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少年時》,一次精準的狙擊

原創 徐田藝 自我演戲以來 2025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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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少年時》是一部典型的“冰山”型作品。少年殺人是冰山一角,底下的冰山是回答了一個女孩何以成了一個男孩自尊路上的最大障礙,以至于他想用殺戮來鏟平這一障礙。

這當然也是對糟糕的教育環境乃至整個社會的揭示,但是它最重要的仍然是對“有毒的男子漢氣概”的一次精準狙擊。

人殺人01

影片最大的懸疑就是,男孩為什麼要殺人?

借助心理描寫師的步步緊逼,我們也得以窺見男孩殺害女孩的整個邏輯鍊條。

故事有一個重要的時間背景,就是青春期。

甚至可以說,一切瘋狂都起于它,因為青春期新建身份認同的關鍵時期。

成人總會忘記,對于當初的他們來說,在學校、在朋友中間,自己新的身份能否建立,曾經是一個生死攸關的生存問題。

這個新身份的核心,被設置為圍繞性别展開:什麼是好男孩,什麼是好女孩。這裡的”好“,不是父母眼裡的“好孩子”的好,而是指能夠被同齡人認可的那種”好“,這種“好”,在生活上讓你享受舒服的社交生活,在心理上,則能夠讓你充分自尊,于是自我感覺良好。

就是在這裡,在這個真正的風暴眼,蝴蝶扇動了它的翅膀。

女孩成了衡量”好“”壞“的簡易标準,或者說,女孩單方面地成了“戰利品”般的被物化的存在

主角傑米的身份焦慮,或者說是生存焦慮就生長在這樣前提的環境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傑米會不會焦慮,為什麼焦慮,如何解決焦慮,在他還沒有進入青春期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而且,環境的标準最終被傑米内化成了自己内心的信條。

傑米在學校裡不是一個受歡迎的男孩,甚至是三個最不受歡迎的“loser”之一,也就是說,他的生活其實是處于危機狀态,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而他内化了環境标準之後,認為”喜歡那些被制定好的女性特征“以及”擁有女朋友“就是最佳解決方案 。

在這裡,女孩既不是同樣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也不是用關愛和理解建立關系的對象,當她們隻是解決生存焦慮的工具,從本質上來講,就已經物化,也就是“非人化”了。

而傑米殺死女孩,就建立在這種本質上的“非人化”的基礎上。

深陷生存焦慮的傑米,遇到了凱蒂。

已經烙印在傑米大腦裡的觀念,此刻開始了轉動。凱蒂,因為被男友洩露了裸照,“社會地位”一度下降,而讓傑米認為自己有了提升“身份”的機會,所以他才會找凱蒂,希望凱蒂做自己的女朋友。

而這次“豪賭”的失敗,也就是女孩的拒絕,并且進一步将傑米确定為“incel”(非自願獨身者)——傑米徹底社會性死亡了。最終,男孩被反噬,也成為某有意義上的這場戰争的“戰利品”。

如果說之前傑米解決身份焦慮的辦法是“擁有”這個女孩,現在他的解決辦法變成了“解決”掉這個女孩,這兩者看似迥異,本質上都是物化女孩的表現。

就這樣,為了報複,為了緩解自己的身份焦慮,傑米把凱蒂約到了停車場,并用利刃殺死了她。

觀念殺人02

《混沌少年時》的颠覆性,不是它聚焦少年殺人,準确來說,是它做到了提供一個“正常人殺人”的視點。

為什麼“正常人殺人”具有颠覆性?在一般的影視作品,或者流傳的對罪案的故事演繹中,罪犯殺人通常是由于ta不正常,比如比常人更有攻擊性等等,這種說法實際上對常人形成了一層自我認知上的保護,成功掩蓋了本來就存在在日常觀念身上的弑殺本性。

這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真相,支撐着我們日常生活的觀念,同時也是隻要條件成熟,就可以用來殺人的利刃。

它是那個讓你活的東西,但同時它也帶來死亡。

一個看似簡單的觀念,人們會在上面蓋房添瓦,于是隻要一經扇動,就會一步步引發風暴。

渴望支配的人群找到了效率很高的區分依據,以此把男孩子分成三六九等,所以才會出現劇集中的那種“百分之20的男生占有百分之80的女生”的怪論。

而且這樣一來,原本劍拔弩張的男性群體内的矛盾也被成功轉移了,轉移到了女孩身上。女孩們仿佛兩個大國之間的彈丸小國,作為緩沖帶,這裡才是真正發生戰争的最佳場所。

就是在這個堅固的”戰鬥方-緩沖帶-戰鬥方“的結構性設計之下,傑米才可以在向女孩求愛失敗,自尊受挫後,自然而然地首先不去殺死那些真正把他定義為loser的男性強者,而是把匕首插向女孩。

就是在女孩作為男性力量的象征的社會設計之下,解決掉女孩才可以被意味着解決掉自尊受挫,傑米内心的受挫感才會被引向那個女孩,他才會認為這是可以的:殺死一頭豬或者一隻羊不能意味着重拾自尊,但殺死一個女孩可以——社會給傑米的,就是這樣一種可怕的想象力。

而這種想象力,是我們所有正常人所共有的。

就是在這一點上,我們說《混沌少年時》是準确的,它以一樁少年殺人案向男性氣質構成本身,向着其基底,發起了狙擊。

這種觀念殺人絕不是隻發生在虛構的影視裡,《少年》讓我想起另一個真實發生的案子,由于BBC的采訪而留存下來資料。

那 是上個世紀改革開放時期的上海,有一天,河裡發現的女屍塊攪動了整個城市。

案件很快偵破了,作案人是她将要與之結婚的男朋友,在大院裡有着體面的工作。

雖然一開始矢口否認,但沒經過幾輪刑警的追問,文弱書生樣子的男朋友很快就招認了殺人的事實。

與碎屍、沉江這樣殘忍的殺人方式懸殊的,是兇手的作案理由——他之所以在自己的宿舍殺死女友,是因為女友來跟他提分手,而他跟女友要結婚的消息早就被周圍的人知道了,之所以殺她,隻是因為這讓他覺得很丢臉。

BBC拍下的鏡頭裡,看得到殺人兇手的狡辯,看得回憶起女友拒絕時的生氣,也看得到複述勒死女友脖子時的冷酷。唯獨看不到他把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他跟傑米是相似的,對于他們來講,另外一個人女性都隻是社會身份的一個符号,仿佛不具備自己的生命,區别隻在于一個尚且年幼所以更顯觸目驚心。

忏悔,作為一種表面03

既然這個觀念在現實中是如此根本與普遍,并且紮根之後,如此枝繁葉茂,沁入正常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那麼,它也必然會頻繁地出現在一衆電影裡,而事實也确實如此,先不說商業電影,就是在頗具藝術片品質地的電影中,也常常有着這一要素的清晰呈現。

但是,即使這些電影将這一事實再現地比《混沌少年時》更加逼真 ,即使女性被視為男性氣質的“戰利品”這一事實,在這些作品裡用精湛的洞察與技術忠實地陳列,但它們本質上卻仍舊隻是對這一事實的遮蔽,它們所具有的這種人文主義的哀傷品質,遠非對這一觀念的狙擊。

比如,在同樣屬于犯罪懸疑這一大類的電影《黃海》中,這一要素明明在其中占據極其重要的位置,在三方混戰中,其中兩方的行為動機都源于與女性相關的所謂尊嚴受損。

在河正宇飾演的出租車司機久男這裡,主創團隊甚至将他臆想妻子出軌與最終決定接下這一搏命工作剪輯在一起,也就是說,主創團隊就要清晰表達出,久男就是因為受不了老婆出軌對自己自尊的打擊才出國搏命的。

但是,這樣的洞察就其表達效果來講,難道有一點警示這一觀念帶來的殺人效果嗎?并沒有,精湛的洞察,因為僅僅是默認,于是被淹沒進一種高位的悲觀主義情緒裡,被劃進一種審美範疇裡,被作為一種無可奈何于是自然而然地事實接受了下來,為電影其他主題服務——男性可以是悲劇英雄,悲劇的被命運擺布的玩偶,但是,絕不可以是《混沌少年時》呈現出的卑弱可笑的形象——以一種被揭露的方式被遮蔽,成為電影中的”隐形工具人“

同樣的問題,也出在同樣優秀的電影《憤怒的公牛》,甚至是《綠洲》等等電影中。

還是需要重複這句話,單單出現是遠遠不夠的,甚至如果僅僅隻是出現的話,反而是對其本質的遮蔽。

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混沌少年時》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能性,也就是在這一小醜般的角色塑造之下,其他電影裡被命運擺布的玩偶的形象才顯示出其虛僞與掩飾。

這是勇敢的電影和懦弱的電影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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