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來期待的是The Wire或者大西洋帝國那種,肯定會失望。劇情漏洞太多了,第一季就可以棄劇了。但如果看到了現在,一定是有一些東西勾着你讓你覺得不得不看。本文記錄一些讓我難以忘懷的東西,也算幾天爆肝沒有白費。

整體是一部使用了黑幫片題材的,浪漫西部文藝片。它最重要的目标不是嚴謹,嚴謹是邏輯的範疇,是現代性秩序的标準。而此片的核心魅力在于浪漫,是無用的、柔軟的、非理性的,酒神性的範疇,從根本上就是反邏輯的。當然這還是一個故事片,基本情節不通是沒法看下去的,所以此片一直試圖在叙事邏輯和浪漫主義之間尋找平衡。使用的方法就是高度風格化的視聽語言,以及不斷出現的細節隐喻。我慢慢分析。先說大框架。

線索一,時代與命運。曆史并非線性,命運不講道德。

首先片頭曲就不是屬于那個年代的音樂,暗示觀衆這是當代視角,戴着懷舊,帶着濾鏡。那首曲本身就帶着苦命之人面對生死的戲谑。整體影像風格不斷向西部片和film noir緻敬,各種低視角慢鏡頭,完全杜撰的過于精緻的衣着風格等等,都在告訴觀衆一件事情:這戲并不現實,不要當真,這是一部帶着明确風格的文藝片。風格本身就是立意對構成部分。打架不可怕,死亡也不可怕,可怕的失去血性、失去搖滾、失去生命力。

(不要在這裡講三觀哈。糾結三觀的看黑幫片和文藝片都隻能給自己添堵。)

看歌單,半個英國搖滾史都在裡面了,光音樂都花多少錢。搖滾樂怎麼來的,工人階級(以及中産)向高雅音樂消費群的反抗,對階級固化社會的一種創造性挑戰。片子的立足點,昭然若揭。天生命苦的吉普賽人(工人、猶太人、等等在白人社會地位很低的人)在風起雲湧的曆史夾縫中,尋求安身之所。再抽象一點,是人面對巨大不确定性,和沖突的利益點的時候,如何尋找一種确定性和連續性。

第一季第一個場景已經,已經把整部戲最重要的意象和主題都點名了。

Tommy找中國女孩算命,當着大家的面對一匹馬所謂“施法”,就是在向躲在街邊偷看的群衆展示一些确定性,或者說編造一個可以寄托希望的故事,跟傳銷差不多一個意思。這裡根本不需要讨論那個魔法是否真實有效,因為有人信,有人需要那匹馬赢,所以馬一定會赢。魔法和宗教是一個東西,信者永生。

Ada和Polly期待寶寶她爹能夠與Ada結婚,希望得到Tommy的祝福。Tommy揶揄Polly說一輩子被男人坑得不輕竟然還是浪漫主義者。他第一反應當然是不信的,因為他已經在戰場上騙過了死神。可他最終動搖了,給了這對鴛鴦一個機會。這件事在Ada的主觀世界裡,非常簡單,就是她懷了一個男人的孩子,她願意相信愛,然後最後真結婚了。所以她一直是家裡最理想主義的那個。後來的成長時候來的事情了。

這些看似與主線劇情無關的點其實都很重要。整個劇情都在經驗主義、實證主義,也就是現代科學邏輯,和人的主觀期待以及信仰之間來回震蕩,也構成了整部劇的張力所在。

馬與吉普賽魔法很重要。後面會反複出現。

他們家是幹賭博起家的,但是人家自己是不賭的,為什麼?因為但凡有點資源有點能力的人,都會試圖直接掌控結果。人的成功,如果用最現實的标準去衡量,就是對不确定性的掌控程度。以Tommy一家為典型,包括the lee brothers, the Solomans, the Italians, 為什選擇“浴血”,為什不去幹合法行當呢?一方面因為合法行當他們這個階級根本進不去,另一方面因為系統本身是靠不住的,所以劇情裡出現了共産主義者、北愛共和軍、以及英國納粹,全是他掌控不了的力量。

但Tommy的确又想徹底上岸,也是因為幹黑道不确定性太多,風險太高。越往上爬越險惡。上流階級的貴族和政客,比底層混混更不要臉,更惡毒。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說以前遇到的是壞人,那麼現在要對付的根本就是魔鬼。

可賊船哪有那麼容易下的。Tommy一廂情願地認為可以最終“幹一票大的”,然後安然隐退。不大可能。除非他向所羅門一樣直接隐居。不然總有人要找上他,不管是納粹還是丘吉爾,都能要他的命。然而我們都看到了,隐居到Margate海灘的Alfie,想找也還是能找到的。所以說,無間道。如我們所見,所羅門最後又回來了。Mosley當然不會被刺殺。剩下的,都是曆史了。

線索二:迂回的人性。愛與恨永遠糾纏,親人既是錨點也是負累。我們中國人管這個叫“羁絆”。挺美的一個詞。我們互相依賴又相互背叛。而人最大的敵人與救贖,永遠都是自己。

Tommy停不下來的第二個原因,是他的人性,他的愛,在向上爬的過程中被系統異化掉了。第一季的時候觀衆就明白,他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打心眼兒裡覺得别人都是傻逼,他最聰明。女人們安生算賬,兄弟們好好打仗,誰也别問東問西,你們丫知道了隻會給老子添麻煩。這和他想要保護家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是不沖突的。他習慣了靠自己,并且認為隻能靠自己。以至于越往後他越一意孤行剛愎自用,雖然每次都力挽狂瀾,但情感上已經孤家寡人。除了早死的Grace和孩子,是他真正的情感寄托。但注意,死人和孩子,都不會犟嘴,不會挑戰他已經固化的人格。

對于其他人而言很簡單,Shelby家價值觀非常樸素,家人是一切的根基。如果沒有女人的包容與智慧,兄弟的絕對忠誠浴血奮戰,Tommy根本不可能走這麼遠。但是King隻有一個。于是你不尊重我,不和我溝通,那我也放棄和你溝通吧。人心都是肉長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尊和自私。人之常情。

再次引用他自己的話:對所有與我親近的人而言,我不過是一顆搖錢樹。話不假。可人家并不愛聽。他也做不到改變。在掙錢的路上他本人已經變成了錢。再想變回人,要付出巨大的情感代價。但是男人嘛(呵呵),怎麼能琢磨情感和内心呢是吧。還是繼續賺錢吧。

所以說,最後的最後,每個人要面對的都隻有自己,而已。實體化的事件,是外部環境與人物個性的交彙點。而每一次抉擇,任何一次還有選擇的選擇,都是從命運軌道逃逸的機會,是渺小生命的尊嚴所在。

線索三:死本能與生命力

全劇最後,當Tommy準備自殺,在吉普賽式的幻覺中看到女兒,女兒讓他活下去。他才偶然發現原來自己被騙了。根本沒得病。可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被騙呢?還不是别人說了他本來就認為對的話:你該死。你早就該死了。你應該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正如第一季為什麼他明知道Grace是個騙子,卻感覺不到她的時候威脅。因為他覺得自己能掌控劇情的走向,拿捏個女人不在話下,何況這個女人是來拯救他的。人都會相信自己已經相信的事情。比如一個診斷,一個承諾,或者一個茶葉渣子的紋樣。

在他已經徹底準備好去死的時候,在觀衆也認為當然了這種人結局必然是死的時候,Tommy又一次逃避了死亡,而這個死亡的源頭竟然是他自己。這是全劇最大的一個諷刺,也是這部作品最大的慈悲。所以這裡說這個故事浪漫,故事裡的問題,在故事裡能得到解決。在故事裡人有重生的機會,在他象征意義上死亡以後。

第一次死亡,是在法國的隧道裡。此後餘生都是賭赢的,要盡情揮霍。所以他不怕死,他們家男人都不怕死,無非是在一次面對凜冽寒冬而已。不怕死的人,理論上沒有弱點。可孩子、女人、溫暖和笑聲,都會不斷給他們活下去的意義,是支柱也是弱點。也許安甯和穩定是大多數人的夙願,可他們張揚的吉普賽血脈不允許,他們身體和靈魂已經與戰火螯合,他們停不下來。

第二次死亡,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首相不讓他死,女人和孩子也都不讓他死,”get out of the grave tinker!” 他站起來以後還挺失望的。他媽的這麼多破事兒還得老子負責!

第三次接近死亡,是亦敵亦友的Alfie。我認為也許他下意識不希望Alfie就這麼死了。因為他是一個不标榜正義、徹底憤世嫉俗的人。他讓他感覺安全。Alfie在塑造Tommy這個角色的作用上類似俄羅斯女爵,他們是他無法整合的兩個面,一個年輕飽滿、混亂無序,一個人生過半、混蛋而坦然。

Alfie在海邊的住所堆滿十九世紀的物件,門口的地喜歡上寫着lethe,是希臘文的Oblivion, 也就是海蒂斯冥府門口的那條河,是一切失去意義和重量的地方。這塊磚就是生與死的界限,憤世嫉俗的他懸停在生死之間,與老友相見。他當然不能免費反納粹了,這樣混世魔王的人設豈不崩塌?然而最後一集我們也都看到了,他在另一個海邊,法國小島的海邊,在多個帝國主義國家的管轄權之間的法外之地,徹底活了過來,還娶了一個老婆。老婆和Tommy是唯二可以當着他面抽煙的人。

第四次是死亡,是人性借助某種神性開始複蘇。你還有事要做。一聲槍響贖不了你的罪,不許跑路。

從法國回來以後他就一直想死又不甘心,用着借來的時間不斷探索擴張,帶着與生命力一樣強悍的死本能。靠自己的手腕兒和智力打敗了很多人,一度讓他覺得自己不可戰勝。這是人之常情。不斷的成功本身就是繼續奮鬥的動力,和即将失敗的催化劑。沒有人可以一直赢,死隻是早晚的事情。可是他停不下來。停不下來的人就是瘾君子,無論做什麼都是,不喝酒不抽大煙也沒有用。

故事中的其他角色,一直在提醒他要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他有局限性嗎?當然有,可如果不是刺殺納粹失敗、死了那麼多親人,并自認為命不久矣,他不可能觸摸到自己的邊界。這個過程是不可能跳過的。

而有趣的是,當生命力完全信馬由缰,生會無限接近死。比如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日漸崩壞。比如Arthur長期處于命懸一線的狀态。

一個習慣性讓别人去死的人,最後沒有殺掉騙他說得絕症的那個納粹醫生。通過克制給予死亡的“權力”,他重新把馬的缰繩抓在了自己的手裡。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馬身上。

吉普賽人,生來策馬,且不戴馬鞍。馬在這個故事中象征着純真的、不羁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一種力,超越階級、超越法律、超越資本之外的力。它本身是中性的,可以帶來生,也可以帶來死。

Tommy為數不多的幾次掉眼淚,有一次就是因為不得不打死一匹生病的馬。他的接班人Duke也說過,馬比人要好得多。所以很明顯,馬是可以喚起他們本身人性的生物,是遊牧精神的象征。

養馬人Curly,有點像權遊裡的Holdor,純真地像一個孩子。Tommy說他是半匹馬。

同樣帶着一股天真的還有John的妻子Esme,一個沒文化的吉普賽女孩,但對自己的男人、家庭、和古老民族的智慧(迷信)非常忠誠。劇中很多地方都在點這個主題,比如Esme的性欲一直很旺盛,也生下了開劇以來家族第一個小孩。比如Polly阿姨最終擁抱了自己的“瘋狂”,成為了一個先知。這些“迷信”在這部劇裡都是成立的,因為這是主角們的主觀真實,既是吉普賽人被主流宗教社會隔絕的原因,也是他們刺向階級秩序與現代性的一把劍。

記得他如何擊敗Luca Changretta的嗎?Luca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對他耀武揚威,覺得他們家庭小作坊太老土跟不上時代,而已經公司化的意大利黑手黨才是未來。這點和後面出現的,以納粹為集大成的極緻現代性也是呼應的。現代性推到極緻就是主觀人性被抹殺,一切服務于一個概念性的國家意志,隻有一種人優秀,隻有一個目的值得追求,加速加速再加速。(是不是感覺有點眼熟????)

Tommy及同夥不是真的物理上打不過那11個意大利人,隻是他的原則中包含了,家人不能再死了。而意大利人不惜犧牲其他手足也要報之前的仇。所以以血性硬剛肯定不行,Tommy選擇利用現代公司的系統性和非人性,用比Changretta家族更大的資本,将他們吞噬。意大利人求仁得仁。精彩。

而Shelby Company Limited的崛起之路,從賭馬開始,到黑色星期二轟然倒塌。家庭小作坊如何,上市公司有如何,不都是賭嗎?他不得不繼續跟政府賭、跟政治賭、跟親情賭、跟時間賭。前前後後都是賭。這一次,他選擇了放下屠刀,也就是傾注了更多的信仰,試圖建立内心世界新的平衡。騎着白馬走向了新的不确定。

人的一生,無非就是不斷摧毀重建,死去活來。社會就這麼回事兒,仁義道德宏大叙事都是狗屁。物理上的生死沉浮其實根本由不得選。自由逼仄而柔韌,每一個節點的決定,構成了生命的質感。如果無法選擇身下的馬,至少可以選擇唱自己愛唱的給歌。

從立意上講,這個結局我認為就是句号,是一個完整的圈。沒發再寫下去了。再往後不過就是循環。所以主創們們選擇了拍電影。接下去就是二戰了。還是有點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