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主要以道生從婚禮策劃師中年轉職到殡儀策劃師為線索,在介紹他和需要緊密合作的喃呒師傅文哥之間的矛盾沖突與解的過程中,逐漸對于生死有了不一樣的體悟的故事。

全文主要包括七個部分,第一部分和第七部分主要探讨我個人角度為什麼喜歡這部電影和對于主創團隊的一些想法,第二部分到第六部分分别讨論了道生、文哥、志斌、文玥四個人物和新生這個情節設計。

一、關于為何這部電影是喜劇以及為何會喜歡這部喜劇電影

在正式開始聊這部片之前,我想先談談都是讨論生死,涉及到一些不被大家所關注的人群或者行業,為什麼我會特别喜歡這部電影——或許,是因為我喜歡它裡面透露出來的“喜劇色彩”。

由于本部電影的三位主創都是以喜劇作品傳播最廣,大家往往容易對于他們的組合産生很大的刻闆印象,認為他們會創作出一個喜劇作品。但事實上,導演的劇本拿去立項的時候,就因為内容的沉重性和劇情的走向被指責在搞詐騙。而兩位主演雖然非常擅長于逗樂觀衆,卻并沒有滿足于或者說避開了用既往的模式來創造喜劇,而是用一種沉重的方式創造了新式的喜劇。

在采訪中,主演之一的許冠文說:“隻要你看完那部電影,你感覺這個世界變得美好了,你變得快樂,明天變得更好的話,那就是喜劇。”這是他對于喜劇的新解,也總結了這部片所帶給我的體驗。

我非常喜歡他對于“未來的喜劇”的定義。在他和黃子華的對談之中,黃子華問他,會不會覺得“喜劇已死”?他的思考是,在當今這個時代,大家非常輕易地就能從手機中的軟件,例如各大社交平台、視頻平台等,得到免費非常密集和刺激的笑點,但要來看電影是更“費勁”的,你不但要花錢,甚至還要提前準備好兩個小時坐在影院裡,那麼,觀衆對于所表達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會有更高的要求,這就要求不能是一種傳統喜劇的簡單複刻了。

這是何為喜劇,而這部電影又如何描寫喜劇的呢?是作為一部聚焦殡葬行業的影片,它不講死亡,而講生存。這裡面不能說沒有涉及到沉重的話題,但是并不是以一種要壓垮觀衆或者劇中角色的态度來描述的,反而是提供了一種非常柔軟的視角,甚至讓我看完有些“釋懷”。是的,釋懷。

這部電影主要描寫了四個人,一是道生,寫他從做生意到渡生人,二是文哥,寫他從固守傳統到逐漸松動,三是文玥,寫她在自我質疑中終于釋懷,四是志斌,寫他終于做了懦夫。

同時寫了五場葬禮,一是車禍去世的年輕人的葬禮,二是熟識的街坊的葬禮,三是希望保存孩子屍體的母親提出的葬禮,四是愛與不愛對比強烈的女性的葬禮,最後則是文哥的葬禮。這些葬禮的設置看似無序,但是在電影中卻有着異常的生命力,大概是因為這些并不是導演想出來的,而是經曆出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部電影的創作源自于導演的親身經曆和試圖創作之後對于這個行業的觀察描摹,這部電影最初留給我的印象就是——“看見與被看見”。一部電影固然會有主人公,會有展開故事所需要的視角,但是在描述這個故事時,創作者的意圖也會時時刻刻透過他的鏡頭強加給觀衆。

我非常喜歡有着“看見”視角的作品,即隻描述現象,但是卻不強調“對錯”。在我之前的影評中,我也用這個詞來形容《墜落的審判》,在那部電影中,創作者沒有把重心聚焦在女人是否殺了丈夫,而隻是借助法庭的特殊場域設計,将夫妻倆原本私人的對話和生活現狀鋪陳在所有的陪審員和觀衆面前,讓事實隻成為事實,而是否有罪,不是創作者給出一個确切的觀念來傳教說服觀衆,而是留給觀衆心中自行判斷。

在這部電影中,最打動我的也是這一點。在很多作品中,觀衆看多了三四十的創作者信誓旦旦義正嚴辭地描寫十幾歲二十來歲的主角們的成長故事,他們那麼堅信,站在過來人的角度,我一定能創作出好的作品“教育”觀衆們,按照主角們的行事方式來取得成功吧。而這一個故事中,創作者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在展露自己的價值觀念并說服觀衆上,而是用一次轉行,讓之前并沒有交際的兩個人碰撞到一起,讓一個已經五十歲,甚至是八十多歲的人,也依然在彼此的身上學習到生死的真谛和互相幫助的故事。

影評裡有人說這部電影“又新又舊”,的确如此,雖然很多人會被“舊”的部分勸退,但對我來說,這樣的雜糅反而是創作者吸引我的地方,因為他在描述,而非創造。什麼是創造,是描繪一些美好的、值得向往的、吸引人的、滿足了人期許的願景,讓大家意識到當下的不足,或許優秀的人還能以此指引前行的方向。但創造要做到優秀,就意味着創作者要掌握極大的“真理性”,他們要真切地想明白了當下的弊病是什麼,否則又如何創造美好的虛幻給觀衆呢?

在有些領域,美好和未來是好描述的,而本片關注的生命話題,卻沒有辦法那麼輕易地給出一個理想化的藍圖,而且所有的故事都要落實在生活之中,要有能夠生長出這些人的土壤,否則虛幻帶來的思考和觸動必然也是浮空的。因此,創作者選取的角色和故事,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傳統中國式家庭關系,而非讓人看了大呼先進現代的新式家庭觀念。在這樣的領域之中,這樣的選擇是有其道理的,是會使得故事更有“說服力”的,而非基于創作者的意願刻意打壓角色的。

(以下全是劇透,請謹慎閱讀)二、魏道生其人

魏道生(黃子華飾)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中年事業受挫,原本是個婚禮經紀人,但是因為碰上疫情,公司空開了幾年,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就隻能關店負債,求着女朋友的叔父,半道入了殡儀這一行,轉幹葬禮經紀人。在中國人的觀念裡,雖然近來從事這一行的人和關注報道這一行的新聞都有所增長,但大部分人還是非常避諱讨論死亡,更避諱從事相關的行業。道生和他手下的員工們也不例外,面對原本由前任包幹的一些與先人接觸的事項,他們果斷采取了“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都是小事兒”的态度外包給其他人。

影片最開始的道生,是一個會做生意,把心思放在怎樣拓展收費項目,如何讨顧客的歡心上的生意人。為了做這一行,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不就是被罵嗎,他自诩父母早已去世,也不擔心别人咒他先人會有不良影響。因此他貪婪地壓低給代工廠的成本,又張嘴就來給顧客報高價,借着“隻做一次生意”的機會,拼命給沉浸在傷痛之中的顧客推銷不同的套餐。将這一行和過往從業領域同等對待,讓他犯了一個大錯——竟然在出車禍死亡的逝者葬禮上開着紙車閃亮登場。

可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對于這樣準備好了承受這一行的苦楚的人來說,工作上的失誤,搭檔的看不起和忽視,并沒有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人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雖然幹了個過于荒謬的事兒,但人生也不會因此完蛋,還是要扛着周遭的夥計們一起幹下去,洗把臉就當作無事發生,然後繼續沒臉沒皮地做生意就是了。真正讓他改變的,是一個“瘋癫”母親的求助。

這位母親的扮演者,也是《年少日記》中母親的扮演者,《年少日記》也是24年非常不錯的一部香港電影,有時間也想寫寫,如果關聯到這一部電影來考慮的話,這裡可能是創作者有意無意設計的一個小彩蛋。這位母親無法接受幼子的去世,希望能夠不惜代價地将孩子保存到将來有一天科技發達到能夠複活他的那一刻。但這一要求,和市場裡的行規有大的抵觸,很多人不願意接她的案子。

道生最開始也是因為對方開出的豐厚對價咬牙接下案子,卻在自己親自做一切準備的過程中,感受到了這位母親澎湃的情感,又在最後完成她的心願之後得到了她真摯的感謝。那些讓他疼痛的東西并沒有改變他,而這份他從未預期過的他人的肯定,卻給他帶來了工作中的第一份觸動。他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工作,不單單是收錢幹活,而是具有渡化生人的魔力。

也正是在這一次和他的搭檔的合作之中,他意識到了原來文哥并不隻是一個仗着自己入行有念頭自诩業界水準高的頑固老頭,他的固執背後,原來也有着自己的信念在。即使兩人的觀念并不一緻,但在那一刻,雙方都希望能夠渡化各自所能夠影響到的對象的心是一緻的。

道生的部分,至此事實上已經完成了最核心的轉變。他明白了自己在這份工作中想要獲得的是什麼,從下一場葬禮開始,逐漸自己學習如何給逝者化妝,如何入殓,盡力做到一切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尊重逝者,也珍視逝者和親友之間的羁絆。

在一場葬禮上,他試圖給逝者的丈夫說明還應當準備何種物品,應該在何時前來處理儀式等信息,卻被對方不耐煩地打斷,讓他自己全權操辦得了。這時,一位試圖過來參與葬禮的女士引起了這位丈夫的注意,他罵罵咧咧地将對方趕出去,并且要求道生一定要阻攔這個人見到死者,随後就揚長而去。

在這樣的場景下,面對真正記挂着逝者,希望為她送來最後一件衣物的女子的苦苦哀求,他不但允許她進來送逝者最後一程,甚至一改前面隻要錢的形象,偷偷拿了一些骨灰留給她做紀念。這固然是不符合工作倫理的舉動,但卻帶給了這位女子莫大的觸動。并且,從男子和女子區别對待逝者的态度來看,也可以合理推測出,若逝者能夠自己說話做決定,想必也會作出這樣的抉擇。

道生在做這份工作的過程中,從最開始的混口飯吃,隻要能活下去,“發死人财”怎麼了,到最後無論顧客怎麼想,但至少他自己會全心全意地對待每一位逝者,希望能夠幫助所有對于逝者的離去感到痛苦和無法釋懷的人真正接納死亡的發生,并且能夠為将來更好地生活下去提供精神上的支撐,這樣的轉變,使得他的生命有了更厚重的質感。我們都是凡夫俗子,賺點錢養活自己,再滿足一下自己和親友的其他需求,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能這樣活着的一生已經足夠幸福。隻有更少的人,有餘力去探索在精神層面,如何能夠為他人的人生鋪平哪怕一塊構成地闆的磚,而道生借助這份工作有了這樣的機遇和善行。他的行為,也徹底影響和改變了文哥一家的生活。

三、郭文(hello文)其人

接着該聊聊文哥了。文哥是喃呒師傅,從自己的父親那裡學來了破地獄的技術,又将其傳授給兒子,一家三代均為從業者。文哥的妻子前些年過世了,有一兒一女,分别是志斌和文玥。他的兒子是一個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喃呒師傅,不但在法事現場偷看手機視頻,甚至還為了孩子讀書報名有加分,跟着老婆一起改信了教。他的女兒則是一位搶救師,每天出急救現場,去應對和救助突發的病人。他們一家三口的家庭生活,也是本片的一大重點,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東亞家庭,父親嚴格沉默寡言,性格還有些古怪強硬,兒子不務正業,得過且過,女兒試圖挑戰和突破,卻屢屢碰壁。

在這個家庭中,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不知道用“痛苦”來平等地形容所有人合不合适,因為如果将痛苦進行“對比”,會顯得有些痛苦是由“外力”和“他人”造成的,有些痛苦好像隻是“輕飄飄地作繭自縛”,因此顯得前者的痛苦更“正當”和有力量,而後者的痛苦隻像是“無病呻吟”。但是痛苦是無法比較的。即便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或許有些時候有人的痛苦看上去是那麼輕易就能邁過去的一個小水溝,但是對于當事人來說卻并非如此,而且說到底,就算這樣的痛苦真的隻是小水溝,也無法否定小水溝也會淹死人。

文哥一出場就是一個執拗的“權威”的形象。他作為這一行的老前輩,有着說一不二的氣勢,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在家裡,都是一幅大家長的模樣。他挑剔道生是個外行,看工作上渾水摸魚的兒子不順眼,也不知道如何和女兒溝通,甚至否定正在維護他的女兒。大概是這樣的第一印象太過于深刻,以至于他想着抛棄他逃離去國外的兒子說出那句“至少他懂得反抗他爹”的時候,我接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沖擊。

我們都太習慣以自己為錨點來判斷其他人,所以“長輩”永遠是堅持傳統觀念的大人,同齡人永遠都應該和自己差不多,“晚輩”永遠都是小孩。站在“我”的立場,作為一個父親,文哥或許自然會期待兒子能夠承擔養老的義務,但難能可貴的就是,他可以讓自己站在孩子的角度,說上一句“他比我強”。

我知道,如果對比着他對兒子和對女兒的态度,很容易得出他偏心的結論——當他中風生活不便時,兒子選擇了棄他而去,女兒選擇了陪在身邊還親自照顧他起居,他居然沒有對女兒“心存感激”,反倒是對沒有“責任感”的兒子表示了理解,怎麼說這也算不上是個女兒視角裡的“好父親”。

但是,他這句感歎,又真的隻是“為了兒子”而說的嗎?在這句話之前,由于他一輩子都待在這個行業内,而且甚至做得還比較成功,我們都沒有機會思考,到底他是怎樣進入這一行的,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和這份工作的,我們隻是接受了這就是他,是他的生活狀态和模樣。但是,隻有“我”會在生活中那些看上去會被别人認為很好,理所應當的場景中感受到痛苦嗎?文哥心中又是怎麼看待那些被我們擅自認為是“好”的事物的呢?

比起認為這句話是作為父親的文哥在幫“不肖子孫”的志斌開脫,不如說這是他對于自己一生遺憾的一種歎息——原來我竟是毫無思考地接納了一切被灌輸的概念,跟随着長輩提供的理念,盲從着所謂的業内傳統,我知道“要”如何做,卻從未好好思考過“為何”要這樣做。他之所以隻能對着志斌的選擇做出這樣的反應,一者是因為隻有兒子的處境他才會有機會“感同身受”,他從未經曆也沒有真正關心過一個女性的生活處境,因此即便女兒就在身邊,也缺乏能夠對女兒的想法感同身受的能力;二者亦是因為兒子不在“身邊”,文哥是一個做大于說的人,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家裡,都不是一個善于表述出自己内心的想法的人,他無法當着兒子的面去詢問為何兒子能做出“違背祖訓”的事兒,而隻能推推搡搡,讓兒子滾出去,不許再從事這一行,因此,既然兒子不在身邊,那說一句倒也無妨。

也正因如此,不善表露自己内心的文哥自然無法當着女兒的面,在她期冀的眼神中張嘴對她做出肯定。同時,或許在他的觀念中,他從始至終并沒有想要不愛女兒的意思,但卻在近期的相處之中,從女兒的态度和對道生帶來的新理念的觀察中,發現了原來自己以為有的愛,居然并未好好傳達出去。他是有愧疚的,但又無法突然變成一個能夠表達的人。有時候,在外人看來非常輕飄飄的一句道歉,對他們來說,也許是需要“否定”掉曾經的一部分自我才能做到的。而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四、郭志斌其人

志斌,說實話,是我覺得非常幸福,又非常不知道要如何珍惜幸福的人。在看這部劇的時候,我很多時候能夠心态平和地做一個觀察者,就像前面我分析文哥一樣,我不需要代入,沒有很強烈的個人主張,隻有在看他的時候,看他在父親在急救室裡時突然說出口的決定“為了孩子學習”移民澳洲時,内心有一種強烈的“你會後悔”的念頭在盤旋。

對于志斌的生活,我們聽到了兩個版本的描述。一個版本出自他本人之口,他說自己從來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做過事情,小時候連書都沒機會讀完,就被父親喊回去學怎麼破地獄,然後就開始跟着做了一行,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的想法,他其實真的很想讀書,想去做其他的事情。另一個版本出自文哥之口,說志斌這書讀得太差了,根本都讀不出來,為了避免他以後沒有辦法活下去,他才硬是把自己其實不看好的兒子帶回來學一門養活自己的手藝,言外之意是若非因為愛兒子,根本沒有必要降低自己對于工作的要求,讓這樣的人進入行業。

因為這一段故事是小時候的事兒,影片并沒有從“客觀”的視角來展示當時的情形。現在,就請各位看客做一回判官,如果是你,你會認同哪一方的觀點呢?這樣的行為,到底是一位父親甯可略微違背一點自己的原則,也要為孩子鋪好路,還是一個孩子被控制欲超強的父親斷送了一生的自由選擇可能性呢?影片擯棄了客觀視角,剝奪了觀衆自己基于當時的信息做出判斷的權利,而隻讓人從這兩種主觀描述中選擇自己更加傾向于信任的一種來思考,在我看來是非常有趣的一個設計。畢竟,生活就是如此,尤其是在父母子女關系中,基于雙方當時的年齡差異,在權力方面的差異和觀念上的差異必然存在,在東亞語境中又常常缺乏溝通,此時就很容易出現彼此存在理解上的差異,并且一直持續到很久很久以後才可能有甚至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能夠彼此平等地交流。不讓觀衆有客觀事實的視角,而光看觀衆對于這些主觀描述的信賴程度和憤慨程度,事實上是為各位觀衆在這段關系中影射出自己的人生經曆和體驗提供了更大的發揮空間。

至于我,既然這是在讨論志斌的人生,我傾向于無條件認可他對自己的人物畫像,因為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唯一責任人,就算外人再怎麼看待和解讀,終究是他自己在經曆這些,為這些痛苦。他就這樣,一直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之中,沒有長大。他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在工作上,他并非對于這一行沒有任何敬畏和認可,但卻偏要用上班摸個魚,偷摸這裡做點什麼那裡做點什麼來“反抗”,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被父親認可,既然如此,那我就非要讓你感覺到不爽來證明“我”的獨立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怯懦,他并不相信隻要自己足夠努力,真的願意為了這一行付出就能得到父親的認可,他的人生就卡在不被父親認可,既期望父親能夠認可自己,又要以不屑他的認可來作為反抗的擰巴狀态。在生活中也是如此,已經自己成家的人,依然和父親妹妹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和父親的交流就交給妹妹,自己小家的事兒就交給妻子,從沒有要強烈主張自己的時刻,既不敢光明正大頂撞父親,要脫了道袍進教堂,又在妻子逼他做餐前禱告時畏畏縮縮,最後破罐子破摔。

為什麼我說他會“後悔”,是因為從他們的相處中能夠看出來,志斌是敬畏且愛着自己的父親的。他并不是對于父親隻有厭惡和反感的情緒,隻是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看不見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居然在痛苦之中也還在愛着父親,所以想要借着頭頂的天松動的時候一舉撞開,認為這樣就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他說,我不管其他的,但是我至少要為了我的兒子,為了他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給他創造更好的條件。這是他說出來的話(回憶版),但是否就是他的真實動機呢?在我看來,比起說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做些什麼,這更像是在為了幼小的自己做些什麼。在這部影片中,我沒有看到太多對于他兒子的描述,對于他兒子讀書想去名校這一點,是從他和妻子的對話中推導出來的。也就是說,事實上,到底他小孩是怎麼想的,孩子是不是有要去讀名校換取學曆的想法我們無從得知,也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對于要離開生活了這麼久的環境,對于交友等情況是否會有所留念。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父母“為了孩子好”,要選擇一個看上去絕對不會錯的道路,讓孩子能盡量去讀好一點的學校,即使這個決定會讓他們舍棄既有的工作和人際關系,轉身去一個完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

如果這樣,就能說自己是為了孩子好,要自我犧牲的話,那我确實也會有一些不理解他怎麼有底氣說出曾經父親的選擇是在壓迫他的。畢竟,他從那一段經曆中學會的,就是小孩(他自己)是有可能向往自由,要自己做決定的,所以他做出的決定是,我要讓自己的小孩以後有機會能有決定權,所以選擇的路是讓他讀更好的學校。他是在,讓自己小孩順着小孩的意願成長,還是在讓小孩順着自己小時候的意願成長呢?比起說他從自己的經曆中明白了要如何愛小孩,倒不如說他現在還處于一個治愈小時候的自己的階段,因此雖然看上去是成年人,但他做的這些事兒卻又帶着很明顯的稚氣。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從父親身上習得的一些特質,越是讨厭越是想要逃離,有時候越是在無意間體現出相似之處。

所以,在面對生死問題上,他倒是終于有個機會叛逆了,卻也因此失去了和父親最後相處和把這些東西都好好理清楚的機會。當然,說他會後悔也是我自己的傲慢,因為我認為人最好是不要留下遺憾,而如果能夠溝通卻主動舍棄了這個機會就有可能會造成遺憾,但對于志斌來說,在遲來的年紀終于能叛逆一次,或許也真的算不得遺憾。也許,對他來說,在人生的某個時點,突然又在自己的人生中能夠理解一些父親了,也是非常獨特值得的人生體驗也說不定。

五、郭文玥其人

文玥,是非常出彩的一個角色。她從出場開始就有一股冷冷的倔強感,文哥最開始不搭理道生,她就幫忙當話事人,簡明扼要地表述父親的想法。在工作上,她作為這一行不怎麼常見的女性,卻一點也不為此要有任何特殊的對待。在面對急救現場病人親屬的質疑時,同事還在幫忙解釋我們這對于男女的體能都是要達到考核要求才行的,她已經利落地把病人搬到了擔架上,準備進行下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在一個女性比較少的行業裡紮住了腳跟,放在外人的眼裡,已經是值得誇贊和羨慕的成就了,但在她自己的眼裡卻還不夠。

和哥哥相比,文玥完全是父親的貼心小棉襖。從小到大,她都非常欽佩父親,而且非常理解父親。因此,她對于父親的職業有着非一般的向往。她既認可父親在俗世中,靠這一份工養活了自己的兒女的努力,又認可這份工中所蘊含的渡化先人的社會責任感,因此從小就想着要跟父親學習如何破地獄,但是卻因為祖師爺認為女性污濁,無法進入這一行。既然有這樣的行規,她雖然心有所向,最終也隻能換了現在的工作,希望能夠通過搶救,盡可能多地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但這份工作注定會遇到挫折。和危險接觸太多的人,不可避免地會面對失敗後的痛苦,文玥就親自參與了她關系很好的蓮姐救援失敗現場。即使已經經曆了很多次,她還是很容易在每一次的死亡之中感到痛苦。電影中有幾個鏡頭,描述了她會在這種痛苦中選擇和身邊的一位有婦之夫發生性關系,借此來從這種情緒中短暫地逃離出去。在很多的讨論中,很多人不喜歡這一設計,認為有“污名化”女性角色的性質,畢竟如果需要借性來舒緩情緒,完全無需設計男性的身份,讓文玥在道德上似乎站在一個低處,而且影片中直觀表達這一畫面并無必要。但我個人而言,卻認為這樣的表述是非常有力量的。因為這一情節的設計,并不在于要侮辱和矮化文玥的形象,反而是展現她人物層面的多樣性。

性和愛,是可以很高尚和珍貴的,也可以是被棄之如敝履的。我明白在大衆語境下,大家還是希望性和愛是值得被追求的美好的事情,但是在文玥的世界裡,并不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有心力去追求美好的愛情和性關系,那ta對于人生的期許應該是積極的,是昂揚的,因為ta在努力追求美好。而文玥太痛苦了,有影評說她和文哥可能都有些沉浸在母親的去世中,她作為醫護人員并沒有能夠幫上母親,因此有些ptsd,而工作中每一次的失敗都會或輕或重地觸發她的記憶創傷,帶來新一輪的痛苦,我深以為然。在這種場景之下希望通過性行為來轉移情緒,必然不是希望自己能夠沉溺在性行為的愉悅之中,而且導演的鏡頭語言也很明确地表達了這一點,這不是一種追求歡愉的體驗,而是一種自我麻痹,一種自毀傾向。所以她必然不會有什麼精力去維系和主動創造良好的伴侶關系,而是被動,既然身邊有人對她主動表示了這樣的期許和意願(明顯同事希望和她有進一步的發展,而她認為毫無意義,若再越界随時可以終止這段關系),而她又無所謂對方是誰,并且倒不如說越是容易得到低評價越是符合她在那種情境下對于自我的認可,那麼她的選擇就是非常合理(邏輯意義上)的。人不是隻會追求幸福和美好的東西的,也不是都有這個自信認為自己配得上所謂幸福的。

我們隻有直視了她的痛苦,理解她這樣做并非是要對于一種道德倫理進行破壞,而隻是無暇或不願再顧及這些的束縛了,才是真正站在她的角度去看待她。而對她進行道德審判,認為這樣的行為是她的道德污點,其實隻是外界的看法,是“我們”認為她做得不對,所以要用道德為名來懲罰她。而她自己得到的懲罰,并不是被社會認為是一個“壞女人”,而是放棄了一件原本應該是幸福快樂的人生體驗,選擇要将快樂的事情變成痛苦的事情來懲罰自己。隻有她自己的認知和選擇可以懲罰她,而并非外界強加的倫理要求。

站在我的角度,我會認為這樣的女性當然是配得上美好幸福的生活,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能夠提供不低于平均水平的救援,同時拓展了女性參與到這個領域的可能性,增加其他人對于這一行的理解,多難能可貴啊,可文玥顯然不這麼認為。她的這種不自我認可,一定程度上是基于自己是女性而被自己向往的領域否定,但最終導緻她的痛苦的落腳點卻不是女性,而是不被自己的至親支持的落寞。所以她在作為女性上,并沒有任何不自洽,她接納自己是一名女性,并沒有因為祖師爺的規則不允許女性進行破地獄就自我否定,她的痛苦是在于明知道規則的不合理,卻沒有着力點去改變它,并且在日常生活中一再被規則的化身的父親提示這一點。這種被既有規則的否定的痛苦是具有共性的,這是一個女性的處境,也可以是另外一個場景下男性的處境。

站在文玥的角度來看,明明父親是一個對于破地獄有那麼強烈情感和尊重的人,卻願意接納吊兒郎當的哥哥進入這一行,而非更願意傳承和努力的自己,這是一種不公,是父親對兒子的偏愛。而站在志斌的角度來說,他渴望自由,卻被剝奪了自由,在他人眼裡的偏愛,對他來說卻是束縛,妹妹沒有辦法進入這一行,反倒能夠享受他的自由,從小到大無論妹妹想要幹什麼,都能得到父親的支持。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事實上,假設文玥是個男生,而志斌是個女生,那這個家庭中的問題就輕易迎刃而解了。因為社會一定會允許作為女性的志斌不那麼努力學習,想幹點什麼就幹點什麼,然後組建自己的家庭,也會非常鼓勵願意付出拼搏,付出更多努力在自己的行業幹出一番事業的男性文玥。可,為什麼隻是因為性别不同,就兩個人都必須承受痛苦呢?我們說要越過抽象的概念,看見具體的人,其實就是希望解決這種大家都被概念框定死,不能主張和成為自己的困境,因為這樣的困境事實上的非常無趣的,是人為創設的,是原本應該不堪一擊,但是在衆人的目光中,就變成了一把一把的利刃,狠狠地刺痛着所有不順從這一标準的人。

因此,在文哥的葬禮上,當道生說他的遺願是讓文玥和志斌一起幫他破地獄的時候,文玥感覺到了釋然。有人非常不喜歡這個情節設計,在他們的解讀中,這像是一種傳統的大團圓結局,是一個明明創造了對方傷痛的人居然靠一句輕飄飄的我不善言辭,就要消解這種痛苦,就得到了文玥的原諒。可是,文玥的釋然是為了她父親而存在的嗎?這種釋然是為了使逝者身上的罪孽消弭,讓他作為一個“完人”偉大光正地得到上天堂的權利嗎?我不這麼認為。

如果是要讓文哥釋然,那應該是他在活着的時候,親自面對自己有意無意造成的傷害,并且為這種傷害道歉,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樣,在自己所創造的痛苦得到“彌補”的時候,加害者才能夠有理由認為自己得到了諒解,已經對自己的過錯負責了。可是文哥不敢,雖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已經意識到,即使他并非故意要傷害女兒,但女兒确實因為他的言行受到了傷害,可他囿于自己這麼多年的認識和作為父親的權威,始終無法再往前邁進一步,親自說出那句對不起。

所以,在這場破地獄的儀式之中,這裡的釋然是純粹文玥本人的。她的釋然,并不是作為女兒最終得到了父親的認可,而是原來自己一直認為的錯誤的規則,真的是錯誤的,是可以被突破的,而願意跟她一起突破的那個人,又恰好是自己最了解,也從未期許過的親人。文玥的釋然,不是要消解他人的罪惡,而是解開了自己施加給自己的枷鎖,是意識到原來我的想法并非我個人的“自我安慰”,這個社會終于給了我應該得到的正視的釋然。我不渴求你的認可為我加冕,但還好終于我至少得到了應有的。

而且,即使單純從父母子女關系中來說,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親子關系的不平等性。基于雙方締結關系時的認知和權利差異,很容易就會給父母過大的權力來決定孩子的一生的起點究竟是何種模樣,而這種起點又很有可能輕易地決定了這個人一生的走向。且不說成為父母根本無需考核,就算之後需要有什麼考核認定标準了,也是不可能有任何方法能夠保證每一個父母都能成為稱職的,被子女認可的父母。在摻雜了全世界最複雜的情感因素的關系之中,就是要允許很多時刻我們無法做到純粹理性的計算,不能清楚地算清楚對方給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所以對方應當付出何種代價,才值得被我愛。往往很多時候,隻要我還愛着對方,哪怕這種愛有時會被他人解讀為愚孝,解除為自我價值過低,可既然我還愛着對方,那麼有可能對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次伸出來的手,都會成為我願意再一次靠近對方的契機。

不要因為精于計算而失去自己真正渴求的東西。既然文玥是愛着文哥的,她在日後回憶起自己在最後的時間裡和父親有了真正的交流,在他最脆弱需要的時候,終于也從受他撫育的小孩,成了有力量舉托他的大人,就一定不會後悔。人是有忘卻痛苦的能力的,多麼難熬的日子,一旦過去了,比起當時的痛苦,就更容易被那些遺憾所裹挾。即使在這段時間裡,她可能付出了很多時間精力,可隻要在之後的日子裡,不會被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裹挾,那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六、關于新生

在影片的最後,關于道生還有一個情節。那就是他的女友美玉意外懷孕,女友雖然很意外,但是也很驚喜,但道生卻非常悲觀。站在女友的角度,她不明白道生為什麼想要放棄這個孩子,因為随着她的年齡增長,這很可能是她最後一次有機會成為一個母親,而她在這段關系中,雖然幸福,卻也步步退讓,對方說不希望結婚,就一直隻是以女友的身份待在他身邊,在這種情形下,道生對于孕育新生命的否定,就很有可能被解讀為對她的否定,對于他們之間的關系要再進一步的否定。

而站在道生的角度,他自己本身就已經身負重債,轉行也是經濟壓力所迫,而且在他近來的從業過程中,眼見且深度參與了文哥家的爛攤子,這一時點剛好發展到文哥在家接受文玥的看護階段——他看到一個父親要為了孩子移民去得到更好的教育,看到另外一個父親不善表達無法傳達對自己孩子的愛,看到那個父親在年紀一大把的時候,膝下的孩子居然直接跑了。雖然道生現在能夠幫助其他的人走出困境,但這也隻是因為他認為自己能夠承受帶給自己的壓力,能夠做些什麼就去做,可養育一個孩子并不是決定能否今年生下來就行,而必須要看到十年後,二十年後,他們現在都已經五十多歲了,如果此刻迎接一個新的生命,要如何舉托這個生命呢?他擔心自己無法承擔這個責任,也不都是因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而是因為這份責任是沒有期限的,而且這份責任并不隻關乎他一個人,到時候,并不是隻要他吃苦就夠了,而是有可能創造一個生命,又給這個生命帶來過多的壓力和痛苦。他認為,到時候,小孩愛他,他會痛苦自己無法給對方更好的東西,而小孩不愛他,他也會相較于沒有孩子的時候承受更多的痛苦。

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要允許自己,也允許别人膽怯。事實上,道生和美玉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錯,他們隻是各有各的怯懦而已。我擔心錯過這輩子可能的最後一次機會,他擔心可能在沒有想好的時候就決定做會帶來更長久的苦惱,又有什麼問題呢?但在影片的最後,道生在主持完文哥的葬禮之後,不知道是否是文玥和志斌的釋然也帶動了他,他好像終于也敢跨過自己的恐懼了。

說到底人生一場,如果隻從一定會結束的角度來解讀,那麼就所有的人都沒有必要來一遭了,可是當你看到在痛苦之外,他們也會在某一個瞬間,感受到徹底的純粹的幸福的時候,你又會感覺,是否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要斷絕一個人有可能的幸福人生,有點太過于武斷呢?孕育一個生命是很困難和神奇的事情,人總歸都是要死的,可不一定會永遠有新生。所以在這部電影裡,也總是講死,可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怎麼生。“怎麼生”,不單單是活着的人要考慮的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會導向是否還有新的人出生,會導向這個社會是否還有人需要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

一切悲觀的擔憂,都固然有他的道理。甚至毋甯說,如果大家都輕率地面對一切的時候,生死都會更加容易發生,而隻要一旦深入思考,就很容易導向太多我們之前從未考慮過的痛苦之中,在看見這些可能的痛苦和傷痛之後,還有一點勇氣,想要讓這個人,讓那個生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非常偉大的決定。

臨終關懷中,有一個概念叫做四道,分别是道謝、道歉、道愛、道别。我們讨論臨終關懷,既是希望關懷臨終者,也希望關懷他們周遭的人們。不過,因為破地獄儀式大多隻涉及到非自然死亡、過于年輕夭折等特殊情形,在這部影片中具體的探讨較少。突然略帶唐突地提起這一句,是希望這一理念可以不用隻是局限在最後的告别的場景之下,很多時候,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各種或大或小的離别,在每一場離别之中,希望都能有好好處理過,不至于将來變成誰的遺憾。

七、關于主創團隊

在電影本身之外,還想聊一聊這部電影的主創團隊。因為動筆寫作時已經距離看電影有幾日,擔心自己的記憶不夠清晰,再加上我本身就很喜歡黃子華,所以就搜索看了好些導演、子華和許冠文的采訪。這是一部隻有他們三個人才能創作出來的作品——我看到有人在影評中認為黃子華的演繹太像他本人了,而道生這個角色,很多時候的表現過于“沉悶”,顯得不那麼有情緒變化,認為這屬于一種臉譜化的表現方式,是沒有演技的體現。當然,大家愛咋看都是自己的自由,我無意否定他人的見解,但是既然能看到這樣的觀點,意識得到原來大家對這樣的演繹會有不一樣的想法,那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想被别人看見。

在電影這種文藝作品的創作中,很多時候并不是被創作出來的角色應該基于劇情設計具有何種特質,而是因為遇到了主創團隊,遇到了會有自己思想的編劇、演員,才最終有了這樣一個角色。也就是說,角色并不是基于文本或者觀衆看了一次的想象而存在,而是基于創作團隊能夠納入這樣的靈魂進去,才最終有了這個形狀。在經過思考創作出來的作品中,角色隻是承載主創靈魂的容器而已。

那麼這部電影中,承載了創作者哪些特質呢?他們把自己的哪一些部分放進了這個故事之中?

在宣傳之中,導演常常提到這個故事的上映版本是第49版,這一個版本跟過往的48個版本都不一樣,它更加積極。他還總說黃子華在演繹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渡化了他。這話說得當然是誇張的,但也确實有一部分真情在其中。在最初的版本中,導演的故事走向非常悲觀,例如最後道生和美玉的孩子,在之前的版本中是最終選擇了小孩沒有被留下的設計,因為導演想要表達出人生總是要面對失去的。這樣的想法當然是非常“合理”的,因為這種人生課題并不是創作者塑造的,而是每一個人的生活中都必然會以各種形式遇見的。可是,在這樣一部電影中,在一個承載了渡化生人職責的角色身上,要強加這樣的一個情節,就會具有很強的導演個人意願體現出來——無論是沒有人能夠逃離的死亡,還是是否要迎來新生,我都認為這是痛苦的,都是會失去的。

黃子華就一直在勸導演,認為電影的表達需要承載社會責任,當然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但也必須要注意自己的表達對其他人産生的影響,如果讓其他人産生了不好的念頭、作出了不好的決定,那會造成很大的責任。這種表達上的“讓步”,并不是為了讓自己的電影更加賣座,更加受歡迎,它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一種社會責任感的必然要求。

創作者和表達者或多或少都應當具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感,就像我前面所提到的,很多問題當你思考到最後,很難不陷入一種悲觀和痛苦之中,這種痛苦的思考和情緒,一方面需要被他人看到,另一方面傳達出去也能讓其他處于痛苦之中的人感受到世界上并非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孤獨感消散。可當這樣的表達具有廣泛傳播的屬性的時候,就必須要認識到,會有太多你預想不到的讀者在觀看,而每個人對于痛苦的理解和承受能力又有差異,當我作為創作者,敏感地感受到了痛苦,又精準地将其表達出來的時候,可能會使得原本并不能明确自己模糊的情緒的人突然像是被紮了一針猛藥一樣一下就明了了,而痛苦的清晰化所帶來的壓力,并非所有人都做好了承受的準備。

很多時候,我當然會有自己強烈的主張和情緒,但我很少極端地鋪陳開來論述。一方面是因為這麼強烈的情緒本身就是非常私人的東西,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強烈的情緒指向本身進入公共領域會帶來太多我難以設想的後果,我不願自己的文字在無意中造成他人的傷痛。所以,我退一步。就像這部電影中的導演一樣,我看見你,不代表贊成你或者理解你,就隻是看見而已,而看見本身已經具有意義。

好,話再說回來一點。為什麼我不贊成前面的影評對于黃子華所飾演的道生的批評呢?因為,道生并不是一個30歲的中年人,而是一個50歲的中年人。他的“窩囊”和“忍氣吞聲”,不是演員本身無法演繹出激昂開朗的角色,而是這個角色他就沒有辦法是開朗樂觀,身上帶刺,能夠和他人産生激烈的沖擊的。如果是30歲出頭,剛進入行業,感覺自己無所不能,所謂的失敗隻是對方沒有品味的愣頭青,當然可以說話帶刺,沒事就怨天怨地,對着合作夥伴生氣,對着整個社會生氣,覺得全天下都沒有提供給我應該有的待遇。可當你50歲,當你事業一直起起落落,當你背着其他人的生計,要養活自己,養活家人,養活員工的時候,生活的重壓會讓人變得沉悶。你不再有心氣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是别人欠你的,況且,就算是欠你的,又怎樣呢?還不是最終隻能接受一輩子就這樣被欠着過下去嗎。既然能夠靠伏低做小丢掉面子回避的沖突,就沒有必要非要折騰一下。

我知道很多時候這樣的角色會讓一直活着很有心氣的人看了憋屈,想不通怎麼會有人這麼能忍,這麼窩囊呢。可是,能夠對生活有心氣,是一種幸運和難得的個人特質。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和我們不一樣,但是也按着自己的方式在努力生活的人了,不妨就接納有這樣的人存在吧,不需要認可他們,但看見他們。

“生人都需要破地獄,生人都有很多地獄。”

感謝你能夠認真閱讀到這裡,聽我碎碎念叨對電影中的角色的感受。我想,如果你能夠從我的想法中得到一點點的被理解和寬慰的話,這也算是我基于這部電影的激勵所帶來的一些好處吧。希望大家都能在觀看這部影片的過程中感受到釋然,體會“未來的喜劇”所帶來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