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大的最終考驗是他在面對小民自閹的悲苦怆然時能否克服愧疚而登堂入室,成為末法時代深谙心外無物的合格士大夫,考辨撕心裂肺的羊叫與呼嘯迎闖王不納糧的精确距離才是這一群體安身立命的看家技術,而昌大的過激反應與其說是在幼稚地因善義憤,不如說更隻會聯想起其底細而被鄙視為兔死狐悲的怯懦。區别于隻有從小有肉吃的孩童才會在成長期間的某刻四心萌發,對肉畜共情而哭求父母刀下開恩(而他們在啃上雞腿時就會破涕為笑),沐猴而冠的昌大恰恰是因為欠缺肉食者這般的幼年情結與随之啟蒙的家學淵源而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兩班——當然,不堕落為這些衣冠禽獸顯然在觀衆和導演看來是拯救了聖教門徒最終的精神風骨,但師徒片頭片尾分别殊途同歸地棄絕“入聖”姿态必須被拷打出其掩蓋更深創傷的功能性一側。換言之,所謂轉移并非是衛道士昌大偏執地指責這些蠅營狗苟之徒作為孔孟傳家的正牌士人明明牧民失職内心卻全無應有的愧疚之情(指責後若昌大沒有話本英雄一般掃清寰宇的手段就很難說他的一時口快有多麼正面),而是倒置着将自己來承擔愧疚的行為本身設想為清流人士于末法時代的逃逸路徑,如此血肉利齒的吃人大地上聖道不昌是原則問題,進而吊民伐罪與否隻是能力問題,雖然如何能有這能力總是被無限擱置為曆史遺留——但所幸夫子已經嗝屁兩千多年的這個大秘密被攬罪于自身的好青天們成功地守密為曆史正文,小民有了冤屈受了苛政還乖乖地跪于衙門口惴惴不安地思量切自己的睾丸予縣官可以放置進哪種交換樣式。相比之下若是小民跑去當切支丹跪另個公開死了快兩千年的南蠻神仙進而保聚才是要掌嘴巴的真切失職,略通洋屁的時派以讀四書五經的方式傳習六十六卷的行為具有玩火尿炕的黑色幽默特征,一個例證是在辛酉邪獄中充任猶大的丁若铨對彼得獲魚的反思是在大勢已去後于貶谪地就千萬魚種進行格物緻知,融農融工接受勞動人民再教育對他來說不過大類瀑布下盤坐的工夫,難怪他到死都對起複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師徒間某種雙向奔赴的插肩而過是對吟詩作賦的熱忱,儒士通過搖頭晃腦眩暈清明以啟動自由聯想吟誦為讀書人形象所保證意境悠長的字符串,能在蕭索寒蟬下吐納升沉韻律的丁若铨無論在少年昌大還是觀衆眼中都是頭頂光暈的(昌大自覺已可出山也是因以詩赴會的大獲成功)——但與此同時,少年昌大對面作親和委身求教水文地理的貶谪儒士回以譏諷的靈氣,與其說近似中年迅哥緬懷的少年閏土,不如說更像是對吟詩作賦者激起的偏執恐懼本能的攻擊應對——因為在好青天們流離隴蜀的詩史裡黎庶的苦難一體兩面的既是救世濟民所要破除消解的症狀頑疾,又是底蘊着應當以民為師學習了解的富礦,恰恰是丁若铨的虛心求教威脅(制造)起了少年昌大捕魚未曾擁有的智慧(乞活刨食的本領竟有能引儒士求教參悟的東西,揶揄他們不識五谷他們竟是如此受用),而千百年來在裝模作樣地拉扯後這種把戲最終總是以“不恥下問”者成了老師而告終,不難看出此處在保證且威脅下愚不移上是不對稱的——因為狗官及其爪牙也不乏同樣愛羊恤物的熱情,從昌大打魚到閹羊生娃都逃不脫他們的火眼金睛,相同的技術手段略作調整就能以收賦的名目威脅(制造)起了黎庶未曾占有的财富。所以狗官和青天互為彼此的良性/惡性局部共同作為純粹的假相的代理人是如此必要,但根本的區别在于後者總能真的榨出橘幹自己都意外的苦汁進而持續性反證其曾并非完全赤貧,而昌大則真的在前者沐猴衣冠的幻滅後怅然懊悔他失去了他從未擁有的東西,進而失去了對生活的本質表象的适性,不得不痛苦地拾起自己就處在閹羊行走的血肉大地或群魚沉浮的幽邃洪海中心的認識,這也是為何昌大無疑是前進了一步的,因為在最後的長焦中他所遭遇的恰似丁若铨的當年,但他克制着并未吟詩一曲,不将實在界的創傷性遭遇納入一個象征性的悲慘世界亦是不可多得的寶貴德性。
群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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