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不掩瑜,前半部若有7分,後半部值得9分。

按照欲揚先抑的慣性,先來說說“瑕”。《天下長河》這部劇,如果不看到後半部,免不了會覺得靳輔、陳潢又被塑造成了典型“受苦受難的好人”,而康熙又被塑造成了典型爽文主角,如此落入窠臼。受益于“治河”這個新穎題材,前者還算值得一看,後者卻有諸多珠玉在前,對其“神迹”再多贅述也略顯乏味。

看這部劇時我剛看完《鶴唳華亭》,便不由心生比較——蕭定權确實做不了皇帝、隻能做聖人,而這位千古一帝卻做不了聖人、隻能做“神人”。論道,他心懷天下;論術,他算無遺策;論成就,他知天文曉地理,洋文、科學、設計無一不通,更别提他那些收複疆土的實績,當然确實有很明顯的政宣痕迹。索明高三人逐漸察覺到了康熙的變化,多次在私下說他是“神”,是現如今朝堂上唯一的“大樹”。

所幸這部劇沒有停留于此。

再來說說“瑜”。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果說本劇最大的“瑕”在于造神運動過冗,其最大的“瑜”則在于“假神”的真相,甚至連各個鮮活立體的配角,其高光戲份也多在與這尊假神康熙的互動之間。

轉折點在于黃河入海口工程。愈發孤家寡人的康熙固執短視,靳輔則在淤田買賣上有不察之罪,主觀故意加客觀錯誤,真龍聖人要揮刀了。自此,前期已鋪陳到位的一系列妙人面對宦海沉浮,命如漂萍。

最想做聖人的于振甲(此角色設計實在精彩)害死了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剛以戴罪之身赈濟歸來,又成了皇帝手中的一把愚鈍的刀,先無差别刺向忠臣弄臣,再刺向治河工事,最後殃及萬千無辜。然而直到後來黃河大決、兩次跳黃河未遂、對靳輔痛哭認錯,追悔莫及、惟求一死的于振甲也沒看清,他隻是一把刀。他可以認錯,但皇帝至死也不會認錯。

最愛聽皇上牆角的高士奇,碰上了比他更愛聽牆角的康熙,再多金豆子也比不過遍及朝野的“思想警察”,再巧舌如簧也辯不赢“真理部”。他攪動風雲有罪,曾将他視為良師益友的康熙卻更憎惡他的挑釁,讓他看外語書不僅是拆穿其聽牆角的嘲諷,更是在智能上的羞辱,那是恬不知恥的既得利益者,隔着階級鴻溝對普通人的鄙夷。

最不善玩弄權術的徐乾學終于在冷闆凳上反思出了弄權的真谛,無論是中探花後發瘋,還是官場上處處被人拿捏,徐乾學無疑是這故事裡的一個醜角,“廷試第一”更加強了他身上的矛盾與諷刺。這樣一個為政中庸、學識卓然的“中人”,為出人頭地,找到的出路隻有立場堅定地加入索額圖黨羽。徐乾學始終是清醒的,兄弟三人廟中訣别時,他對高士奇說:“有你我這樣的人,世上又怎會有陳潢的地方”。灑薄酒一杯,然後繼續清醒地走他“術大于道”的為官之路,經曆高樓起,終有一日高樓塌。

明珠與索額圖并無本質區别,其自身功過另論,不過都是康熙究極中央集權的犧牲品。相權、軍權乃至河道工程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萬千事宜,莫非王權。誰先倒台也是聖意王權,皇上不屬意胤褆,又想駁回靳陳的工程計劃,納蘭明珠做魚肉正合适。明珠倒台後曾在宮裡遇到過康熙,他未曾下跪,隻是靜靜地看着皇帝上轎、離開,期間連一寸視線都沒分給他。七歲登基的小皇帝終于百煉成鋼,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首先煉成的就是心冷如鐵。

最後再來說被塑為真神的靳、陳二人。

陳潢從生到死,身從黃河來,魂歸星河去,從姓名表字到一生煙雨,他整個人就是為了黃河而存在的。他眼裡惟有那條奔流不息的長河,王侯将相、寵辱枯榮,皆是浮生若夢。他是侍奉黃河的神使,使命未盡,但肉身凡胎無以為繼,黃河就召他回去了。靳輔則比陳潢多了些人氣兒,有妻兒、懂規則,他是個在人間道上選擇了侍奉黃河的聖人君子,卻也幾乎隻是為了黃河而存在的。如此至純至真的人,幾乎沒有道德瑕疵,能力瑕疵也被一筆帶過,連掙紮反抗都太過耿直,不免單薄,但符合人們對“真神”的樸素要求。

最後一幕裡,風燭殘年的康熙回望靳、陳的塑像金身。朝堂上不可一世的神跌入凡塵,泥沙裡凄風苦雨的神求得正果。若有遺憾,應該還是編劇對這位孤家寡人心慈手軟了些,要是能把曆史上對陳潢平反奏折的“寝其奏”結局演出來,效果可能會更令人唏噓。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最終還是隻有天下長河奔流不息,無論世道盛衰,無論何人來治,或為禍患,或為福祉,它永遠不為所動、永遠以萬物為刍狗,一如天地,一如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