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那種玩弄類型叙事的手法,仍然保持着網飛一貫的風格,你可以在我的名字最底層的故事結構中看到很多熟悉的影子——老男孩,新世界和無間道,甚至是老無所依。類型作品之于網飛的意義就好像是一個前置讀物,當你深入網飛看似俗套的故事情節,卻發現它已經被賦予了新的叙事意義。

崔武鎮之所以能夠得到觀衆的愛憐,是因為他是一個古典的黑幫形象,殘忍之中又帶有老港片黑社會的俠義柔腸。但他遭遇了冷酷的命運,先是他最好的兄弟尹東訓背叛了他,原來尹東訓是警察的卧底。再後來都江才是新一代成長起來的黑幫,禮崩樂壞的年輕人已然不在乎舊黑幫的優雅。隻有沉默寡言的智友,像親自養大的小狗一樣忠誠地守護着他。對于他來說智友是最後的同類。

這個故事的A面是宋智友的複仇,是宋智友找回名字的旅途,B面是崔武鎮的複仇,也是崔武鎮失去名字、逐漸變得面目全非的旅途。崔武鎮對智友講述宋俊受的故事,在他的版本裡,宋俊受為了成為自己的兄弟,背叛了警察,被警隊暗殺處刑。這個故事之中的漏洞顯而易見: 警隊不是黑社會,對于叛逃的人員,不會處以私刑。但黑社會會。對于崔武鎮來說,他始終無法理解的一點是,并非他的兄弟叛變成為了警察,而是警察僞裝成了他的兄弟。

他用全身痛苦地質問一件事:我犯罪,警察可以調查我,可以搜證我,可以依法逮捕我,但為什麼要讓一個警察成為我的兄弟來欺騙我,來謀害我?如果我犯罪,那就用法律來懲罰我。為什麼要用愛來傷害我?是警察逾越了公法的楚河漢界,用背叛的私刑處決了我。

所以他殺了警察宋俊受,卻沒有殺了兄弟尹東訓。他也忠誠地遵循着黑幫古典而體面的法則,沒有禍及尹東訓的女兒。當智友來到他的面前,請求他幫助自己複仇的時候,他也開始了自己的複仇。

他的複仇對象并不是智友。因為智友是他兄弟的女兒,因為智友是他殺死的兄弟的女兒。他對智友的照顧之中存在着虧欠和愧疚的成分。他的複仇對象是派來宋俊受的警察隊長車奇皓。如果不是車奇皓,宋俊受不必欺騙自己,也不必死。

崔武鎮的未完成情結在智友的身上得到了全部的補償。尹東訓未能給予他的東西,智友毫無保留地給予了他。智友能夠為他身敗名裂,為他去死,就好像他可以為智友去死一樣。如果你失去的一切已經得到了補償,那你為什麼還要去複仇呢?

崔武鎮在智友的身上得到了一種自欺欺人的愛,以至于他感覺尹東訓是我的人,你也是我的人,我們三個人是永遠在一起的。是車奇皓破壞了我們之間的羁絆,是他逼我殺了你的爸爸,他才是你的殺父仇人,智友,你是我的人,你替我殺了他有什麼不對?

然後他親手送去了一個警察。如果說宋俊受的卧底行為,在崔武鎮看來,是逾越了公法的界限,對自己處以了親密關系的私刑,那麼讓智友成為警察,就是崔武鎮親手賦予了一個警察處決自己的權利。

殺了一個女兒的父親,如父如兄地把她養大,讓她去殺掉她父親真正信任的老上級,在旁人看來這一切無疑不正常,瘋了,惡毒,是貨真價實的惡魔所為。但崔武鎮說:你是一個毒蟲,你不理解我的信念。言下之意是你是一個毒蟲,所以以惡意來揣測我的行為,但我對智友的感情之中沒有恨意。

這恰恰是最可笑的地方:希望智友最終能夠幸福的崔武鎮,制造了智友身處的無間地獄。制造出這個地獄的不是惡意,刻毒,而是崔武鎮稱之為信念的東西——古典黑幫的義氣、純情,指鹿為馬的愛。如果崔武鎮是都江才這樣斬截的瘋子和人渣,智友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世上比仇人的惡意更無法接受的,是仇人的愛。

另外一部電影老男孩也是複仇故事。男主角在教室撞見一對亂倫的姐弟,大肆宣揚,最終姐姐自殺。弟弟為了複仇,圈禁男主十年,對他加以催眠,讓他一獲得自由就愛上了自己長大成人卻見面不識的女兒。最終男主被告知真相,痛苦流涕地匍匐在弟弟的腳下,哀求他不要告訴女兒真相。

但這種複仇有什麼用?你把仇人變成了你同病相憐的對象。當男主角匍匐在弟弟的腳下苦苦哀求他的時候,那隻是一個扳機,不停地喚起你舊日的痛苦,回想起你也是這樣苦苦哀求,你的愛也是這樣得不到允許。

崔武鎮把智友制造成了自己。當智友一無所知的時候,她的倔強、執着、忠誠、重情重義,就好像是理想中自己的分身。崔武鎮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從未得到過的信任和忠誠。當智友得知崔武鎮殺死自己父親的真相,她更像自己了:在她的種種理想特質之外,她還遭受了和崔武鎮一樣的痛苦。崔武鎮完全明白她發現真正的殺父仇人那一刻的痛苦,因為那就是他發現尹東訓是警察那一刻的感覺。

崔武鎮制造了自己甘之如饴的地獄。他站在宋智友的面前,那種感覺遠遠超過了對下屬的感覺、對親友女兒的感覺、對無辜受害者的感覺、甚至瘋狂的愛情的感覺。我就是宋智友。宋智友就是我。世界上從未有任何一個人如此強烈地和崔武鎮連接在一起。以至于當智友決心回頭是岸,成為污點證人指證崔武鎮的時候,他瘋狂地殺死了說服智友的警察小男友。因為那恰恰是對崔武鎮最殘忍的報複:就好像他最好的兄弟原來是個真正的警察一樣,他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他在這個世界上失而複得的最珍貴的人也将站在警察的一邊。崔武鎮痛恨這樣的命運——原來殺死過他一次的東西還能殺死他第二次。

所以當智友殺出一條血路,來到他辦公室門口的那一刻,對于崔武鎮來說是天國降臨一樣的時刻。他命中注定無法殺死智友:殺死過他一次的東西可以殺死他第二次,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第二次殺死自己的親密朋友。這和愛可能沒有關系,和他說的信念有關。他的末路是古典黑幫的挽歌。警察利用他的黑幫義氣去誘捕他,都江才這一代的年輕黑幫已然禮崩樂壞,鄭泰洲因為這種義氣為他而死,智友殺他也是貫徹這種義氣,而他如果不肯引頸就戮,就是對這種義氣的背叛。這樣一個古典的黑幫角色,想要把他的組織創造成一個理想主義的天國,最終卻為自己創造出了一個理想主義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