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身後有一雙眼睛。

不知何時,我下意識地放大聲音,調亮了筆記本,調動着顯示屏,生怕反光。

在火車上看李滄東的《綠洲》,身後探出了一個腦袋,和我一起落淚,一起笑出了聲。

他直直跪在了椅子上兩小時。我要坐到他的身旁,但他說這樣就好——這樣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一群腦袋在我的身後。在這未眠的硬座車廂裡,好一場公共電影放映。

我們一起笑着,一起哭着,不知何時、零零碎碎聊了起來。有人談着從廣東到湖南,從一地到另一地,終點不是家鄉,是從炊事員到保姆的輾轉,上個廠子欠了工錢,奔赴下一個未知的希望。有人談起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工地上,在吉爾吉斯斯坦、印尼、俄羅斯、柬埔寨,用橋梁和公路鍊接無法觸達的生命、土地、國度,那不隻是鋼筋水泥的接縫,更是一個人連向整個家的重量。

剛出獄的忠都,遇上了重度腦癱的恭洙,當他抱着她在堵車的高速上天昏地轉起舞,當地鐵車廂裡,幻想中的她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敲敲他的腦袋,挽着他的手嬉鬧,當他入獄前爬上四樓高的大樹,大笑着砍下所有枝幹,隻因想起,接下來在獄中的每一晚,都沒法陪伴害怕樹影搖曳的她。沒人相信他的說的話,他站在大樹之巅,看向她的窗口,沒人會聽她慢慢說話,她癱在床上,動不了,說不出,卻向窗外調大了收音機。他與她之間遙不可及,但隔空的旋律大過一切海誓山盟,他人眼中的不可理喻的噪音是他們之間的綠洲。

至此,陪伴彼此一整宿的我們還不曾互通姓名。

當你為如此瘋癫純粹、驚天動地的愛情一同落淚,身邊那個同樣是趕路奔波的陌生人和你之間,無言,已是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