限的聯想,而正是這種無限的想象力讓電影很難步其後塵。電影的場景大多明确而精準,畢竟眼見為實是人類經過無數次進化得來的經驗。但在這部電影中,小說家出身的導演李滄東打破了這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間的邊界。

與其說本片是一部關于鐘秀複仇的電影,不如說它是關于鐘秀從一個貧困潦倒的普通大學畢業生成長為小說家的電影。不同于大多數電影或是在前半部分設置懸念與線索在後半部分撥開雲霧揭曉結局,或是直接清晰明确的向觀衆傳達某種情緒或觀點,本片雖然看似有一條明确合理的邏輯線卻在各個關鍵線索處打了“馬賽克”,使觀衆在模糊的條件下産生懷疑,從而開始聯想事情到底是怎樣的,貓咪,水井是否存在,鐘秀是否在最後殺死了Ben。我們看到的情節越多反而越是迷茫,越是充滿了疑問,越是想追尋我們自己想追尋的真相。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們獲得的并不是撥雲見日般的大徹大悟,反倒是愈加認識到我們的無知,而這樣我們便可以體會到作家鐘秀的無力感,在尋找消失的海美時那種幾乎作為目擊者目睹了全部的事發現場卻對真相依舊迷茫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當然無法通過具體的鏡頭來表達,而是像海美在表演啞劇時提到的看不見的橘子那樣,通過對細節以及線索的暧昧處理使身為觀衆的我們雖然看不見卻充滿了聯想。因此相較于直接了當地給出答案,本片的局部不可視化反而給了觀衆更充分的想象空間以及緊張感。

至于影片結尾部分鐘秀到底有沒有殺死Ben并燃燒他的屍體,我個人認為這是他的個人創作,也就是鐘秀腦海中的想象,鐘秀的小說中的一部分。真正的鐘秀并沒有殺掉Ben而選擇與Ben“同時存在”。因為影片自開始便一直是鐘秀的第一人稱,鐘秀經曆的各種事情與鐘秀的情緒,但自從海美失蹤,鐘秀開始真正執筆小說之後影片的視角發生了變化,開始變成了Ben的第一視角(Ben在衛生間戴上隐形眼鏡),展現Ben的生活。而這恰巧能夠說明這一場景其實并不是導演想讓大家看到的而是身為小說家的鐘秀想讓讀者看到的。在鐘秀的作品中,那個一無所有的平凡青年燃燒了他心中的火,告别了平庸的過去,走向了屬于自己的光明,無比有存在感的活着。

回歸到本片的内核部分,從行為層面來看,這是個關于三個身份不同的年輕人尋找生活意義的答案的過程的故事,在尋找的過程中有的人面對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選擇了放棄(海美),有的人在一團烈火中産生了嫉妒與懷疑(Ben),也有的人最終在一團烈火中找到了答案(鐘秀)。鐘秀與海美作為普通的工薪階層,如果停止工作就無法維持生活。他們的工作職位可以被輕易代替,因為即使他們不去做也會有無數體力充沛的年輕人會以更低的薪酬更長的加班時間接替他們的工作。他們背着超出自身償還範圍的信用貸款被動的接收着社會賦予的角色,接受了高等教育卻隻能利用自己年輕的身體和汗水換取少量的報酬。但是富裕階層的年輕人就很充實嗎?其實也不盡然。品味高雅的Ben與他的朋友們看似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卻一直以尋找樂趣作為枯燥人生的終極信條,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其實是荒蕪冷漠的精神世界。在鐘秀跟蹤Ben到教堂中時,表現2009年“龍山慘案”中抗議暴力拆遷的動遷戶們在特警們的包圍下引燃燃燒彈的藝術作品無比顯眼,但身處食物鍊頂端的的Ben們會報以同情嗎?顯然不會,他們會覺得一切都是自然的選擇,因此對他人的苦痛漠不關心甚至報以輕蔑一笑。這種階級對立被導演以一種冷漠寂靜的方式無聲呈現卻有着驚雷一般的效果。

不光是作為這個故事的三個重要角色,廣義上的年輕人代表着未來,肩負着一個家庭,一個社會,甚至一個國家的希望。但正如鐘秀家電視機上新聞報道的那樣,韓國的失業率高居OECD成員國第一位。在國家經濟迅猛增長的時候年輕人群體卻并沒有看到希望,看到社會對他們的重視,而隻能默默承擔家庭與社會的期許,生活的重擔。富有的年輕人無所事事以燃燒貧窮的年輕人為樂,貧窮的年輕人做着不見天日的體力工作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或是對命運與身居高位者充滿了憤怒。這絕對不僅僅是韓國年輕人的故事,而是全球化背景下每一個年輕人的殘酷寫真,這就是我們的世界。物質與信息爆炸的時代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更深的仇恨與嫉妒。全球化背景下利益受損的人們痛恨奪走他們工作的外來勞動者,國家利益下被犧牲掉的小市民痛恨腐敗的政府,經濟停滞不前産生的新民粹主義…… 人們開始常懷怒火,對于世界上其他不甚了解甚至不知姓名的群體充滿莫名的仇恨。我們總認為掌握了足夠的信息有着足夠的了解,但其實我們都被封在了一個特定的圓圈裡,看到的僅僅是冰山一角。抛開不同身份與世界觀,Ben也可以是一個海外歸來學識豐富的好哥哥,鐘秀也可以是一個孝順父母的好兒子,海美也可以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好朋友。他們并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點,而是一個個複雜而有機的多面體,有着各自不同的存在方法。

所以去追尋吧,主動的了解未知的世界而不是将自己心中的烈焰燒向其他人。嘗試解開世界的謎題,用自己的熊熊烈火燃燒自己的過去,走向光明的未來。

對世界的渴望與尊敬才應該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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