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壓倒群芳的紅玫瑰,昨夜的雷雨,原來是你發出的
   信号——真嬌貴的麗質!
  你的顔色,是我視覺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幾滴白露在你額上,在晨光中吐豔。
  你頰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帶來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
   供給他們常住的機會。你的美是你的運命!
  我走近來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個靈魂一—我是你
   的俘虜!
  你在那裡微笑,我在這裡發抖,
  你已經登了生命的峰極。你向你足下望——一個天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邊,我站在你的背後,——我,你的俘虜。
  我在這裡微笑!你在那裡發抖。
  麗質是命運的命運。
  我已經将你禽捉在手内:我愛你,玫瑰!
  色、香、肉體、靈魂、美、迷力——盡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這裡發抖,你——笑。
  玫瑰!我顧不得你玉碎香銷,我愛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麼痛快啊!一—
   盡膠結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紅,兩手模糊的鮮血。
  玫瑰!我愛你!”

——徐志摩《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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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動筆是想為Lust, Caution原聲專輯寫一篇樂評,以綿延不絕的愛欲情思與上海城市詩學為題。因為,每當我聽到Nanjing Road,Streets of Shanghai,這座于我而言像老情人般的城就會自動浮現在我眼前,并一如他的動蕩詭谲與绮麗繁華般,交織着那黃包車絡繹與人群倉皇穿流的喧嘩聲——夜魅下綿延不絕的南京東路,1192弄的上海小吃與滿牆張貼的民國女星海報、路中央的鐵路與黃包車……一切又似淹沒在紛飛戰火與離鄉流散的人潮中,往昔之孤獨與漂泊,于今亦無異。多年後,我亦嘗身着王佳芝同款青色旗袍,為着一縷縷已近乎意識流的執念碎片穿行在上海的暮雨中,尋覓着一場存在于隻被神聆聽過的青春所喚之情約,驅車匆忙趕赴美琪大戲院,重溫大銀幕上交織着人間淚光與絮語的黑白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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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2弄風情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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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電影博物館

然而,當我再次重溫了王佳芝為易先生演唱《天涯歌女》這一專輯為收錄的一段時,我立刻決定移步影評區——或許,這是一曲隻有男女立體靈肉光影才能诠釋的愛情禮贊,如這首由周璇演唱的金曲在網易雲評論區裡,亦以“易先生的一滴淚”之名撥動無數人的心弦。王佳芝那般楚楚動人的身段,如迎風搖曳的藍玫瑰,如冰藍酒盞中那名喚紅粉佳人的美酒,如吳越夕陽巷陌小溪上回眸撲飛過的藍紫戲蝶,那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顧盼回眸、淡極知豔的棠頰绛唇,完成了一種臣服亦征服了易先生地獄唐璜般的凱歌的情歌極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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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多評論控訴邝裕民的懦弱無能與幼稚将意中人推向深淵。邝裕民僅是懦弱與意氣用事逞英雄的男孩嗎?并非如此。身在亂世,他曾太多次想給所愛之人溫暖堅實的臂膀,卻身不由己,飽含着亂世悲苦掙紮着。邝裕民,一介青年書生,意氣風發的熱血少年郎,為飽經苦難的家國故土嘔心瀝血辦劇社、籌義款,燃着“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英雄豪情的,是黑暗的淪陷歲月裡一叢無比珍貴的血與火。校園裡眼角餘波的轉瞬交蕩,南國炎熱夏夜裡磋磨着年少嬌羞懵懂的絮語,共同交彙在堅毅悲憤的目光間的英勇情懷……在那逝去的青年歲月裡,這一切盡是邝裕民與王佳芝之間那份獨一無二的幽微情愫,涼如秋波蕩月,紛如亂世煙火,靜如長流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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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裕民與王佳芝是一對亂世苦命鴛鴦嗎?相當的程度上,我認為是的。他們朦胧幽微的情愫亦隔着一道“色戒”之門,而這正是他們愛情的悲劇開端。他們的愛情,失落于那道被年少的緘默與迷惘封印的生命之門外。如克爾凱郭爾說的青春情愫之奧秘,“你帶着青春的激蕩所愛上的東西、你帶着青春的迷狂所仰慕的東西、你在靈魂的真摯(Inderlighed)中維持着一種與之的神秘如謎的交往的東西、你在心中所隐藏着的東西——這東西,在你知道那意圖是想要去搞明白它的時候,你總是帶着一定的不情願、帶着混雜的感情去接近它”(而令人唏噓怅惘的是,克爾凱郭爾本人同樣溺于這份懵懂情欲其中的深綿至絕的美學奧秘自身,失落了青春的婚約與愛情),他們愛情最深的遺憾與邝裕民的最大失誤即在于,邝裕民面對那份本應通往他青春熱血深處的生命情愛之真谛,展現出了一份與他意氣風發殺敵報國的壯志豪情形成鮮明對比的優柔寡斷。這份生命血脈之門前的優柔寡斷與生命自身的一套完整理想、欲望與尊嚴體系的割裂,殘忍剝離了王佳芝作為一個擁有豐腴且獨立的靈魂的女子的獨立愛欲生命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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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邝裕民是王佳芝青春歲月裡的一道輕撫她臉頰與心尖的幽柔如月波光,易先生無疑是裹挾她靈與肉的陰怖地獄烈火。原本在張愛玲壓抑殘酷的筆下,易先生甚至遠無唐璜式的征服愛欲人格可言,是純然的豺狼與猛虎,然而李安以唯美的詩學鏡頭叙事成功地改編了這個故事。曾看到有影評說李安拍此片是“張愛玲的皮,伯格曼的魂”,深以為然。可以說,伯格曼以多深刻的鏡頭藝術去叙述着那些家人、愛侶、基督徒們深深的“怕與愛”,上帝與愛所包的人間美麗、遺憾與自身之撲朔謎流,李安也近乎以多凄美傷沉的鏡頭藝術向世人講述着易先生與王佳芝之間,有多少直映生死奧秘大門的謎面閃爍在他們的情網間,男女的欲望與情愛竟有多少副迷人又詭谲的姿态,以及,這撲朔迷離的虎伥之戲是否竟向靈魂之愛灼熱地升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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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影史上有過兩大極其成功的原著改編,直擊人心深處。一是楊潔将女兒國國王與唐僧的愛情演繹為一段曠世法海情天之緣,讓唐僧對女兒國國王動了真情,“四大皆空”之極境沉寂于滿浸情香瑰淚的伊人眸中淇水鴛橋;二是李安改編了這段張愛玲筆下純然失落且殘忍的“虎與伥”之戲,讓易先生的眼眶浸了真摯感動的淚,讓一曲“患難之交恩愛深”締結了。當王佳芝失落于戰火年歲的青春邂逅一場夜幕下的唐璜式戰歌,這場虎伥之戲竟重新邂逅了男女靈肉自開辟鴻蒙以來的“色”“欲”與忌戒之命題,兩個生命穿透了色與戒之相,完成了蜉蝣悲鳴般的救贖。她再也不用在失落于淪喪了青春情愫的生命中,被時代的洪流裹挾着生命的悲劇性無奈、茫然、壓抑地前行。她以一種愛者的姿态,獻上了患難鴛鴦的絕唱——那一刻,她亦是真正意義上地主動獻祭了自身生命愛情的女英雄,穿透了虎伥之戲的鐵檻,迎向了真正的愛欲中的地獄烈焰。

或許将這兩組改編放一起相提并論稍顯突兀和奇怪,而事實上,我欲以此回歸這個故事的名字:色,戒。張愛玲原初布下了這場風月謎局始終繞不開這兩個幾乎呼喊與攪覆着一種自“開辟鴻蒙”源流的原始創造真谛與生死禁忌的字眼,顯然,始終彌留在了這場委命情局的“造釁開端”,并未穿透色戒通達生命的救贖,即愛的本質——而李安最終做到了。或許,原著應為《色,戒》,是張愛玲的一種冷眼審視亂世落寞女子墜入獵網的姿态,遂分得色誘與禁忌之誡;而電影,亦可名《色戒》,因易先生與王佳芝這對情人,以一種遊走于生命極境的姿态進入彼此靈肉的天堂與地獄之維,破了色與戒這道讓多少生命歡愛輝煌的本質緘于誡淫幻與毀滅之悲劇的大門——而這樣的命題,竟亦是唐僧面對女兒國國王時眼中那一抹驚懼與深情須叩問的法海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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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版西遊記,女兒情

她與初戀皎月春雪般的朦胧悸動封印在了一個悲劇與哀歌欲奏還休的年輪之中,而那個在劇團裡轉頭清純難掩的女學生,在意中人耳畔含羞絮語的少女,在電影院孤獨啜泣的女孩,在情場上假戲真做的少婦,在情人懷裡獻上靈與肉的女人……都是那個名叫王佳芝的絕代女子,是那個在生命的年輪中絕地悲鳴情愛祭祀哀歌,救贖了自我與愛情自身的美麗女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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