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不看任何評論,僅僅是看到情節概述,也會自然而然地将本片與李國華案相聯系。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幾乎是每個有性教育意識的家庭都會給自己的孩子在青春期安排的一堂為師生戀祛魅、防禦校園權勢關系下的性侵害的必修課。
說來慚愧的是,在小時候我最初了解到身邊有人閱讀《房思琪》時,因為它的書名而先入為主地以為它是本俗套的言情小說。後來得知它真正的主題時我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當初完全無法理解對于如此恐怖的事件的描述為何會被冠以“初戀樂園”這樣夢幻的名稱。而《童話.世界》就是在回答每個年少時可能會和我産生同樣疑問的人這個問題。
影片的第一幕便展示出它十分精巧的叙事結構,當下時空的張孝全飾演的律師要着手辦理女學生郭詩琦控告(或者用杜律師反複強調的講法叫“告訴”)李康生飾演的補習機構教師性侵害,而與此同時張孝全也發覺李康生正是自己年輕時的客戶。
由此視角跟随年輕的張孝全回到他初入職場,跟随自己的師傅杜律師在當年成為李康生的辯護律師的時空,當年的李康生受到補習班女生童希真的強暴指控。而更加宿命的是,彼時的張孝全心儀的對象陳新也是李康生的受害者之一。
李康生作為世另李國華在多年間作案無數,以上三位女生隻是其中的滄海一粟,而三人之于張孝全的關系則十分微妙,剛好作為他人生三個節點的标記出現。
認識童希真時,張孝全還是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律政界小卒,在師傅指點江山的訓導下跟她走上了助纣為虐的歧途。在當庭以蕩婦羞辱的辯護策略指控童希真前,師傅用傳教般的口吻洗腦他:“記住你是個律師”,言外之意是“我們不是正義的維護者,隻是客戶操縱的敢死隊”。
擺在面前的巨大的物質與仕途的誘惑讓本就未建立起身份信念感的張孝全放下了道德的防線,幫助李康生反将童希真告倒。
與之在同一時空并行的則是張孝全對陳新的追求,當童希真的“初戀樂園”初步毀于李康生摘下和善的面具露出性饑渴的嘴臉時,張孝全正要給自己和陳新搭建起一座獨屬于二人的,歲月靜好的浪漫愛“童話世界”。
但在張孝全的視野之外,陳新早已成為了李康生的獵物,他用自己表演出的和藹、溫柔、老頑童的一面吸引着陳新,借由師長的身份讓陳新無法抗拒,最終從送她上學、陪她看飛機,到了和她發生性關系。
這一切确如李康生辯稱的那般“你情我願”或“順水推舟”,但其實在明确的權勢關系下無法言說、不易察覺的、無可抵抗的壓迫、誘惑、威逼其實也昭然若揭。
最終陳新看到童希真控告李康生的新聞後在庭審當天前往旁聽,而除了李康生小人得志的嘴臉與童希真應激崩潰的口号之外,更令她萬念俱灰的是昔日的暧昧對象,滿口要用法“告死惹你的人”的張孝全在庭上幫助李康生共同迫害童希真的猙獰面目。兩人的關系也在這段律師席與旁聽席的互相凝望中戛然而止。
這裡的表達其實非常明确,此時的張孝全正是代表着一種平庸之惡,在惡勢力面前講自己“沒有立場”,随後順從強權者的擺布不是真的沒有立場,而是沒有骨氣,沒有信仰,沒有靈魂。當張孝全面對一個未成年女孩的“初戀樂園”在如此可怖的情況下坍塌時,他選擇了忽視和加害,那麼他自己的初戀樂園也會随之崩裂。
相信所有人都看到過以下這段話:“男人最可怕的不是在長大的過程中突然爛掉,而是在你身邊的時候突然爛掉,在你躺在他腿上看電影,在他趴在你枕邊抽煙,在你們靠在一起喝今晚的第五杯酒的時候,他突然随便說出的某句話,讓你對他偶然流露出的腐臭本質目瞪口呆。”
如果當天陳新不到場,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大概會無比認同這段話的每一個字,而那“某句話”或許就是在李康生第無數次被告上法庭并和解時張孝全随口說出的一句“我看那些女孩就是圖錢。”
當然故事并沒有這樣發展,當年的一場庭審戳破了三個人的童話世界虛幻的泡泡,除了兩位受害者以外,面對旁聽席上愛慕對象失落又憎惡的淚水,隔離間裡雖不見其形卻可聞其聲的童希真絕望的嘶吼,以及危機解除後李康生輕松的讪笑,張孝全在此刻也發生了蛻變。
不過這并未痛徹心扉的教訓隻是讓張孝全從0走到了1.0,當下時間線的他見到妻子在警局維護受害女孩時,雖然嘴上替女孩辯護,但是私下還是“友善的提醒”妻子:“你怎麼能确定她不是在說謊”。
直到發現郭詩琦狀告的輔導班老師居然就是改名換姓之後的李康生為止,他才決定以專業身份介入案件。
此時他更多的并不是正義感上身,而是想要彌補青春時的遺憾。但是這次初心并沒有那麼純淨的奮不顧身,讓張孝全終于第一次獲得了體驗社會結構中的第二性的機會,他也成為了受害者的組成部分,而擺在面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經典,一切都是那麼艱難。
人無法在作為上位者的同時獲得真實的對于下位者的共情。
直到成為郭詩琦的辯護律師,張孝全才看清了像師傅這樣從犬儒到惡堕的,對李康生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反抗隻有勸他和解的“法律工作者”有多可悲多毒瘤。也才意識到即便是克服了ptsd的壓力與社會輿論的刺痛,也還需要與物質生活的貧瘠、父母的龜縮、兇手的威逼利誘做抗衡有多絕望。
李康生說服遊安順接受女兒的案件和解的這場戲有一處妙筆。
李康生借來到遊安順的擦鞋店擦鞋之機向他施壓,整場戲前半部分跟随着遊安順的視角,他作為一名鞋匠,始終時佝偻的,低眉順眼的,甚至姿态是匍匐的,直到擦了一會之後偶然擡頭才發覺來客是李康生。
這樣一種仰視對俯視,貧民對權貴的視點碰撞發生時,即便二人不開口,觀衆也能瞬間意識到遊安順已經必将接受和解的提議了。
最終郭家接受了和解,面對痛哭的郭詩琦,張孝全還想上前解釋自己此刻終于悟出的種種真知灼見,勸她繼續抗辯,他的妻子卻一把将他推開,诘問他“鬧”夠了沒有。
在與李康生的最後一次見面時,李提到後來還見到過長大成人的童希真,她看起來已将當年的陰影全然抛之腦後,并稱“當年要是和解就好了”。李還講當年庭審前忽然指定張作為自己的辯護律師的理由正是因為自己早就料到陳新會來到現場旁聽,毀掉當庭的三個人的“童話世界”完全是他的一步大棋。
法律和律師身份的無力感與無用感在李康生輕描淡寫的描述中頃刻間降臨,如此看來張孝全從頭至尾,這十餘年間,确實就像一隻熱鍋螞蟻,無頭蒼蠅一般總是不知所措,無能為力,任人擺布地參演着一出又一出鬧劇。
他的成長總是晚這個社會半拍,他對于現實的見地總是落後于李康生這樣的施害者半拍。
律師職業時常要面對的矛盾之處也此刻被巧妙地折射,他們永遠在做亡羊補牢的工作,雖然即便羊已亡牢亦需要補,可是在亡羊後,或許對于農戶最好的最切實的補償是再送他一圈羊或者為他蓋好一座新的羊圈。但律師做的工作往往是“關于對某建材公司工程質量不達标的聲讨”。
可是又有幾家農戶在乎這些呢,或者會将其作為自己丢羊後首要關心的事情呢?
因此本片中的張孝全最終完成了一個人物的逆弧光,他意識到了法律保障的滞後性與百疏一密,并對此束手無策的同時甚至被這條坎坷的賽道踢出了局。
一般的類型電影在反派最終故意叫嚣着一些誅心主角的話術時,正是主角要為愛發電,創造神迹,逆境翻盤的高潮,但本片則不然。
張孝全在完成和解并因為參與本案設計利益沖突而被吊銷執照後,他找到了當年一别再未相見的陳新。陳新剪掉了李康生喜歡的齊肩短發,張孝全看到後愣了愣,遞給她自己手裡的傘,兩人相視無言後又轉身分别。
這把遲來的,毫無補償價值的,慰藉效果可以忽略不計的雨傘代表着張想要彌補諸多遺憾與過錯卻無能為力的頹唐,而這把傘也像他曾要死死握住的捍衛的法律一樣,亡羊補牢,遲到,但貌似有意義,但又不知道對受害者是否真正且永遠有意義。
這萬劫不複充滿無力感的結局不禁讓我想到很早之前刷到過的一個視頻,視頻中記錄的是一個應屆畢業的理工男在實習期被公司團建灌酒喝醉,為了向正在拍攝視頻的女友證明自己清醒,一邊在地上不受控的爬行、打滾的同時一邊高聲背誦數學公式。
當然他背的是滿紙荒唐言,引得彈幕評論都樂不可支,可是這對于老中人而言已經習以為常的荒謬場景背後的悲涼其實亦不言自明。
書本上的知識與客觀真理抵不過現實的混沌和無常,法律的條文和正義的誓言又怎能不在權錢交易面前摧眉折腰。
況且即便《童話.世界》在我看來作為此類題材的電影已經将所有核心的議題囊括其中,也将最壞也是最現實的圖景和盤托出,它作為一部電影想要抵達現實仍有困難,更别提改變現實了。
這篇文字成文時,濟南醉漢挑釁女學生,同學見義勇為出手相助卻反被拘留的大學生仍然在被羁押中,《第二十條》再火爆也永遠是空中樓閣,雷佳音和現實中的司法機關又有什麼關系呢?
尊者說:“一場自然災害死成千上萬人,你又怪過天嗎?”桂林仔當時是沒有回答的,一槍打死了他。
不過這一槍或許也是在回答:我知我可知的,恨我能恨的,殺我該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