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政治驚悚案件背後,有沒有可能藏着一部溫情喜劇?

這是獲得去年柏林電影節最佳主角、最佳劇本雙料大獎的《庫爾納茲訴小布什》向觀衆提出的問題。它用後者對前者完成了一次解構。同時,它也是今年德國電影展的開幕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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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舉世震驚的“9·11”事件發生。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随即在10月下令消滅塔利班。沒過幾個月,塔利班遭受了緻命打擊。但一個新的問題也随之而來——該把塔利班成員放到哪裡呢?

最後,小布什想到了一個“絕佳之處”——古巴的關塔那摩監獄。這是個1898年起,就被美國永久租借的地方,是法律真空、領土懸置、難以被外界聯系的灰色地帶。被捕的犯人被剝奪了司法權益。小布什批準對他們使用“窒息水刑”等21種酷刑,包括灌鹽水、塞冰塊、拷鐵鐐、喂瀉藥、肆意毆打、不讓睡覺等折磨手段。為的就是通過虐待,強迫他們認罪。時至今日,仍有30多人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被關押于此。

但令人錯愕的是,在關塔那摩監獄中,有一些“犯人”是被美軍錯抓的路人。比如去年在内地院線上映的《760号犯人》,講的就是無辜被囚禁虐待了14年的斯拉希的故事。無辜被抓的還有《庫爾納茲訴小布什》裡,成長于德國的土耳其青年穆拉特·庫爾納茲,他被莫名其妙關了将近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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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拉特·庫爾納茲成長過程中的照片

“9·11”三周之後,穆拉特準備和朋友一起去巴基斯坦玩一趟,參觀一下當地伊斯蘭教的清真寺。他的母親拉比耶·庫爾納茲,是個“幽默細胞過度發達”的傳統家庭婦女。拉比耶天生樂觀開朗,不過她也擔心在這敏感時期,兒子會在異國遭遇壞事。她随即前往家附近的清真寺和警局尋求幫助,發現真的如她所料——根本無法追蹤到兒子的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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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顯大條的拉比耶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為什麼大家都不關心土耳其人的死活?

三個月後,媒體的長槍短炮突然出現在她的公寓樓前。他們為的是報道這個“塔利班青年可憐的44歲老母親”。這時起,拉比耶才意識到事出反常——兒子明明是旅遊時失蹤了,怎麼就被扣上了塔利班的帽子了?

但她很快冷靜了下來,理了理淩亂的頭發,開始了正兒八經地“答記者問”。

采訪上報後,拉比耶的第一個反應是——氣死!那個看似友好的女記者竟然寫錯自己的年齡,把43歲寫成了4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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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電影開了這樣一個頭,如此驚悚、嚴肅的故事,應該得按那套“奧斯卡真實改編人物傳記片”的路子,循規蹈矩走下去了吧?不少影迷可能已經在心裡嘀咕:難道柏林電影節雙獎,給的那麼沒有新意嗎?

《庫爾納茲訴小布什》偏不。

它開始玩起一種反套路,那就是以家庭溫情喜劇的類型,完全包裹住政治曆史事件的恐怖與嚴肅性,最終将後者全然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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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押遭受刑罰的囚犯

這是導演安德裡亞斯·德裡森(《當我們做夢時》《瀕臨邊緣的人》)和女性編劇萊拉·斯蒂勒的第九次合作。他們用一種令人意料之外的陡峭方式,将關塔那摩的冤案訴訟,扭轉出了歡快、輕巧的語氣。

一邊是承受酷刑的可憐兒子。沒有證據表明,穆拉特去巴基斯坦旅遊是為了加入塔利班,但此時他已經被關進了關塔那摩。

一邊是為他奔走,卻總是無法适應西方社會“正常社交”的母親。德國社會的人際關系講求疏離的邊界感,但拉比耶好似天生缺乏“讀氣氛”的能力,她總是對每個人都過分熱情,滔滔不絕地講着漫無邊際的話。

當重大冤案撞上這個時刻緻力于尴尬搞笑的家庭婦女,沖突與反差也應運而生。

電影從拉比耶這位母親的視角出發,雖然她也有不少心痛的獨自破碎時刻,但她沒有自怨自艾,也不輕易妥協屈服,總是勇敢地用那看似“不合時宜”的熱情去反抗官僚主義,維護着自己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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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比耶陰差陽錯找來了人權律師伯哈德,但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過度熱情,兩人如夥伴般的情感關系也成為電影的一大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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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土耳其外交部為兒子申訴,拉比耶直接跑到土耳其國務院,攔下土耳其外交部長遞上紙條

這種喜劇化處理确實是個有趣的手法,也是本片為什麼能拿下柏林雙獎的重要原因。

比如電影開篇,拉比耶與律師男主伯哈德首次相遇時,導演設置了一個“雞同鴨講”的情境——律師反複要求對方去前台找秘書預約,但即便要求N次,拉比耶還是當聽不見一樣,反複述說兒子的大緻情況,話語裡也常常抓不住重點。用魔法打敗魔法,律師也隻能乖乖聽下去。

這種構建的優點,在于将人物複歸現實,同時也更好地帶出身份政治與德國整體社會氛圍的問題。

這些年來,好萊塢盛産了不少強調“女性力量”的影片。它們大抵要塑造一個個幹練的律師、新聞記者、工程師、政客等女性形象。如果要對抗公權力,那精英氣場更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寫完這句話時,我已經聯想起了傑西卡·查斯坦在《斯隆女士》裡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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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德國喜劇演員梅爾滕·卡普坦,則以她的喜劇技巧塑造出庶民婦女拉比耶。作為一個要反抗小布什的德國土耳其母親,她的身份是多元結構的,這注定了她要在三個國度、三種文化間不斷奔走遊弋。

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之下,她仍是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鄰家大媽,沒有任何一點能被精英化的可能性。在她身上看不到那些憂天的大義,隻有樂觀過好每一天的草根精神。

這是因為在土耳其家庭的語境下,女性的價值有賴于穩定的家庭和奉獻角色,她們往往隻能囿于家庭内在性空間中相夫教子。拉比耶能從家庭中跳出來,全然是因為丈夫對失蹤兒子的不信任與不負責,她隻好選擇孤注一擲,一己擔起救子的重擔,一次次努力向外界求救。

正因此,她要進入一個個遍布着陌生男性的公共開放空間。“他們的空間”與“她的空間”全然不同,是流動的、廣袤的、衆聲紛雜的。但她仍用自己獨特的方式闖入這些空間,并在其中立足。這個曆程中,拉比耶擁有了一次脫離内在家庭空間的契機,也逐步改變着自己的精神面貌。而不變的,是她内心的熱情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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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比耶被請到美國開受害者會議,出席的關塔那摩受害者的家長幾乎全是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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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肯雕像,拉比耶内心沒有絲毫波瀾,無聊得打起哈欠

總之,為了盡量不讓電影落入俗套,《庫爾納茲訴小布什》的編導采用了少見的政治事件改編新策略:通過将喜劇與日常細節大量置入其中,讓聳人聽聞的政治新聞,還原為具有生活流質地的影調。

而這也是電影在不動聲色間,對權力機關與新聞媒體進行批判的方式。冤案始終就是那個冤案,但德國官員卻出于政治原因一直阻止穆拉特回國,而社會熱點和媒體報道的态度也在其中接連“反轉”,世間公義也在這樣的環境中不斷下沉。能對抗這種無謂堕落的,唯有像拉比耶這樣平凡的母親,對日常的一天天堅守。

當然,此批判在某種層面上,也因電影的喜劇類型而稍顯輕拿輕放。導演的本意,應當是要弱化故事中複雜的意識形态紛争,重新讓觀衆關注到具體的人、具體的人性。但對關塔那摩這種極為重大的政治事件來說,這樣處理是否顯得過于輕巧,喜劇與悲劇的平衡點是否欠妥,這些同樣是電影受到争議的地方。

在1786天後,穆拉特終于回到德國與家人相聚。他沒有得到任何補償,也沒有任何人出來對此負責或是向這對母子道歉。他們最終缺席了擠滿德國記者的發布會,為的不過是在超市買條能穿的牛仔褲。回歸家庭、遠離紛擾的反高潮收尾處理,與好萊塢傳統的“說出我的遭遇”式收尾處理,再次顯示出鮮明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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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比耶為了買牛仔褲而拒絕參加記者發布會

縱觀全片,《庫爾納茲訴小布什》一直在對好萊塢的傳統傳記片模式進行反向書寫。至于效果如何,便要請觀衆們自己來評判。

首發于:陀螺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