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威尼斯電影節結束後,我和《站台》的女主角趙濤一起輾轉法國,準備去多倫多影展做宣傳。在巴黎逗留時,我從《解放報》上看到了楊德昌新片《一一》公映的廣告,畫面上是一個小孩兒的背影,他正在拾階而上,攀登紅色的高高樓梯。
單從廣告上看,我以為楊導又在重複以前電影中的毛病。他從前的作品不太敢恭維,即使是最出色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多意氣而少控制。楊導喜歡弄理念,我不喜歡這種氣味。
趙濤聽說是華語片便想去看,我陪她坐地鐵一路擁擠去蓬皮杜藝術中心附近的影院買票。沒想到電影院外排着長隊,細雨中等待入場的觀衆極其安靜。我被這種觀影氣氛感動,頓時覺得電影聖潔,有歐·亨利小說中流浪漢路過教堂時聽到風琴聲的意境。
但我還是暗自在笑。小趙曾經說過,她最喜歡的電影是《獅子王》,便想她肯定無法接受老楊這部長達兩小時四十分鐘的“哲學電影”。想想自己也不是楊迷,便有了中途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電影開演後,我一下跌進了楊德昌細心安排的世俗生活中。這是一部關于家庭、關于中年人、關于人類處境的電影。故事從吳念真飾演的中産階級擴展開去,展示了一個“幸福”的華人标準家庭背後的真相。我無法将這部電影的故事一一道出,因為整部影片彌漫着的“幸福”真相讓人緊張而心碎。結尾小孩一句“我才七歲,但我覺得我老了”更讓我黯然神傷。楊德昌的這部傑作平實地寫出了生之壓力,甚至讓我感覺到了疲憊的喘息。我無法将《一一》與他從前的電影相聯系,因為楊德昌真的超越了自己。他可貴的生命經驗終于沒有被喧賓奪主的理念打斷,在緩慢而痛苦的剝落中,裸露了五十歲的真情。而我自己也在巴黎這個落雨的下午看到了2000年最精彩的電影。
影院的燈亮以後,我發現趙濤眼圈微紅。我沒想到像她這樣喜歡卡通片的女孩會看完這麼長的電影,也沒想到滿場的法國觀衆幾乎無一人退場。大家鼓起了掌。面對銀幕,面對剛剛消逝的影像,我們都看到了自己。做舞蹈教師的趙濤問我大陸為什麼看不到這樣的電影,我無法回答。我們的電影不尋找真相,幸福就可以了,幸福沒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