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刷之後,覺得此片實在是很值得寫一篇長評。我很喜歡的一位評論家說過,評論應該出于對傑作的回報之情。這部電影很嚴肅,并且說不定是近三年來我們能夠看到的電影裡最嚴肅的一部,所以讓我們回報以嚴肅吧。
莉迪亞·塔爾,古典音樂界的巨星,離成為恒星隻有一步之遙的天才,輕易跨越流行與古典、理論與藝術的界限,對身份政治不屑一顧,認為這些和“偉大”毫無關聯,但她對熱衷于此的年輕人的态度可以說得上是寬容。追捧她的人太多,真心假意都有,而莉迪亞的眼裡心裡似乎隻有神聖的音樂殿堂,對衆人的毀譽不置一詞。她敬重指揮這個行當,無論是指揮柏林愛樂還是東南亞無名小城裡的學生樂團,她都竭盡全力、嚴陣以待,當她的激情在台上盡興揮灑的時候,沒有人能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除此之外,她還是一位愛孩子的監護人,盡管陪伴養女的時間不多,但卻是對方最為信任依賴的人。
莉迪亞·塔爾,全球頂尖樂團裡的大獨裁者,曾在有伴侶的情況下,疑似與女學生發展過不正當關系,又與之決裂,且曾對衆多樂團表示此女精神不穩定,不适合擔任指揮,毀人前程。此後女學生絕望自殺,塔爾陷入不為人知的内疚恐慌之中。盡管有此種前情,塔爾還是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樂團新來的年輕大提琴手,并利用自己的手腕為她鋪平了通往柏林愛樂樂團助理指揮的道路,擠走了多年兢兢業業的老人塞巴斯蒂安,樂團其他成員敢怒不敢言。塔爾還是一位相當惡毒的上司,她的助理一直盡心處理她的一切生活瑣事,為她保守有關自殺女生的秘密。她鼓勵助理去嘗試指揮,又開出“助理指揮候選人”的空頭支票籠絡她,讓後者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繼續工作,最後一無所得,終于辭職。塔爾聽到辭職消息之後的第一反應是:“她就是個兩面派小**”。她的謊話和控制欲把自己搞得衆叛親離,最後她親手毀掉了自己的事業:沖上指揮台毆打一個她向來看不起的同行。
認為其中隻有一個塔爾是真的,而另一個塔爾是污蔑\洗白的結果,抱着這樣的态度,觀衆自然能夠遠離不安和困惑,獲得更為輕松的觀影體驗,于是一切也就與自己的生活無關了。但是,影片制作者向觀衆索求的,是成年人強健的腦筋,它要能夠承受那些與自己的臆想不符合的真實,能夠思考這種差異意味着什麼,并且勇于去承認,比起廣闊而複雜的生活,自己的觀點是相當簡陋的,無論它有怎樣前衛時尚的理論為之背書。
性别理論、後殖民理論重要嗎?重要的,可是它們不能處理自身框架之外的問題。巴赫的B小調、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這些理論解釋不了它們的偉大,也解釋不了塔爾對傑作純粹而激烈的愛意,她的人生經曆這樣大的變故,但它沒有變……何等堅韌不拔的愛!這絕不同于中産對藝術品優雅的玩賞态度,塔爾在這一意義上區别于所有保守庸俗的刻闆中産。是的,有不少學生嘲笑塔爾那種陶醉姿态過于做作,解構一切、嘲弄一切的方式會讓年輕人顯得老成犀利,可是,然後呢?從未被傑作打動、征服和改變過的人生,多可悲啊。
說回塔爾。電影一開場,就是匿名的直播鏡頭對準沉睡的塔爾,類似的場面在電影裡出現了三次,前兩次塔爾都顯得對它毫無防備,第三次,塔爾發現了,有那麼片刻她顯得無所适從,随後繼續講課。躲在鏡頭後面的人對她的生活細節津津樂道,談論中又是不屑又是豔羨。塔爾從自己聲名的頂端往下墜落,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試圖接住她,正如在她濫用自己權力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提醒她“你這樣是不對的”。更多的人在吸她的血。伴侶莎倫指責塔爾,在女兒之外,她和其他所有人的關系都是相互利用。這話對又不對,應當說,除了女兒之外,她其他的人際關系裡都有利用的成分,但哪裡全是如此呢。她對退休老師隐秘的關懷是假的嗎?她對年輕的大提奧爾加的贊賞是假的嗎?塔爾這個活人,怎麼可能一絲真情都沒有呢?
你看導演的鏡頭多冷峻:他給我們看塔爾這頭獅子如何殘忍地撕碎比她孱弱的獵物,又給我們看她怎樣被不動聲色地、禮貌地請出中産精英的生活圈。在這之前,不也是同樣的一群人在追捧她的成就嗎?沒有人對她講一句重話。身邊所有人都在說“是的,我當然相信你”“我們會盡一切努力來還你清白”“這場鬧劇一定會結束的”,可是你知道她已經在一寸寸地、不可挽回地滑下去。獅子殘忍,而群狼卑劣。
但是,塔爾就是塔爾啊。她像那條從電影遊進了河流的鳄魚,她活下來了,而且會一直活下去,在世界不知名的角落裡,一次又一次地舉起指揮棒,在上場前緊張地深呼吸,無論台下坐着的是誰。這裡頭有一種感人至深的肅穆,這是和性别、民族、階級無關的,人的尊嚴。在這種時候,人比起神明也并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