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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被毀滅的女人。一個……被人們毀滅的女人。我曾有過選擇——自殺或是殺人。而我選擇了後者,我要了結怨恨我的所有人。對于這個世界而言,選擇寂寂無名地自殺太過簡單。‘Acta non verba.(行動勝于言辭)‘社會高高至上,過于冷漠。而我的判決是:我,Olga Hepnarová,你們獸行的受害者,判處你們死刑。”

——Olga Hepnarová,1973

2016年,托馬斯·韋恩萊伯與彼得·卡茲達合作的處女作——《我是歐嘉》(捷克語:Já, Olga Hepnarová,台譯《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在第66屆柏林電影節的全景單元上映,片名原文取自影片中女主角歐嘉的原型——捷克斯洛伐克最後一名死刑犯歐嘉·赫普納洛娃(Olga Hepnarová,1951–1975),寄給兩家報社的犯罪動機陳述信(信件内容詳見文章開頭)。她于1973年7月10日的布拉格,駕駛貨車,碾壓路人,造成多人受傷,8人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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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冷的鏡頭語言框畫邊緣者的生存困境-

電影開篇便以極具器械感的構圖,與近乎病理學解剖般冷峻、規則的黑白色調,将觀衆推入歐嘉的精神囚牢。當我們從捷克街道的鐵窗栅格之間,窺視着這個手指總在顫抖的少女時,我們見到的卻總是那鐵器般反光的、濕冷的眼神。她已如鐵鏽隐居于囚牢之中,而那鈍器般的眼中預演的,是她終将被社會認知冷靜肢解的命運。
歐嘉是一名女同性戀者,出生于一個情感疏離、人際冷漠的家庭。父親的缺席和母親的冷暴力,使她從小便隻能依偎孤獨。她回避群體,在哪兒都是一個尖銳的異類,無論是學校,亦或是精神病院,經常遭到他人的排擠;成年後,辍學的歐嘉成為了一名司機,但她仍舊長期處于邊緣化的狀态,并經曆了情感的背叛,無法融入周圍的環境。她是渴望得到關注的,但她卻始終沒有找到被理解和接納的途徑。
“要自殺得有很強的意志力,你沒有那樣的特質,認了吧。”歐嘉的母親在歐嘉服用了十粒安眠藥自殺未果後,譏諷她道。這句話如同刺骨的冰釘,紮入了歐嘉不再炙熱的心髒,也鍛造出一個刺穿集體記憶與東歐社會最後溫情假面的冰錐。然而,歐嘉真的是一個沒有意志力的失敗者嗎?頑強的她在社會中掙紮過的痕迹,卻是她最好的證明。隻是她是異類,于是她再可憐,都隻是異類。
導演在影片中刻意弱化了家庭暴力的具體呈現,轉而通過空蕩房間之中的回聲、歐嘉的獨白以及人物之間永遠保持的,那段長長的物理距離,構建出一個情感的荒漠。此外,香煙的出現也承擔了影片中轉述情感的絕佳工具:母親因歐嘉的診斷而心煩時,嘬着煙,時不時吐出幾句安慰的話——這仿佛是“冷水中的一點兒陽光”,一團略帶熱度的缥缈遊絲;病友挨着窗戶,遞煙給歐嘉後遭到拒絕時的緘默與嘲笑——又仿佛是一團易燃的煙草,預警歐嘉即将被拳打腳踢之前的火苗;而歐嘉寫信時急促吸咬的香煙,仿佛是她活下去的動力——那根香煙又在母親的歇斯底裡中被歐嘉摁滅,溫度消散。
生存的困境在影像的語言中,演化為空曠空間之中冰冷的裂縫——當歐嘉一個人坐在出租車駕駛座位時,煙不離手的習慣與帶有自反性叙事的鏡頭,将玻璃折射成一面透明的鏡子,模糊了她沉重的眼神。窗外流動的街景,如同正被異化的世界标本。她的後視鏡中,也總是搖晃着不斷後退的街景,仿佛這是關于她的個體與時代逆向而行的寓言。這種視覺處理的效果恰恰又與她在酒吧回避人群,獨自坐在角落,仍由燈光在面容上流轉的鏡頭形成呼應——社會規訓的壓迫與自我認同的焦慮,在冰冷的空間結構中凝結為存在主義的雙重困境。

而當完成謀殺之後的歐嘉接受審判,陳述自己的獨白時,鏡頭又将畫面切割成大就是大,小就是小的網格,讓司法機器的冰冷秩序與她灼熱的自毀沖動形成殘酷的對位。這種對于身份的解構在曆史維度上,呈現出了更深層的痛感。1986年蘇軍坦克的新聞膠片仿佛出現在觀衆眼中,但熒幕上卻隻是歐嘉的日常影像,個體創傷與集體記憶在此刻的恍神中發生黏合。她不願去學校而反胃性的嘔吐,既是對暴力殘餘的儀式性清除,也是在肮髒之地以污穢書寫的控訴。然而,那些水槽中浮升的嘔吐物,又何嘗不是曆史修正主義逼你服用,而你卻消化不良的忘憂果呢?



-歐嘉的貨車-

歐嘉因吸煙和各種性格上的壞毛病,疑似被同事舉報,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被女乘客被評價為“惡心”的煙味,如同歐嘉令人嫌惡的,虛無缥缈的存在。歐嘉猶如自己的靈魂,在這永恒的疏離中,不斷遊蕩,不斷遊蕩。
失業後,她改了名字,應聘了一份貨車司機的工作。她依舊煙不離手,酒館中抽出一根煙遞給女士,街邊又抽出一根遞給男士——導演借此暗示了歐嘉原型的性倒錯問題,你也可以說是性無能障礙。除了那輛大貨車和她幾乎不可見的生活,她還剩下的隻是一個欲摔欲跌的空殼。
在當時集體主義狂飙突進的東歐社會,歐嘉的“非常态”生存選擇注定成為體制的異物。電影内外,歐嘉的工作也頗具深意:當其他女性在蒸汽氤氲的秘境之中,猶如擦去迷霧般地展露着自己的女性特質時,歐嘉卻始終穿着厚重的工裝,做着男性常做的工種,用層層疊疊的背帶築起對抗性别規訓的铠甲。這場身體的政治,在性愛的場景中伴随着激烈的肢體語言,無聲爆發——卻又在制度性的冷漠之中,迅速湮滅為檔案室裡封塵的記錄。

她成為了酒館的常客。這天,她依舊垂着煙,和陌生男子聊着天,聽着他大談他悲慘的童年經曆,以及他那堅信尼采超人思想的,“女巫般”的繼母,歐嘉也口出狂言,笑着說所有小孩都應該在福利院長大。煙霧肆意地飄散在小酒館的熱鬧之中,隐含着艱澀的不屑。
歐嘉的夢想是擁有一台屬于自己的車,她以此為動力攢着錢。然而,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的存在,似乎都變得令她難以忍受。她的心境在人們無法窺見的角落悄然變化,在日複一日疲憊的掙紮中,她的孤獨逐漸轉化為憤慨和無望,開始認為自己是被社會所遺棄的存在,進而對社會産生了難以壓抑的敵意。
“我以不同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我将它視為一個無生命的物質。”歐嘉因極度客觀、理性與克制的生存觀,好似成為了一個身軀僵硬的冷血之人。然而,她的狂熱與意志又将如何安放?影片中的歐嘉喜愛閱讀,時不時地就能見到她手裡或家中的書籍。導演甚至暗示她在聽說尼采之後,也去了解了他的超人論,并在殺人之後告訴自己的辯護律師,她擁有超人般的意志。
她不乞求神的原諒,也不乞求母親、人們的原諒。她甚至不乞求自己的原諒。




-自我毀滅作為存在證明-


一名家庭不幸福的女同性戀者,一名小人物,一名所謂的“邊緣者”,一名反社會分子,一條時代鐵幕上細若遊絲的刮痕,一塊在灰色空氣中晃動的血塊——她是歐嘉,一名選擇在1973年7月10号,駕駛貨車開到布拉格滿是閑雜笑鬧的街道中,當場撞死8人的連環殺人犯。
歐嘉的終極行動呈現出驚人的美學自覺。當貨車撞向人群的瞬間,導演摒棄了慣常的暴力奇觀呈現,轉而用歐嘉的視角營造那爆炸性的一個瞬間——一個由無數瞬間組成的一個瞬間。犯罪之後,鏡頭停留在歐嘉的臉上約有十秒,畫外傳來急促的高跟鞋踏地聲,而電影外,我們的感官在此刻似乎被鏡頭固定住了,隻能面對歐嘉和她那漸漸不再僵硬的軀體。除此之外,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影像一如既往地冷淡、甯靜而舒适,歐嘉驚恐而好看的臉龐出現在了警局裡面。然而,這種将暴力事件審美化的處理,并非對罪行的浪漫化,而是揭示出極端行為背後深刻的存在焦慮:當所有溝通渠道都被堵塞,毀滅幾乎成為了證明存在的最後方式。
由于犯罪性質惡劣,歐嘉被判處死刑。



-替罪羊-

影片最後的場景,構成了一個震撼的存在主義寓言。伴随着圍觀的人群一個個地離開,畫面中逐漸露出歐嘉已經吊死的屍體——終于在這個時刻,人們與歐嘉達成了短暫的和解。
在當代電影史上,《我是歐嘉》的獨特價值在于它拒絕提供廉價的救贖叙事。歐嘉始終保持着令人不安的完整性:她不尋求諒解,不扮演受害者。甚至拒絕以精神失常為由減輕刑罰,“我犯的罪,相當于自殺。” 堅持死刑的歐嘉如是說道。這種“清醒的瘋狂”使她的暴力反抗超越了具體的曆史語境,成為所有時代邊緣者困境的殘酷鏡像。當我們凝視熒幕上那雙波動如死水的瞳孔,看到的不僅是1973年的捷克斯洛伐克,更是每個時代暗角裡無聲熄滅的星火。
“你看到了八具屍體,我也看到了八具屍體,或許是比八多十倍的屍體,但是他們是哪種人?他們就是所謂的‘替罪羊’嗎?不,我才是替罪羊。如今我想請求你們不要再培養出我這種人,如果你不培養他們,他們便不會像我一樣思考,也不會做我所做的事。”
于此,歐嘉承認自己無法通過邪惡,讓邪惡改邪歸正——但這也許正是因為大部分人總是傾向于選擇邪惡。在這個意義上,歐嘉“以眼還眼”式的死亡也為當下的社會敲響了警鐘。那些遊蕩在都市陰影中的孤影,那些在網絡時代依然無法建立鍊接的個體,那些正遭受家庭暴力,或是校園欺淩的少女少男,或許同樣正在默念着70年代歐嘉沉默的獨白。
可是也許我們需要的不是替罪羊,我們需要的隻是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