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王家衛把他珍藏的菲林放出來了。趕着萬事蕭條的年末,趕着萬念俱灰的年末,從片頭到片尾字幕浮起的最後一分鐘,一秒也舍不得錯過,一秒也不忍心錯過。我熟悉的墨鏡,熟悉的抽幀方式,熟悉的繁體字幕,熟悉的面容人像,熟悉的所有讓我在日日夜夜裡一遍遍淚流滿面的細節與對白。二十七分鐘也好,一分鐘也罷,重要的是,他們還在,也趁着這個當口回歸空白的記憶中來。墨鏡盡職盡責地往27分鐘的短片裡填充了東邪西毒花樣年華春光乍洩一代宗師……在澤東電影叱咤江湖的這三十年風雲背後,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說是秘密,其實大多是一些備鏡花絮,以及與他本人風格大有牽連的故事脈絡。隻要故事走向稍有改變,一段極其珍貴的菲林就會被鋪張地遺棄,如他所言,“不過是0.01公分的差距”。故事變了,人物少了,幀與幀之間的拼接以旁白稍作遮掩,故事又以不同的版本蔓延下去。
這本該是戲影行業裡司空見慣的改動和編排,可在墨鏡手上就能醞釀出新味道。怪也難怪,澤東電影在繁華的90年代橫空出世,供他調教和改動的一衆班底始終星光閃爍。以至于三十年過去了,他們其中的一些已然揮别人海,透過時空散射出的光芒卻依然引領我們輾轉尋芳。
怪也難怪墨鏡放出的菲林中數春光最多,早在先前就有一版攝氏零度的望梅止渴,此時零碎的片段又從遙遠的時空中流露,對這部戲喜憂參半、難言愛憎的情感也隻能被糾結地沖淡。無論是題材還是選角,時間的敏感性,故事的敏感性,光怪陸離的異域經曆還是生死叵測的愛戀情懷,春光在無腳鳥系列中的特立獨行,将跨越南北半球的愛情唱得迂回而又酣暢。在這個曆史性的坐标上,偉仔的魅力得以盡情釋放,Leslie與墨鏡的合作落下帷幕,背後辛酸不須贅言。這一次,不再是Leslie郁郁渴盼地唱着一曲《春光乍洩》,不再是偉仔颠簸在夜市的跑車上唯留模糊的燈火,因為時隔久遠我們已很難再身臨每個人的“當年情”,就算有不良善的意味在内,三十年,也足夠平息。
于是我們用另一個脫胎換骨的視角重遇春光。更為冷酷的是,黎耀輝撒手人寰,留何寶榮在人間癡癡地守候他駐留的小店,同我們一起回味黎的點點滴滴。他對他的愛,帶着刻骨銘心的悔意和眷戀。用生離死别拆散一對愛侶,這不是墨鏡慣常的手法,甚至大大偏離他頹廢荒誕的風格。偏偏在這個版本裡,黎耀輝與何寶榮之間,曾經有過這樣一條漫無邊際的鴻溝,何寶榮坐在店外等着那個永不會再出現的黎耀輝時,滿眼含淚,卻遮掩着痛楚地微笑。
一晃眼黎耀輝和何寶榮終于還是天人兩隔了,墨鏡不會料到,我們更不會料到。可在三十年後,看到菲林裡那個任性可愛的何寶榮,為愛侶離去而墜入無邊哀傷,便又是心痛不能自抑。我再難忘記這個假設,再難忘記何寶榮摸着黎耀輝的掌紋對他說,幾好啊,你會很長命,眼裡滿是疼惜又欣慰的笑意。再難忘記,張震因為那年十一月和Leslie的錯過,便隻得憑借今日音軌的對接,完成他們遙遙時空裡共處一幀影像的呼應。
Leslie又是那麼多變的一個人,戲裡戲外的反差極大,又全因為他能适時地投入場景全身心地做戲,以至于我們時而會對他的個性産生恍惚。看一場《紅》,心結解脫大半,便覺他是無心自盛放的袅袅水仙,看一場訪談又覺他親善随和,來走如風。他的人生那樣潇灑自如,何寶榮這樣一個多愁善感色彩濃重的角色安在他身上竟也别有一番風采,随他眼眶泛紅的瞬間也自淚如泉湧。想想是戲,理應作罷,倒是墨鏡的慷慨“解囊”,提醒了我們有過多想他。
東邪西毒尚且有過王祖賢的存在,花樣年華在皇後飯店裡以對白的方式開鏡,0.01公分的距離,阿菲和223錯身而過。一顆蛋,又扮演起諸如表鐘,無腳鳥,廚師沙拉,伊瓜蘇瀑布燈的特殊意象,串聯起一段段鏡頭背後的獨家回憶。不知何時我才能走出墨鏡的電影世界——沖着這一顆跨越影海浮沉三十年的彩蛋,沖着年末的最後一點眷戀和驚喜,沖着姗姗來遲的影像、菲林——久遠到已經使我們永遠失去了那些鮮活的面孔和嗓音。

忍不住又在深夜裡回味起二十七分五十五秒的匆匆過往,撲簌簌地流了滿面的淚水。沖着這許多,如同酒醉而迷途忘返的遊子,我情願埋葬自己在菲林深處,同我觸不可及的香江歲月一起。今生,往世。擦身而過,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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