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陽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

和其他任何地方都一樣。這無疑是李滄東抛出的最為冷峻的一問一答。

丈夫的故鄉密陽,是申愛陽光的源頭——秘密的陽光。而這光也不過是一種自我麻痹——明知被背叛卻視若無睹乃至極力維護。也正是秘密的所在,是真正的苦難降臨前申愛解脫自己的陽光。有趣的是,當我們将後來上帝之于申愛與之對照,會發現他們出奇的相似:不過是另一種面對苦難的自我麻痹,即使終究也算做了一種解脫的陽光。

接着,李滄東讓我們跟進看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降臨時人的借力與竭力,也展示了他對韓國基督教的不置可否與冷峻的觀察:隐忍的青春磨滅了靈巧的屬于鋼琴的雙手,同時也給予了申愛一個栖息的港灣,然而當丈夫因車禍離世,年幼的兒子在丈夫的故鄉慘遭綁架與殺害,她生命的意義戛然而止,慘烈崩塌。這種慘烈的崩坍正是每一具現代軀體的生命所不可承受之重。當苦難達到了極點,感官随之到達一個短暫的麻木階段,而之後便是試圖借力,本片中顯性的借力即是李滄東不置可否的上帝。

短暫的,申愛匆忙逃進上帝的懷抱,通過借力生發了一種“與上帝談戀愛的幸福”。上帝令申愛的麻木得以幸福地穩固,然而當她發現自己面對罪犯女兒被霸淩時的冷眼,當她發現罪犯同樣以投身上帝的方式得以解脫,麻木之冰被無情擊碎,痛苦随之侵入骨髓。失去了居高臨下的保護傘,她的眼中隻剩下了僞善并開始了瘋狂的報複:随之用“一切都是虛假”的音樂朝着聖音咆哮,随之試圖用肉欲證明上帝的虛假,随之無力地用石擊碎信徒為己祈禱的窗棂。最後終于意識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面前一切皆是徒勞,鮮血從脈搏噴湧而出,她在竭力之後終于力竭:苦難不随自我滅亡而消滅,反而讓她的本能迸發——救救我,救救我。

在所有的廢墟之上,卻唯有兩束陽光首尾呼應地得到了李滄東确切地肯定。首先是關于商鋪的重新裝修,申愛友好地無心插柳令商鋪終于生意興隆。這是一種單純的陽光,然而卻時常令冷酷的我們視作一種侵犯,正如店主起初不友好的背後議論。第二點則是宗燦對申愛的感情。自密陽的故事以來,他的感情始終保持着人性層面的單純與愛,卻也時常被麻痹的申愛視作一種侵犯。但當一切走到盡頭,也隻有宗燦有資格舉起申愛審視自我的明鏡。這二者無疑影射着李滄東對陽光究竟為何的自我解答。

當失敗的自洽兜兜轉轉回到了廢墟的起點,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依舊砸在心的正中央,我們回想密陽又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呢?李滄東的回答絕不是在批判宗教,他通過尊重、冷峻且冷靜地觀察人性流失過程中的不斷自洽,通過挖掘過曝的陽光下、無法承受的苦難後人的借力與力竭來告訴我們:其他任何地方和密陽一樣正變得愈加麻木,愈加不知所求;身處現代的我們也和申愛一樣走向苦難來臨前前所未有麻木與不知所求——或是自願或是被裹挾。

片尾,鏡映人面,光曝青絲;如何解脫,無人知曉。

隻應拾鏡自檢,重彈琴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