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這場片子時,全場把我算在裡面,一共四個人。我看着空蕩蕩的電影場,心裡想,這種片子大概就是有點什麼情懷的人自己會去看,不然無論怎麼宣傳也很難起心動念去看的那一類片子。
正如片中老兵被人問起“你跟家人講過自己的經曆嗎?”他答“沒有,親近的人講這些你是不會相信的。”
我們幾乎家家都有老人,所有老人都曾年輕過,有過年少輕狂,幸福時光。但是他們的過去不值一提,他們留給我們的印象是語焉不詳的絮叨,颠來倒去的囑咐,反應遲鈍的模樣。
他們不會向我們說起如何被一顆炮彈炸去半生的音樂夢想,如何大着膽子去偷僞軍鍋裡的年糕,如何看到自己的指導員腸子白花花流了一地,血都流幹了,頭徒勞地撞在木闆上,說,給我槍,給我槍,你給我一槍。
不願說,不想說,不能說,痛苦咀嚼一千遍一萬遍也還是痛苦,最後變成祥林嫂式的笑話,全是曆史的渣滓。既不能換來鈔票,也不能帶來歡笑。
所以開口,他們隻會說,今天真好,祖國昌盛,民族萬歲。
高烈度戰争吞噬無法想象的資源和人力,人異化成武器,數字。紀念碑上千行姓名,夏回山上無名野墳,除了親曆者,似乎沒人在乎。朝不保夕的戰争讓人茫然,茫然于個體生命的價值。一位老兵說,發的新衣下午就要換上,獎的罐頭當天就會吃掉,因為沒人顧得了明天。戰場上隻有生死,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很脆弱,一戳就破。
老軍醫說,我救的那孩子,整個下巴都被炸掉了,看得到喉嚨眼,沒有護士能一個人給他喂飯喂到底的。我常去給他喂飯,他就和我親。
眼淚湧出來,他哭,為了死在異鄉的孤魂,為了那個不曾在陣亡薄上留名的孩子,他說,他也有爹有娘啊。
老軍醫的眼淚開了個頭就抹個沒完,和前一秒安安靜靜的他像兩個人。大概經曆過生死的人都有兩隻在不同世界的眼睛,一隻留在人間飄蕩;另外一隻留在陰間流淚,一滴生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盞悔淚,那隻眼睛被死人的思念吞沒,一路尋找着看着他他卻無法看見的眼睛。
願意為他們流淚的,能夠為他們流淚的,最有資格為他們流淚的,隻有活着的他們,老掉的他們,數着自己生命的倒計時。戰争過後是漫長的遺忘,他們的存在對抗着這種遺忘。
他們是活着的記憶罐,儲存着鮮活的姓名,面孔,甚至習慣,愛好,他們知道那個抓虱子時被炸死的姑娘叫王大菊,知道那個被炸掉下體的文工兵唱了一路的歌,知道那個被炮彈誤傷的運輸兵前幾個小時還在和朋友吵架。
于是他們活着,作為幸存者活着,作為民族英雄活着。但你看到他們流淚的眼睛,你知道對他們而言,活着好像是一種虧欠。
“我去過沈陽的紀念館,沒有找到戰友。又去丹東紀念館,也沒有他,連名字都沒有。我答應過要帶他回來的啊,我還活着,我在這一天天晃蕩着,他還躺在那裡沒有回來啊。”
老軍醫拿手捂住眼睛,嗓子眼裡一聲嗚咽。此刻他衰老,軟弱,可憐巴巴,他乞求,“能不能,幫我找找他,幫我們老兵,說句話…”
他們已經衰老到隻剩乞求。
甚至于,連乞求也微弱了。再過五年,十年,這乞求聲将徹底消失,連同那些缺了手足的孤魂野鬼,埋葬在尚年輕的1950,來不及留下後人,剛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沒活過,中了槍,喘着氣,最後一口。
這不公平,這不應該。
沒人願意死,沒人願意成為堆砌戰争燃料的數字,可攤在他們那一代中國人手上的,就是我們那貧瘠,荒涼,落後的祖國,被肆意地占領和屠殺。要想不被欺負,就得有人犧牲,就得有人時刻焦慮枕戈待旦,就得有人硬着頭皮頂上去,用牙啃拿命墊。
此刻,阿拉伯戰火紛飛,非洲許多國家尚且吃不了飽飯,韓國的經濟心髒被财閥捏着,毒品悄悄滲入美國的心脈。印度女孩出門要擔心被強奸,而在墨西哥,懷揣警察夢的小夥子要扛起槍來販毒。和平不是這世界的硬通貨,但我們在過好日子,個人的夢想有機會實現的好日子,上一代人做夢都想過的那種好日子。
我們的祖國,用一代人的鮮血,砌出下一代人的台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浪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勇敢。
所以你看,我們怎麼能忘掉,怎麼能豪情萬丈,視往日如糞土,活得四仰八叉,渾渾噩噩?百年積弱的東亞病夫,燒光了一代青年人的命,才喘過氣來,睜開眼睛,往前走。
這喪家狗一樣四處流竄的百年,我們太知道為什麼會失敗,為什麼會落後,為什麼會被人指着鼻子罵,這是沙子堆起來的軍隊,這是沒有希望的民族。
這百年的創傷應該刻進心髒裡,讓死去的精魂活在年輕的心髒。得記住了,别偷懶,别盲從,别混日子,别讓自己眼裡的光熄滅,别活成下一代人的債。
記住過去我們也就擁有了未來,尊重個體我們也就擁有了整體。曾經年輕的他們老了,我們也會老,但我們希望我們的民族永遠年輕。
最後,祖國昌盛,民族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