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能在如此變态的苦難中活下來,還能過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必須是天生擁有極緻的神性,又在極端環境下激發出極緻的獸性,最終在平凡生活中回歸人性真善美的那一個。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排到了我最愛電影的top1,上學時候就非常舍得為它“斥巨資”進了兩次電影院,往後十年間又在家裡看了無數次。但如果有人求推薦,我也隻能簡單介紹說這是一名叫派的少年與一隻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共同在海上漂流227天的故事。
然而,電影裡實際講了兩個故事,第一個天方夜譚美得讓人心碎;第二個隻用了一個派坐在病床上的長鏡頭就講完。兩個故事你相信哪一個?我直接說,作為一個缺點兒靈性的大人,我信吃人的那一個。這篇影評也是以第二個故事作為基礎進行展開,寫一些奇幻漂流以外的東西。
part1.那個出現在法理法制史課上的名字——理查德·帕克
1884年7月5日,從英國南安普頓開出的貨輪“木犀草号”在好望角遇上風暴,在巨浪中沉沒。船長達德利和三位船員,史蒂芬斯、布魯克斯、理查德·帕克爬上救生艇,在大海中漂流。救生艇上僅有的罐頭、艱難抓到的一隻海龜、雨水和尿也最多讓他們撐到第8天。
四人中年紀最小的是年僅17歲的理查德·帕克,身體最弱的他終于忍不住喝了海水,結果造成他更虛弱,不時昏迷。船長提議抽簽選出一人作為食物,而布魯克斯認為抽簽實在沒有意義,不如犧牲奄奄一息的理查德·帕克。最終,靠着理查德·帕克的血肉,三名船員撐到獲救。
依照一個起源于17世紀的海事慣例,當發生海難缺乏食物時,船員可抽簽決定犧牲誰作為食物。但此案的争議在于,并沒有履行抽簽程序,于是船長達德利和史蒂芬斯被提起公訴。當時輿論都被同情被告,認為他們吃盡苦頭,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殺人。而且是一條命換三條命,所以應該法外開恩。但法官在判決書中說:“無論誘惑有多大,也不論所受的苦難有多大,生命的價值如何能加以比較?是應該比較體力、智力,還是别的呢?在本案中被挑中的是最虛弱、最年輕、最無力反抗的生命。殺死他比殺死那些成年男子中任何一人,來得正确嗎?答案必須是不!”最終法官赫德爾斯頓判決被告有罪,處以死刑,但他建議女王給予特赦,把刑期改為6個月。
這是很多老師在講到緊急避險時都會舉的經典案例,到底什麼是較小的法益?什麼是較大的法益?三比一大,從數學上很容易理解。但人不是物體,我們可以把人命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條命比較貴重嗎? 甚至這個被犧牲的法益是“人”還是“人性”?
當然,每個人心中對這個著名的案件都會有自己的思考和價值評判,繼續讨論下去也偏離了電影的主題,但在作出相信第一個故事還是第二個故事的選擇時,“理查德·帕克”這個名字的來源可能會讓美好感性的心偏向殘酷現實一點。
part2.兩個故事的對照
相比于原著,電影在第二個故事的表述上溫和太多了,原著中所有血腥暴力的内容,都被李安淡化了,以至于很多人都隻看到了第一個奇幻漂流的故事。而原著中直接給出了兩個故事的對照——斑馬是随喜的佛教徒水手,隻吃肉汁拌飯,在海難時跳上救生艇摔斷了腿;鬣狗是品德敗壞的惡心廚子;猩猩是派的母親。廚子吃了水手,之後又殺了母親,派一怒之下殺了廚子,最終在無盡漂流中完全泯滅人性,開始吃人。女性身體模樣的島嶼、島上密密麻麻的丁滿、一到夜晚就出現的酸、花朵裡的牙齒…一切皆有現實的對應。其中大量的白描都讓人生理不适,摘抄一點點給各位感受一下:廚師殺母親的時候是這樣描寫的“他過去騎到她身上,刀再舉起來的時候,刀是紅的。刀不斷地舉起來又落下。我看不見她,她在船底,我隻看見他。他停下來擡起頭來看着我,他朝我扔了一個什麼東西。一道血打在我的臉上,沒有一條鞭子能比這打得更疼。我手上捧着母親的頭顱。”派殺廚師的時候是這樣描寫的“他的血使我龜裂的手不再那麼疼痛。他的心髒很難弄,連着那麼多管子。我還是把它挖出來了,味道很好,比海龜好吃多了,我吃了他的肝髒,我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了下來。”廚師殺水手過于殘忍,包括皮膚腸子生殖器都被制成魚餌,書中用的動詞是“屠宰”。
但…理查德·帕克是誰?
老虎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還記得嗎?鬣狗咬死猩猩後,派再也難以忍受“在朝鬣狗撲過去之前,為了在最後的搏鬥前鼓起勇氣,我低下了頭。在我的兩腿之間,我看見了理查德帕克的腦袋。”這一刻,心中的獸性已經再也無法隐藏。
那是一種生存的原初動力,一種竭盡全力的欲望和力量,這種極緻又絕對的獸性可以不顧道德,可以抛棄人性,哪怕萬劫不覆。也因此,當派重回文明世界,回到那個由文化、法律、道德、宗教、規則建構起的世界,老虎便頭也不回走進了森林。
(一個原著中沒有,李安設計的雙關小巧思:孟加拉虎入園時,爸爸介紹說獵人理查德·帕克找到它時它正在喝水,于是取名叫Thirsty,但在登記時候把雙方名字寫反了,于是孟加拉虎擁有了一個連名帶姓的人類的名字。而派跑到教堂中喝聖水時,牧師對他說“you must be thirsty”。)
part3.極緻的神性和獸性
原著開篇第一段介紹了派在多倫多大學拿到了雙學士學位,宗教學和動物學。這看似無關的介紹一下就印證了我内心的一些思考:什麼樣的人能在如此變态的苦難中活下來,還能過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必須是天生擁有極緻的神性,又在極端環境下激發出極緻的獸性,最終在平凡生活中回歸人性真善美的那一個。
書的第一章用了一百多頁來描寫派在動物園的生活以及他複雜的宗教信仰,若不是看了那麼多次電影,把海難放在一百頁之後的叙述方式可能會讓我早就棄讀,并且也看不懂那麼多動物知識和奇幻漂流有何關聯,以及派對于三大宗教的求索更是顯得冗長而無趣。但現在再讀,我覺得這章是一個重要的鋪墊,對派神性和獸性的鋪墊。
動物園部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段描寫是用小羊喂老虎,在動物園生活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在走出大門之前,我都會有一個既平常又難忘的印象:海龜堆得像一座金字塔:山魈口鼻的顔色仿佛一道彩虹:長頸鹿威嚴地沉默着:河馬張開肥肥的黃色的嘴:金剛鹦鹉嘴腳并用地在爬金屬絲圍欄;鲸頭鵲拍打着長嘴,仿佛在向人問好:駱駝臉上一副老态龍鐘的好色的表情。所有這些财富都是我在匆匆忙忙去學校的時候迅速擁有的。”但就是這些習慣以及派逐漸将動物拟人化的心态讓父親産生了一絲擔憂,于是父親決定給派和哥哥拉維上一課。這一課看得我渾身發抖,我想這一課對于理查德·帕克的出現也有着重要的意義:
“我要讓你們看看老虎有多危險”他接着說,“我想要你們一輩子記住這堂課。。。(此處省略可怕的三百字)為了模拟野生環境,通常一個星期裡有一天動物園不給大型貓科動物喂食。後來我們知道,父親下令餓了瑪赫沙三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轉身撲進母親懷裡之前看見了血,還是後來用一把大刷子在記憶中抹上去的。但是我聽見了。那聲音足以把吃素食的我吓得六神無主。”
電影中老虎甚至是隔着欄杆就把小羊拖進去的,确實非常吓人。在觀察動物的過程中派學到“所有的生物都有幾分瘋狂,會讓它們作出奇怪的、有時難以解釋的行為,這種瘋狂可能會救它們的命,這是适應能力的必要組成部分。”
再講到派的神性。書中描寫到派的家是一座廟宇,門廳挂着象頭神、起居室挂着聖母瑪利亞、旁邊是濕婆銅雕像、神龛裡是黑天、電腦旁是耶稣、書架上是聖經。他是虔誠的印度教徒、基督教徒、穆斯林。父親說,你都信就是都不信,你必須選一個,而派隻是說,因為我熱愛神。
當派說到至尊非人格梵天,他是這麼說的:“沒有質量,不可理解、不可描述、不可企及;我們用可憐的語言為它縫制了一套外衣——一體,真理,統一,絕對,最高實在,存在基礎——努力想讓衣服合身,但是至尊非人格梵天總是撐破了線縫。”派的神性确實已經突破了宗教的界限,尤其是神父、梵學家、伊瑪目(穆斯林)在廣場上互相诋毀對方的宗教信仰的時候,派早已沒有了分别心。
part4.一把鑰匙
奇幻漂流的故事不再多說,李安已經展現得太精彩。好像是馬伯庸還是網友說:“李安就像是建造了一個無比魔幻美麗的大花園,讓你在其中遊玩,陶醉于各種人和動物的友誼啦,夜光大鲸魚啊等等,但在你心滿意足打算離開電影院的時候,他突然把你帶到一扇小門前,告訴你,其實我想讓你看的是這個,然後把鑰匙塞進你手裡,轉身走了。如果你開進去,就會看到極其極其可怕,令你終生難忘的東西。”
我是什麼時候拿到這把鑰匙的,是調查員聽完派的講述後說“你說猩猩是坐着一串漂浮的香蕉過來的,但是香蕉不會漂浮啊?”
那串漂浮的香蕉,一個邏輯的漏洞,讓一切美好瞬間幻滅,如果殘酷的事實帶來的是内心的煎熬,我甯願在記憶中重塑這一切。就像派在打開救生手冊的時候有一條求生指南“Telling story is highly recommended.”
浩淼星海,奇幻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