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看待銀幕作家筆下的靈感危機電影?

自《日落大道》以來,一種“缪斯模式”不斷在這個題材内上演:

失意作家陷入低谷,開啟尋求靈感之旅,他們或進入古怪場域(《巴頓·芬克》),或徹底遁入自我的離奇(《改編劇本》),而終有一位缪斯,以一種崩塌焚毀式的收場,終結這場作家理性的危機,彌合他們與感性世界的鴻溝,靈感也在此時,再度如黎明天光般乍洩。

時至今日,這種“缪斯模式”無論再卑微真誠,甚至如洪尚秀《小說家的電影》那般完全替換性别,也難免在《西比勒》這樣的女性靈感危機電影前顯得陳腐。

男性作者對缪斯的渴求,仿佛非要一位混合性與靈的女性形象,才能引領他們穿過迂腐纏身的現實,進入下一段嶄新的迷茫。在性别議題上,《日落大道》後的靈感危機電影甚至是一種倒退,就女性形象客體化的豐富度而言,《日落大道》中的諾瑪在開端既是頂峰,因為她僅憑一人,便完成了整個理性危機的塑造。

即使如此,茹斯汀·特裡耶在《西比勒》中也僅僅提供了一種鏡像,她書寫屬于女性的現代危機,剝離了男性作者難以克服的障礙。不過,對現狀和危機根源的描述,《西比勒》未能比《改編劇本》或《巴頓·芬克》更進一步。他們依然停留在人物内心,而未能直面那種模糊的現代性愁緒,那股在當代熊熊燃燒的理性之火。

靈感危機,實則是理性危機

《紅色天空》的文本相當簡潔,佩措爾德用一個輕巧的開場,完成了同類影片連篇累牍才能建立的表達:

錯亂的理性像一輛半路抛錨的車,從車上走下的人失去直達終點的工具,隻能憑借直覺徒步進入森林;消失的夥伴重新現身,立即成為與自然合謀的敵人,恐懼讓友誼的玩笑變成争鬥,柏林來的現代人,自此開始理性的冒險。

作家被抛入荒野,這是靈感危機故事最讨巧的地方。

我們很容易想象都市人進入荒野的情形,若非經過訓練,失去現代工具的他們會被剝離賴以生存的理性,因為建構于都市的日常理性在野外無處施展。除非這些都市人也崇尚自然主義,或是寫生畫家、作家。

荒野對作家具備意義,因為荒野本身也能構成作家完成職能的材料,因為人與其社會職能在當代牢牢綁定。現代理性已将作家視作一種職能。正如片中的交鋒:修房子是工作,清潔衛生也是工作,而作家為何隻稱寫作為工作?這幾乎是一種來自前現代野蠻人的嘲弄。

荒野是一種比喻,一種令現代人無所适從的環境,正是抽象意義上,人類共同面對的理性危機。荒野可以是叢林,也可以是牆紙剝落的旅館房間、不可能完成的改編任務,錯綜複雜的荒誕劇組……在靈感危機的故事裡,作家面臨的實際是理性危機,想邁過它,必須對自我巡視,也即完成對人類普遍理性的檢閱。

因而,這些故事裡的作家無一不是最理性的人。

他們信奉天道酬勤,正如巴頓·芬克厭惡鄰居的騷擾,查理·考夫曼因工作拒絕女郎回家的邀請,萊奧拒絕去海邊遊泳的邀請;他們同樣精于工具理性,即使那是種道貌岸然,巴頓·芬克還是會請名作家代筆為其改稿,麥基的成功令考夫曼低下頭顱,萊奧招待編輯也會預訂最好的房間。

可遲遲不來的靈感,不斷證明這些命題的失靈。天道并不酬勤,鑽營不一定會有結果,麻煩纏身之時,人需要重建的是整個心靈。

這條追求靈感之路,即是現代理性人被抛入荒野的旅程。

克服愛,理性再無敵人

在靈感危機的故事中,拯救作家的缪斯總是理性的敵人,是柔軟的愛情将人從固執和偏見中拯救出來,無論這種偏執是對榮華富貴的渴望、發因于才華的自尊,或是那個最簡單而深嵌的念頭:我要成為作家。

可在《紅色天空》中,我們看見了一個克服缪斯的人。

影片用整個第一幕描繪了萊奧拒絕缪斯的過程。在未曾與對方碰面時,他内心的理性鐵律已在抗拒她的出現,而目睹她紅色的身影後,他依然拒絕與對方進一步交流的可能。盡管意識的暗流讓他前往了海邊,讓他對競争對象遊泳安全員充滿惡意,他還是什麼都沒做。他内心無人知曉的争鬥正是山火的火種:理性以為戰勝了欲望,而意志早在暗處燃起焚毀一切的大火。

随着影片繼續進行,理性也以更多的方式壓抑着愛欲。它有關自我尊嚴,不允許萊奧在愛人面前失足扭腳;它圍繞異化勞動,愛欲對象半夜現身床側,萊奧還是隻關心自己的睡眠質量而無半分邪念;它嘲笑她的東德口音和底層工作,用都市文化的身份蔑視愛欲;而最高潮處,愛欲卻以魔法戰勝魔法,文學博士的名頭讓萊奧的理性屈服,他終于愛上了她,卻是因為再也沒有不愛她的理由。

克服缪斯的過程是痛苦的,在這個進程裡,人就像被山火點燃的野豬。

作為對照的同性戀愛人,則成為了诠釋這場大火的腳注。

愛欲雖然再也無法抵抗當代世界的理性山火,卻依然在最後時刻手拉着手,忍着焚身之痛,維持着愛欲自身的形狀。而另一頭,理性再無敵手。他對此等壯烈的人間景象再無知覺,他流不出眼淚,隻能繼續思考如何善後,才能讓這場山火徹底平息。

21世紀的靈感危機

可以說,《紅色天空》是一部絕對的當代電影,在靈感危機故事已被既有類型演繹出“缪斯模式”後,他給出了一種“反缪斯”的方向。

而這并非空穴來風,無論是《改編劇本》結尾不曾流變的花朵,或《日落大道》的作家之死,都構成了與《紅色天空》中山火一樣的指意。但佩措爾德卻以一種德意志的思辨,找到了一個描繪當代人理性危機最為準确的圖景。

理性一直、且終将勝利着,即使其過程伴随着愛欲的反抗,這在當下已成為人類最大的危機。

銀幕作家們一再書寫靈感危機的故事,實則也是對自身現狀的反寫。正如我們在此批評一些影片的陳腐,在當今性别議題、階級問題如此凸顯,以至于創作者也不得不面臨觀衆的理性批判時,依靠自我趣味自由創作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本應自由的創作念頭,總被另外的七八個念頭制約着(正如查理·考夫曼在其小說《蟻》中所譏諷的)。

在生活領域,科技則正将人類帶向一個非人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理性将成為絕對的主人,缪斯将失去蹤影,或也被嵌入理性的圖景。

就像《紅色天空》末尾,缪斯斷去雙腿,坐上了輪椅,成功的文學作品,不再是她耗盡耐心賦予的靈感,而是理性對理性的白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