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波瀾,緘默的勇氣,細碎的生活,綿長的寂寞。我多麼願意他,曾有某一刻,在冬日的弄堂裡駐足或推開夏夜燠熱的小閣樓的窗戶,從任何一種背負的生活和工作中全都短暫地脫出身來,靜靜地享受過某一個想象中仿佛能夠就這樣細水長流平淡安甯的時分。
昨天淋着小雨到東直門二刷修複版《永不消逝的電波》。說是二刷,其實從小到大,這已經是我看的第四遍也不第五遍了。但這樣鄭重地自己完完整整看完一遍,還真是記憶裡少有的一次。
感謝科技進步,讓我能看見高清彩色的50年代的道臨男神。每一個他在小閣樓上隻穿着汗衫埋首工作的側影,都能帥到我在影院裡捂住口罩無聲尖叫。因為修複上色的緣故,大熒幕上看人物的黑色瞳孔在近景時邊緣看着似乎還會有一點略微發藍,而他眼裡的光芒則襯得更加明朗——沒有人能受得了被這樣一雙動人的大眼睛注視,沒有人。
他以及他演出來的角色,身上總有着月亮一般的光芒,明亮卻不灼人。肖澗秋、高覺新乃至是華潔之,形象各異,但氣質裡都有相通的一些東西,那些屬于他的氣質特點在李俠身上被編織和呈現成最令人折服乃至沉醉的樣子:那麼樣的,既溫和,又堅定,以無限沉靜的溫柔敦厚包裹着甯折不彎的鋒利剛直。
也包括他的聲音——從12歲看過上譯《王子複仇記》之後就一直是我心目中最charming的男聲之一——對我來說,他的聲音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蘇點之一,光是能聽着他說台詞已經是一種享受了。
小時候還總覺得扮演何蘭芬的袁霞不夠漂亮(真是無知的唯顔值論傻小孩兒...),現在細看演技是真的很好,譬如目睹工會同伴犧牲在自己面前後内心的痛苦掙紮那一段表現出的情感強度非常能觸動人。蘭芬的形象雖然到底逃不開傳統叙事習慣中supportive的女性角色,但她在從始至終溫潤堅毅的男主角身邊正是一抹特别的躍動的色彩,因為她的人物形象是有成長、有轉變的,從熱忱單純的女工人,變為成熟的地下工作者,她可以說是片中最鮮活的生命力擔當。細看電影的時候還被一個極小的細節戳中:被釋放回家艱辛維生的蘭芬,在收到李俠即将出獄“速來!”的消息時,第一反應是驚喜地下意識去擡手攏頭發——這時她一瞬間的反應,是要去見自己的愛人了!這樣一個樸素頑強的工人出身的女戰士,把這一個最簡單也最溫存的下意識反應留給了他,這時他們真的再不像一開始合作時那樣隻是戰友和上下級,而是真正生死相依心貼着心的相伴之人。影片雖然沒有花橋段來表現他們情感的孕育産生,但是關系轉變之後的很多小細節,比如李俠受盡折磨被放回家後倆人說話時自然的抓手,真的會讓我忍不住嗚嗚嗚...
另外,小時候看王心剛演反派每次也隻是以好笑為目的,這次重看兩遍不得不感歎,這樣的标準正派帥哥能演出這麼樣的賊眉鼠眼流裡流氣真是相當考驗人,很多充滿叛徒氣質的細節也是處理得非常用心了。(p.s.以為這次終于能知道王心剛的花襯衫到底是什麼顔色的了...沒想到還就是白色...)前天一刷的時候影院裡還坐了一對老夫婦,姚葦第一次登場時老爺爺第一反應指着熒幕對老奶奶說:“你看, 王心剛!”足見心剛大帥哥的唯一一次反派形象在影迷心中青史留名到可以直接替換掉角色名字的地步。
過去對于電影的鏡頭語言和剪輯技術沒什麼了解,現在再看又會注意到一些新的細節。片中很多轉場剪切的地方其實非常有設計感乃至很前衛,比如李俠為了安全燒掉蘭芬帶回家的傳單連接着反派勢力這邊軍統女秘書柳妮娜燒掉傳單的鏡頭、憲兵隊打手灌水澆醒受刑的李俠時水流鏡頭連接的是姚葦投敵後的餐桌上紅酒正倒入酒杯,不過沒法達到足夠的絲滑也是因為那時技術條件比較受限。此外,許多空鏡的表達盡管磕磕絆絆但導演的意圖都能很明晰地傳遞給觀衆,寶塔山與延安風貌、複原的舊上海街景,都能教人或心潮澎湃或興味盎然。
王蘋導演畢竟是執導過《柳堡的故事》、《霓虹燈下的哨兵》的大導演,在立場鮮明的作品裡也時刻透出細膩而委婉的人情味兒——溫和,蘊藉,以一種向内的力量,既現實又浪漫地來表達和展現最真誠的故事和情感。而孫道臨身上帶有的和表演出的那種溫和堅定,和影片整體的這種底層風格就混融而得到一種内在的一緻。前天一刷之後,讀到資料館推送的孫道臨寫《電波》的人物創作感想,說道自己最開始演李俠時太注重他的僞裝身份,扮商人就極力圓滑輕浮,後來聽了當年從事地下工作的老同志的意見,提到說我們的地下工作者任何時候,都是一貫不曾脫離艱苦樸素、正派誠實的本色的,因而重新又在人物塑造上下了很多思考的功夫。我想這既是那一代的表演藝術家最珍貴的誠懇,也真是這部影片之所以能夠葆有這樣動人的藝術生命力的縮影投射和木本水源。因此即使劇情故事高潮起伏早已爛熟于胸,而我依然,在每一個觸人心弦的時刻到來時,忍不住幾乎落淚。
又讓我想到《春天的十七個瞬間》裡打入敵方高層潛伏十數年的施季裡茨,冷峻,沉穩,滴水不漏、百無一失,能做到連睡覺做夢說出的夢話都是德語,而他也隻敢在深夜拉上厚厚的窗簾,從廣播裡小聲地收聽蘇聯歌曲,在壁爐裡烤幾個土豆紀念自己祖國的節日,以這樣片刻的精神松懈或者說回歸,來療愈多年如一日伴虎而眠臨淵履冰的内心苦痛。我們現在的普通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想象那樣的感受呢?我在玩《隐形守護者》的時候,大概有過百分之一的感同身受。可遊戲可以更改支線從頭再打,而用生命堆疊和烙印出的曆史,一步走下去,又哪能退回呢?連辯解和呻吟的口舌都無從安置,緘默成為唯一的履迹、名片和墓志銘,也成為勇氣的标注、信仰的镌痕。秘密戰線上的千百個李俠們,在長夜裡所有人都向着天邊的一線熹微奮力掙紮時,選擇懷抱着無邊的寂寞,往和日出相反的方向隻身而行。他們在歲月飄搖裡面一樣要面對着瑣碎支離的生活,而扭過臉去卻還要把最堅毅無畏的表情,留給身後無底的黑暗。
我有些不願意,在這樣的故事落幕之後,大歎犧牲的可貴或鬥争之壯烈。我隻是真的好想就那樣注視他,去用力地看到他們舉手投足待人接物所思所感乃至身處周遭的每一個細節。無聲的波瀾,緘默的勇氣,細碎的生活,綿長的寂寞。我多麼願意他,曾有某一刻,在冬日的弄堂裡駐足或推開夏夜燠熱的小閣樓的窗戶,從任何一種背負的生活和工作中全都短暫地脫出身來,靜靜地享受過某一個想象中仿佛能夠就這樣細水長流平淡安甯的時分。
那會兒坐在搖搖晃晃的13号線上,我偏過頭看着車窗外細雨裡灰色的城市景象,耳機裡單曲循環的是新褲子的《難過時,把舞跳》,裡頭有一句歌詞,我突然很想就把它斷章取義地拿出來,唱給那些悄無聲息的波翻浪湧,那些暗流中沉默的勇士,那些曆史中緘口不言的模糊的身影。就像影片的最後,畫面褪回黑白的底色,隻有李俠同志堅持發報的形象,伴着遍傳萬裡的無線電波一點點地遠去消失,隻留下一個淡得令人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
『 寂寞如你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