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看《出租車司機》,它最危險、也最先進的地方,并不在于暴力,而在于它對“意義”的懸置。


這不是一部關于“瘋子”的電影,也不是一部關于“越戰創傷”的心理寫實,更不是一部隐秘的政治寓言。所有試圖把 Travis Bickle 固定為某種“可解釋對象”的解讀,本身都在削弱這部電影的鋒芒。


《出租車司機》真正做的,是一件在上世紀主流叙事中極為罕見的事:
它讓觀衆完整地進入一個道德系統失效、但叙事依然成立的主體視角。


一、Travis 不是反英雄,而是一個“尚未被社會定義的人”


很多影評喜歡把 Travis 歸類為“反英雄”或“危險邊緣人”,但這種分類是事後性的、道德安全的。
事實上,在電影進行的大部分時間裡,Travis 甚至還沒資格成為“反英雄”:
1.他沒有明确的反抗對象
2.沒有清晰的政治意識
3.沒有穩定的自我認同
他唯一清楚的隻有一件事:
他無法嵌入這個社會的任何位置。
出租車司機這個職業的選擇,本身就是一種高度象征性的存在狀态:
他永遠在城市中移動,卻從不真正“抵達”;
他看見一切,卻不參與任何一層結構。
這不是隐喻,這是現實。


二、影片最冷酷的地方:它從未嘲諷 Travis

Scorsese 與 Schrader 做了一個極其危險的決定:
他們拒絕站在道德高位審視 Travis。
電影沒有用任何形式的“理性角色”來矯正他——
沒有心理醫生、沒有真正有效的勸導、沒有明确的價值對照。
即便是 Betsy,也并不是一個真正的“道德中心”,
她隻是更适應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
因此,觀衆被迫面對一個極不舒适的處境:
你理解 Travis 的情緒來源,
但你無法為他的行為找到正當性。
而電影刻意不幫你解決這個矛盾。


三、“清洗城市”不是政治語言,而是心理語言

Travis 反複提到的“清洗”“肮髒”“雨水沖刷”,
經常被解讀為法西斯或保守主義隐喻。
但更準确的說法是:那是一種語言能力崩塌後的替代性表達。
當一個人無法用社會允許的方式講述自己的痛苦時,
他就會訴諸高度抽象、去人稱化的詞彙:
肮髒
腐敗
蛆蟲
這些詞不是針對“他人”,
而是對自身無處安放的厭惡感的外投。
Travis 并不知道“該怪誰”,于是他隻能怪“一切”。
四、刺殺 Palantine 與拯救 Iris 是同一行為的兩種版本
這是影片中最容易被誤讀、也最重要的結構性問題。
Travis 的行為并不是“從恐怖分子轉向英雄”,
而是:
從一個無法完成的宏大叙事,
轉向一個可以被完成的暴力叙事。
Palantine 是象征性的、遙不可及的;
Iris 是具體的、可被拯救的。
區别不在道德,而在叙事可行性。
這也是為什麼電影最後讓社會、媒體、家人
反過來為 Travis 提供意義——
不是因為他變對了,
而是因為他剛好符合了一個“可被接受的故事”。


五、結尾不是幻想與否的問題,而是更殘酷的現實

關于結尾是否是 Travis 的幻想,讨論本身其實有點偏題。
真正令人不安的并不是“這是否真實”,
而是: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說明什麼?
說明一個從未被處理的問題人物,
隻是因為一次暴力恰好對準了“正确對象”,
就可以被重新包裝、重新接納、重新叙事。
這不是對 Travis 的寬恕,
這是對社會機制的質問。

《出租車司機》之所以在今天依然成立,
不是因為它預言了暴力,而是因為它拒絕給暴力一個清晰的解釋。

出租車司機 (1976)8.61976 / 美國 / 劇情 犯罪 / 馬丁·斯科塞斯 / 羅伯特·德尼羅 朱迪·福斯特

它不提供道德答案,
不提供心理解法,
不提供政治出口。
它隻冷靜地呈現一件事:
當一個社會無法為孤獨、憤怒與失序提供語言時,
它們終将以某種“被誤讀為意義”的方式爆發。
你喜歡《出租車司機》,
并不是因為你認同 Travis,
而是因為你意識到:
這部電影把判斷的責任,
徹底交還給了觀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