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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份困惑:僞造精英與逃離CODA

《震耳欲聾》的故事圍繞主角李淇(檀健次 飾)展開。

李淇是誰?思源高級律所的會議室裡,他的照片位置顯眼:“李淇,金牌律師,連續5年最佳勞動糾紛律師”。電影開場節奏很快,不到3分鐘,李淇利落解決一起勞動糾紛,完美契合照片上“精英”律師形象。

直到李淇狀似不經意地擡腕,掃一眼勞力士金表,“不好意思,超時了。”

3分鐘後,劇情反轉:思源高級律所是真的,金牌律師李淇是假的;擅長處理勞動糾紛案是真的,處理的手段是卑劣的。李淇僞造身份,借思源的名氣施壓,在偷占的會議室裡誘導對方簽和解書。事成後火速收走造假照片,踩點溜走。電梯門閉合的瞬間,李淇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了:李淇,CODA(聾人父母的健聽子女),一個戴假勞力士金表的地攤律師。導演的開頭設計很妙,假身份讓李淇拿下案子,卻讓觀衆對他沒了信任——一個與大衆認知的“道德”格格不入,走在法律灰色地帶的灰度律師。

CODA本是很容易獲得信任的,尤其是聾人群體的信任。電影裡的反派金松峰,就是靠着CODA身份,詐騙了不少聾人的房産。可李淇不一樣,從小的經曆讓他打從心底裡回避這張身份标簽,隻有逃離CODA群體的執念。

不難想象,聽力正常的他背負沉重的責任,肯定早早進入社會,為聾人父母處理瑣事。他是天生連接“有聲”和“無聲”兩個世界的橋梁。人們踩在橋梁上“聽見”了對岸的聲音,沒人低頭看看,這座橋經曆了多少“切割”,才彎出适配兩個世界的“弧度”。

電影裡那些看似老套的童年情節,也恰恰說明CODA群體存在的普遍困境:被“無視”自尊心,接受捐贈前要先演講“我的聾人父母”;遭到同齡人歧視和霸淩,險些拿起菜刀報複……這些經曆讓李淇選擇搬離住滿聾人的玩具廠大院,避開所有涉及聾人的官司,卸下信任的枷鎖,和“聾”“聽不見”這些字眼解綁,逃離CODA身份。

2.空間隐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電影裡,導演構建了相互對立的空間場景——精裝的32樓和毛坯昏暗的地下室電梯間,給觀衆強烈的視覺反差,也隐喻了上層精英與底層弱勢群體兩個階級的差異懸殊。

32樓是個好地方。

如果說“站在32樓大聲講話能被聽見”有些抽象,導演選擇用32樓的智能馬桶讓觀衆懂得這份“好”有多具體。李淇坐上32樓的智能馬桶,按下遙控器時滿臉陶醉的表情,比任何台詞都更直白暴露他對上層階級的渴望——曾經在地攤律所,他要面對上完廁所都沒法沖水的窘迫,但32樓馬桶強勁的沖水聲,是他“成功”最有力的證明。導演越是拍日常的拉撒,越是揶揄諷刺。哪怕上了32樓,人也免不了上廁所。李淇心裡高大上的32樓,被響亮的馬桶沖水聲輕松颠倒。

與之對應的,是毛坯的電梯間地下室,李淇和摯友小湯的決裂就發生在這裡。

李淇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想先飽飯有錯嗎?想出人頭地有錯嗎?就想站在32樓大聲講話有錯嗎?

小湯認為他大錯特錯:站在32樓上發出的聲音未必響亮,蝼蟻在地下室發出的聲音也未必渺小。

電梯從32樓降到地下室,一切都暗得模糊,隻有李淇擋電梯門的那隻手——手腕上新換的勞力士真表閃閃發光。最後李淇整理着裝,按電梯重新升回32樓,而小湯從地下室失望離開。

小湯,是一個可以被簡化為“善”的符号的角色。雖然多年通不過法考,但法考教材不離手,公平正義挂嘴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他一直以為李淇和自己一樣,直到發現李淇攀爬上32樓“卑鄙的通行證”——和反派金松峰的合作合同。

電影沒完全按線性時間講述,導演故意跳過某個節點,再以倒叙方式補全,讓叙事更有層次。而被抹去的那個關鍵事件,揭露了李淇“成功”的真相:開庭前一夜,他和反派金松峰做了暗中交易,承諾赢了過失傷人案後,不再追究聾人被詐騙房産的事。所以庭審時李淇才能像英雄一樣拿出關鍵視頻光盤,幫聾人減了刑。

那些媒體追捧的“為聾人群體發聲的英雄”“正義CODA手語律師”,不過是李淇又一次成功的“僞造”,是他演的一出好戲。

3.表演細節:檀健次給李淇賦予了 “孤獨感”

李淇這個角色自帶“精湛”的演技,電影裡類似設定還有聾人女孩張小蕊利用表演換取同情,并非絕對,這是弱勢群體在現實壓力下的生存策略。而這也是李淇這個角色危險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演成 “油膩的利己主義者”,但檀健次給李淇賦予了 “孤獨感”,觀衆反而和李淇産生了共情。

酒局應酬時,導演使用了一些俯拍鏡頭聚焦檀健次的面部特寫,放大了人物孤獨下的脆弱:李淇嘴角笑着,眼底情緒是割裂的掙紮;表面沉浸于紙醉金迷,神色間又不時洩露空虛落寞。

醉酒後與張小蕊的對手戲,看到了檀健次對 “情緒失控” 的處理。面對她的鄙視,李淇語速逐漸加快、聲音逐漸變大帶着哭腔、表情逐漸猙獰、步伐紊亂甚至突然被絆倒,用越來越激動的狀态來凸顯不被聽見的無助。而關鍵在于,他全程未對聾人張小蕊打手語——這場戲其實是一場 ‘無效的表達’,展現了李淇的孤獨感。

導演在采訪中透露,電影裡保留了不少神來之筆的即興表演。我想李淇可能真的在檀健次的身體裡活了一遍,而觀衆能對角色共情、産生共鳴,也恰是他“沉浸式演繹”帶來的真實感。

不論李淇處在哪個階段,在身份中困惑還是在欲望裡迷失,檀健次都牢牢抓住孤獨的特質,讓觀衆深刻感受到CODA 群體的核心困境——作為連接聽人和聾人兩個世界的橋梁,卻不屬于任何一方。這份孤獨感,讓李淇格外真實——既讓觀衆感覺身邊可能會有李淇這樣的人,也讓觀衆意識到誰都可能成為李淇。

4.覺醒軌迹:李淇從迷失到回歸

李淇的覺醒,如果隻源于吳阿姨自殺這一外部事件帶來的“突然的頓悟”,那他的人物弧光必然會突兀,角色的可信度要提升,得有一個漸進的轉變過程。

李淇和小湯決裂,收到小湯決絕地遞上手寫辭呈時,并未明顯動搖。他毅然返回象征上流圈層的32樓,周旋于菁英律師聯盟的劉會長身邊,模仿着精英做派:梳起劉會長同款油頭、抽雪茄、喝巴黎水……

導演拍32樓的李淇時,頻繁拍攝他醉酒的狀态,用晃動的鏡頭體現他的迷失,用俯拍鏡頭暴露他的孤獨脆弱,表面上,醉酒的李淇看似混沌不清,但内心開始動搖與掙紮,為後續轉變埋下伏筆。

先是自我懷疑:又一次在酒局喝得爛醉後,李淇在門口碰到個年輕律師。對方說,因為他這個“援助律師榜樣”,好多年輕人都選擇投身援助事業。李淇小聲回應,對不起。道歉是他覺醒的開端。

接着釋放壓抑的自我:醉酒後的李淇碰到張小蕊,面對她的鄙視,李淇繃不住了,噼裡啪啦把心裡的話全倒了出來——可張小蕊是聾人,他又沒打手語,說到底,他是在向自我大聲宣洩,他不想再裝聾作啞了。

李淇的覺醒也有根基:灰色是李淇的底色,但善良從未缺席。看起來最容易破碎的東西往往最堅固,最容易消散的反而留下了。

告誡張小蕊别再騙人的是他,偷偷塞錢給馬叔保障晚年的是他,對隻會“吸血”的父親心軟的也是他。

李淇也在他人中審視自我:小湯捧着法考書追求正義的樣子、年輕律師投身援助事業的真誠、張小蕊折斷捐贈牌子的倔強,甚至吳阿姨那句“我隻想戴大金镯子,有錯嗎”的委屈裡都藏着李淇的影子。

最終到來的覺醒時刻:吳阿姨被金松峰騙了,連帶着身邊聾人朋友也賠掉了房子,愧疚的吳阿姨點燃煤氣自殺。李淇的轉變不是隻因為這場悲劇——他搖擺的心早就朝正義的方向傾斜了。隻是這場爆炸太悲劇、太震撼,促使他不再躊躇,徹底覺醒,做出決斷。

李淇接納了CODA的身份,重新戴上名為信任的“枷鎖”,以橋梁的姿态回歸。他以CODA手語律師的身份站上法庭,為被詐騙的聾人讨公道。

5.美好的結局: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曾被李淇視為同類的劉會長,成了金松峰的代理律師,站到了他的對立面。為了擊敗對手,李淇以身入局,不惜以犧牲職業生涯為代價,揭露自己違反執業規範收受賄賂,和金松峰有過暗中交易。原來“卑鄙”也可以是高尚者的通行證。

庭審的一個高光時刻,是李淇的“手口不一”——他的口語和手語是錯位的,嘴裡陳述的是自己受賄的事實,手上比劃的手語卻是懇求。李淇正面直對直播鏡頭,用手語坦誠自己懦弱、迷失與醒悟:他曾迫切逃離聾人大院,曾在社會規則中扭曲自我,現在他隻想以自身為鑒,鼓勵被金松峰威脅“封口”的聾人受害者能勇敢地站出來為自己發聲。

庭審另一個高光時刻,是弱勢群體自我意識的覺醒——聾人受害者們從各個角落趕來當證人,導演摒棄了“救世主”叙事,在法庭上,李淇和每位聾啞人,都不再是被動的受害者,而是自己的英雄。不聲未必不響,這一刻,他們為追求正義和公平爆發出的“聲音”,是真正的震耳欲聾。

庭審結尾,有一個動人的雙向奔赴細節:李淇被帶走配合調查時,聾人朋友打破了 “沉默”,用普通人的方式為他鼓掌,他回以聾人的手勢無聲歡呼,兩種表述跨越了界限,兩個世界交叉融合。

塵埃落定後,李淇穿着考究的衣服回到了地攤律所,不再張口閉口“一小時兩千塊”,而是把農民工九百塊的欠薪案當成大事來辦。李淇還是活在矛盾裡,欲望和良知可能仍會碰撞,平凡和體面依舊在拉扯。可他腕上的勞力士金表不見了,至于往後馬桶的沖水聲響不響,也隻剩李律自己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