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見公衆号“皎皎閑話二三事”】

"Trudy Ederle is still there today, in every woman and in every girl who has ever competed or who has ever wanted to, aiming toward a distant shore, testing herself, a young woman in the sea."

(Young Woman and the Sea, By Glenn Stout)

————————————————本文含有劇透

《泳者之心》改編自格倫·斯托特的原著《年輕女子與海》(Young Woman and the Sea),講述了曆史上第一個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女人——特魯迪·埃德爾(Trudy Ederle)的傳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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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影過程中,影院的各個角落不時傳來觀衆的低聲啜泣,這個發生于上世紀的、曾經轟動一時的故事在近百年後依然能夠觸動觀衆的心房。或許讓觀衆流淚的不僅是人物原型本身的傳奇性,還有那些未随時間消磨的精神和那些依然困頓不前的阻礙,特魯迪在上世紀的英吉利海峽掀起的浪潮時至今日仍有餘波。

追随與追逐

晚歸的特魯迪向餐桌旁的母親宣布自己剛剛完成了一項長距離遊泳挑戰,她興奮地說自己在遊泳時發現有隻海豹一直跟着她。母親聽罷,認真地糾正她:

“它不是在追随(follow)你,

是在追逐(chase)你。”

相比起追随,追逐是一個更具有競争意味,也更具危機意識的詞。追逐者是一個向上争取的姿态,而被追逐者則是成功路上的一個個标杆,在成為一名偉大泳者的道路上,特魯迪既是一個無懼無畏的追逐者,亦是一個給予他人動力和目标的被追逐者,遊泳于她不僅是破釜沉舟的人生态度,更是逆水行舟的内心熱望。當特魯迪逐漸從追逐者變為被追逐者,她所背負的就不再是個體上進的願望,而是引領群體前進的期許,這份追逐也因之多了幾分使命感。

作為一個已經打破諸多常規并希望繼續沖破社會對于女性的種種約束的女運動員,特魯迪已經獲得了進入海洋的資格,但母親要讓她意識到,海洋不僅是她施展自身才能的舞台,更是她以一個女性跻身體育領域、參與社會競争的競技場。海洋中的追逐或許溫和無礙,但真實社會中的争鬥往往殘酷無比。

對于特魯迪來說,真正的挑戰從來不在水中,而是來自岸上,來自男教練明裡暗裡的使絆,來自男性泳者的忽視和嘲諷,來自由男性話事的泳壇,來自由男性制定卻束縛女性的條條框框。相比起支持的力量,她更面臨着無處不在的威脅與強壓,她的一舉一動更牽動着無數人的希冀和利益,而唯一能夠應對這一切的,隻有盡個人之力奮力揮臂,破浪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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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陣:自我的痛苦跋涉

在全片的叙述中,特魯迪作為女性受到的局限更多體現在社會文化層面,但其作為女性所面臨的生理困境一直沒有得到正面叙述。盡管特魯迪是一個擁有強健心智體魄的近乎超人的角色,但要塑造一個立體的女性形象,多方面的叙述不可或缺。直到特魯迪獨自穿越紅色水母群的情節出現,我作為觀者所等待的那部分疑似缺失了的叙述正通過鏡頭語言呈現在我面前。

行至半途,特魯迪碰到了水母群,導航的船隻無法為她提供幫助,隻能靠她獨自闖過。此時,畫面由關注泳者和船上人的中近景轉為一個俯拍的遠景,整個畫面的色調變得清楚而鮮明:平鋪整個銀幕的藍(海水),觸目驚心的一團紅(水母群),還有破開這些色彩的一抹白(泳者)。

規模龐大的水母群在滿目湛藍中綻開觸目的紅色,遠遠看去如同水中暈開的鮮血。在穿越紅色水母群的過程中,一向保持沉着冷靜的特魯迪首次展現出掙紮忍耐的姿态,她一邊用力撥開那些纏繞的觸手,一邊因那些看似柔軟的生物的剮蹭撕咬而痛呼,直到從身上扯下最後一隻水母,她已經滿身傷痕。

一個能夠在寒冷而洶湧的海水中持續泳動的女性,卻因穿行水母群而痛苦萬分,那片紅色對她來說是具象的無法預料的海洋力量,也象征着身為女性的她要在生命曆程中不斷去面對和克服的生命潮汐。紅色的巨型水母群,如經血般粘膩,如分娩般疼痛,面對這片紅色,女性正如大海中無依無靠的獨泳者,以近乎赤裸且絕對孤獨的姿态去經曆、去應對,無論是否幸存,都難免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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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同舟的她和她

盡管中譯版将片名 “Young Woman and the Sea” 翻譯成了去性别色彩的“泳者之心”,但在特魯迪的故事中,女性間的情誼是比大海還要波瀾壯闊的存在。

影片開頭,碼頭邊冒起沖天的黑煙,一群女性因為不會遊泳而困在失火的船隻上被活活燒死。這一事件讓特魯迪的母親決心無視規矩和偏見,将兩個女兒送去學遊泳,讓她們對未知的風險具有應對之力。面對他人的不理解,面對經濟狀況的拮據,這位母親始終以強硬而堅決的态度支持着兩位女兒。

直到影片中段,當特魯迪向母親宣布自己要橫渡英吉利海峽時,這個一直鎮靜頑強的女人才表露出了隐藏的恐懼和脆弱,原來她曾有一位在年幼時就溺水身亡的雙胞胎姐妹,當初毅然決然送兩位女兒去學遊泳也有不願悲劇重演的原因。然而,當特魯迪真的要去挑戰海洋時,這位母親卻無法淡然處之。她一方面擔心即将挑戰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女兒的安危,一方面又希望女兒能獲得自己這輩人所未能實現的幸福和自由。和許多父母一樣,她希望孩子能夠飛得高看得遠,但總無法在風筝即将放飛的時刻就毫無挂礙地放手。

當她眼含熱淚地詢問女兒“我不知道你哪來這麼多勇氣”時,女兒回答她“是你”。因為堅韌而深沉的母愛不僅能夠給予無盡的庇護和陪伴,還能為孩子插上敢于直面風暴的羽翼,在愛的拉扯中,這位母親選擇了放手和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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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魯迪的姐姐梅格與她一同學習遊泳,即使後來落後于在遊泳方面展現出過人天賦和毅力妹妹,她依然被特魯迪視作遊泳事業的重要原動力。

對于特魯迪來說,姐姐梅格是那個事事都比她先行一步的人,她在成長過程中習慣了姐姐的引導,也将這種亦步亦趨視作理所應當。這份仰望和倚賴也是後來梅格決定放棄遊泳事業去接受家裡的婚姻安排時特魯迪會感到不解和痛苦的原因,她擔憂的不僅是自己将要失去遊泳道路上的重要精神支柱,更恐懼自己會和姐姐一樣逃不開那個時代和社會加諸于女性的宿命。

如果說姐姐前期教會她的是不服輸的進取精神,那麼特魯迪後期從姐姐的際遇中領悟到的便是一種掙脫束縛、堅持自我的無懼無畏,她明白,她要背負起姐姐的那一份夢想,走一段姐姐未能走下去的路,她要為她們倆去探索另一種人生的可能。

盡管姐妹倆已經走上不同的發展道路,但姐姐依然是那個敢于在任何時候為妹妹保駕護航的人:她會在特魯迪泳鏡漏水時及時用蠟油為她修補,她會在特魯迪停滞不前的時候毅然跳入海中為她領航,她更是那個打心底理解特魯迪那“swim or die”的決心并支持她放膽一博的人。姐妹之間無所謂誰優誰劣,唯有血脈相同的親密和肝膽相照的忠誠,或許梅格已經不再具備一直遊在妹妹前方的能力,但她永遠是對岸舉起的衆多燈火中最明亮的那盞,是特魯迪心中從未熄滅的精神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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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血濃于水的親情,通過風雨共擔的戰鬥,女性的力量在個體與個體間傳遞着,一點點積蓄成跨越34公裡天塹的力量,一步步掀起撼動一個時代的風暴,這正是無數個“她”共同寫就的史詩。

從燃燒到照亮

和長期處于社會文化優勢和主導地位的男性不同,女性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裡扮演被壓迫者的角色,她們經常在各種文藝作品裡被描繪為在男性手下争奪資源并相互傾軋的形象,這種從文化意象上着手的分裂也在現實中污名化了女性之間的情感。

相較于因權力、财富、名譽等光芒四射的東西而聯結,在更多的情況下,女性是因共同經曆的社會處境和共同承受的社會苦痛而彼此共情。她們在同病相憐的情感牽引下實現跨越文化和時空的聯結,個體的成與敗也因被放置在集體的困境中而具有了普遍的意義。

在故事發生的年代,人們還是用電報和電台來傳遞信息,電影巧妙運用來這一傳播手段,将特魯迪的故事與更多的人和家庭串聯在一起。

特魯迪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兩次挑戰狀況都是通過随行媒體的電報傳遞回岸上的,影片中多次随着特魯迪母親的視線望向對面樓棟的一戶戶亮着橘黃色燈光的人家,每家的桌子上都放着一台收音機,守候在收音機前的是系着圍裙的、拿着針線活的、握着飯勺的各個年齡段的女性。她們在瑣碎忙碌的家務間隙中牽挂着從大西洋上傳來的遙遠訊息,斷斷續續的電波連接着海洋和陸地,那些曾被埋藏和打壓的夢想也在那帶着電流的聲音召喚下逐漸複蘇。

或許正如特魯迪在即将放棄遊泳之際,一個小女孩來告訴她自己以她為偶像并感謝她讓自己和周邊的許多女孩有機會遊泳的那個時刻一樣,那些徹夜守在收音機前的母親、妻子和女兒也讓特魯迪的母親發覺,無論是此時此刻正在大海裡沉浮的女兒,還是緊緊揪着一顆心的自己,她們都是這些有着不同面孔卻有相通心性的女性中的一員,她們并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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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著中,作者這樣寫到:

"She knew that in all the girls sweating in a gym or doing laps on a track or swimming intervals in a pool, there was at least a bit of Trudy Ederle in each and every one."

特魯迪的故事是無數個女性的縮影,她的傳奇也是跨越漫長曆史、連接不同地域的宏大Herstory的組成部分,她是無數個曾經奮鬥并仍在奮鬥路上的女性的縮影,她的精神也将持續照亮後繼女性前行的每一步路。

影片末尾,鏡頭回歸到在海面上前行的特魯迪身上,透過她在浪花中起伏的背脊,我們可以看見海平面那端閃耀的金色太陽,那是她窮盡一生所向往的遠方,也是千千萬萬個“她”從未停止追逐的夢想。在看不到終點也望不到對岸的征途上,她們用實際行動告訴後來者——

前行,哪怕沒有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