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赫爾佐格
譯者 | 黃淵
轉載自《赫爾佐格談電影》第223-244頁

《陸上行舟》開拍時,媒體給予高度關注,這是不是讓你感到意外?

【答】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影片上映數月之後,某天我走在慕尼黑街頭,有個男人發了瘋一樣地朝我跑來,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跳起在半空中,然後一腳踢中了我的肚子。随即他又爬起身來,沖着我大喊:“你這頭豬,你這是咎由自取!”

《陸上行舟》拍攝期間,我們遇到的許多問題,追根溯源,都和那片區域當時正在發生的一些事情有關,包括秘魯和厄瓜多爾之間醞釀已久的邊境戰争在内。但這些事其實與我們劇組毫無關系。

随着拍攝深入,我們所到之處,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軍事力量,氣氛日益緊張。每每行進到下一處河灣,就會發現又多了一片秩序混亂的軍營,擠滿了醉酒的士兵。各家石油公司都忙着在這片區域開發自然資源。他們不顧當地人反對,以暴力手段開路,建起一條橫穿印第安人領地與安第斯山脈的輸油管線,直通太平洋。我們獲得當地印第安人的許可,進入了叢林,來到了預先看好的外景地,但不知怎麼的,所有這些長久以來未能獲得妥善解決的問題,此時又圍繞着我們的出現,重新浮出了水面。當時媒體十分關注我們,因為按照原計劃,米克·賈格爾要和克勞迪娅·卡迪娜(Claudia Cardinale)一起出演本片,主人公菲茲卡拉多則将由賈森·羅巴茲(Jason Robards)飾演,我曾看過他的《牛郎血淚美人恩》(The Ballad Hogue of Cable)。我對媒體完全沒興趣,從沒想過要在他們那種瘋狂的馬戲團裡,當一隻會跳舞的小熊。但是,沖着克勞迪娅與賈格爾的奇異組合,再加上瘋狂的赫爾佐格、一群印第安土著、一場邊境戰争以及一個軍事獨裁政府,想要不被他們關注都難。幸運的是,媒體炮制出來的那些垃圾說法,要想澄清并非難事。原因之一就在于,有家人權組織專門派來個觀察組,就在我們劇組。最終他們得出結論,拍攝過程中從未發生過任何侵犯人權的事。我則始終相信,傳說的事,說得越是誇張離奇,也就越快煙消雲散。事實也确實如此,我被媒體強加的罪名,過了兩年也就沒人再提起了。

布萊恩·斯威尼·菲茲卡拉多(Brian Sweeney Fitzgerald)崇拜卡魯索,所以他想在叢林深處建造一座歌劇院,好邀請這位全球聞名的男高音歌唱家來做揭幕演出。

【答】距離我想到要拍《陸上行舟》多年之前,當時我正在忙另一部電影。探景過程中,我開車沿法國布列塔尼亞海岸走,某晚到了一個叫作卡納克(Carnac)的地方。我發現周圍全都是巨大的石柱,牢牢地紮在地裡。這些史前遺迹,高達九米,其中有些竟有六百噸之重。石柱共有數千根,平行地排成數行,翻山越嶺地向着内陸方向綿延數裡。我以為我是在做夢。我去買了本旅遊小冊子,讀過之後才知道,科學家至今都沒法解釋得清,這些巨大的石塊,八千至一萬年前的人類,究竟是如何僅依靠原始工具,就把它們運到這地方,豎立起來的。按小冊子上的說法,這有可能是外星人宇航員當年所為。看到這裡,我禁不住躍躍欲試。如果我是一個原始人,靠着手頭有限的工具——最簡單的麻繩或是皮帶,外加杠杆與斜坡——要怎麼做,才能把巨石運到幾公裡外的地方。我決定了,不想個明白,我就不走了。

我想出一個辦法。我需要一組人,在石柱底下挖一組壕溝。然後把結實的橡樹樹幹推入壕溝,挖走邊上的泥土,讓石柱躺倒在樹幹上。做完這一步,就能用繩子和杠杆,讓石頭通過這些“輪子”來移動了。接下來才是有難度的:要建造一條水平的斜坡,長一千五百米,幾乎就沒什麼坡度。這項工作需要兩千名訓練有素的工人來完成。斜坡那頭是一個人造的土墩,高六米,上面再開個凹洞。沿着斜坡将石柱移動上去的過程,反倒不需要那麼多人,而且隻需要幾天時間就能完成。靠着杠杆和由旋杆組成的原始滑輪組,就能把石頭立在預先挖好的洞口裡了。到了這一步,石柱基本就算是立起來了,最後隻需移走泥土、土墩和斜坡就可以了。如果要給《陸上行舟》登記身份證的話,上面标的出生地點,那就是卡納克了。

幾年之後,當初拍《阿基爾》時幫我籌集過資金的秘魯朋友何塞·柯克林(JoséKoechlin)來慕尼黑看我,建議我回叢林再拍一部電影。“大夥都盼着你呢。”但我知道,既然要去,那肯定得先找到合适的故事。于是何塞跟我說了卡洛斯·費明·菲茲卡拉多(Carlos Fermin Fitzcarrald)的真人真事。他是生活在十九世紀末期的一位橡膠巨頭,富可敵國,還擁有多達四千人的私人軍隊,最終卻在三十五歲時遇上船難,淹死在海裡。對于秘魯的橡膠時代,我沒什麼興趣,菲茲卡拉多也算不上是個特别有吸引力的人物。那隻不過是曆史長河中又一個醜陋的商人罷了,單單隻是他的生平故事,拍電影還是顯得單薄,但是何塞湊巧又提到一個細節,倒是讓我産生了莫大的興趣:某次,菲茲卡拉多将一艘輪船拆散成幾百個零件,花了幾個月時間,經由陸路,将它們從烏卡亞利河(Ucayali River)流域運到了瑪德雷德迪奧斯河(Madre de Dios River)附近,再重新組裝了起來。就這樣,他成功避開了好多激流,成功拿下了面積等同于比利時的一大片土地。然後,我又從世紀之交前夕那些在馬瑙斯修建亞馬孫劇院(Teatro Amazonas)的橡膠巨頭身上得到啟發,想出了讓菲茲卡拉多投資修建屬于他自己的歌劇院的情節。當初我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先在第一頁上寫下所有劇中角色的名字,排在第一的并非是菲茲卡拉多,而是恩裡克·卡魯索(Enrico Caruso)——雖說全片由始至終,你并未看到其人,隻是聽到他的聲音。最終,我将這三組元素——菲茲卡拉多、卡魯索、由卡納克巨石蛻變而來的一艘輪船——融合成了一整個故事。剩下的問題就是,這一艘重達三百四十噸的汽船,我又該怎麼做,才能在距離最近的城鎮幾百裡地的原始森林裡,将它完整地移動一千五百多米,而且還要翻山越嶺?

當時我正和二十世紀福克斯合作《諾斯費拉圖:夜晚的幽靈》,于是我交了一份十七頁的劇情大綱給他們。福克斯的人看過之後,再加上傑克·尼科爾森(Jack Nicholson)說他有興趣演菲茲卡拉多,他們便提出,希望和我簽一份打包合同,包括《沃伊采克》和《陸上行舟》兩部影片。但我其實很清楚,在叢林深處拖着汽船翻山越嶺,這麼匪夷所思的事,好萊塢的電影公司絕對不會想要插一腳。這與他們的習慣性思維,實在相去甚遠。福克斯的人甚至建議我采用縮小體積的船隻模型,在聖叠戈的植物園裡,以假山為背景來拍攝這些内容。但對我來說,這事情壓根就沒得商量。《陸上行舟》的故事背景雖屬虛構,但我很清楚,必須要實打實地真拍才行。我花了好幾個月,在洛杉矶會見各路投資人,開着各種難受、冗長的會議。最終,我決定自己出錢,先把前期籌備工作做起來。我的錢雖然不多,但啟動項目已經夠了。我知道類似這種規模的電影,想要推動起來,那就像是在啟動一輛火車。你得先把它從車站裡開出來,那樣才能讓别人對它的尺寸、速度和方向,有個初步了解。一旦火車上了路,自然會有人坐上來。《陸上行舟》最終的成本是六百萬美元,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影片正式開拍之後才逐步搞定的。

正式開拍之前,你已經在叢林裡待了有一陣子了。

【答】前期籌拍花了三年不止。片中有艘鏽了的舊船,就是菲茲卡拉多修理的那艘,那是在哥倫比亞覓到的,當時它已在泥地上擱了二十五年,船身有個大窟窿,大到根本修都沒法修。我們在船肚子裡塞了六百個空油桶,這才讓它浮了起來,一路拖到了秘魯伊基托斯(Iquitos),再以它為原型,依樣畫葫蘆地造了兩艘一模一樣的汽船出來。兩艘船裡,有一艘必須要造得特别牢固,哪怕在山上拖行時都不會散架。當它停留在半山坡上時,我們可以先拍激流裡的另一艘船。這後一艘,我們倒是要預先有個心理準備,準備好它有可能會沉掉。這麼兩艘一模一樣的汽船,建造起來過程漫長、任務艱巨。找遍全伊基托斯都沒有一處合用的船塢,所以我們隻能先自己搭個簡易碼頭出來。此外,劇組雖然不大,但群衆演員有多達數百人,還得為他們建營地。那段時間,我要不就是在叢林裡,要不就是去美國、歐洲尋找各種需要的東西,或是籌集更多資金。所以整個前期籌備過程才會那麼久。

好不容易,終于開始拍攝了。我們花了大約六周時間,拍完大約百分之四十的戲份時,賈森·羅巴茲忽然得了阿米巴痢疾。早在開拍之前,他的律師就曾提出過要求,劇組要專為他設門電台,營地還要配備好體外循環機,以及專從美國請來的醫生,他飛過來的時候,還得随身帶好各種現代醫療設備。此外,營地随時要有飛機備着,以便萬一發生狀況,能在第一時間将羅巴茲送出去。這些要求全都荒唐至極,要知道,鑒于叢林裡的濕度和不可靠的電力供應,即便有了那些設備,也肯定沒法正常使用。而且,我們的财務狀況也沒法承受這些要求。最終,羅巴茲回了美國。為了等他,整個拍攝暫時停止。幾周之後,醫生下了禁令,堅決不允許他再回叢林。雖說保險公司應允了我們的索賠要求,但他的離去,對我們來說不啻是一場大災難。已經拍好的那些戲裡,場場都有他,如今全都報廢了。

與此同時,米克·賈格爾必須要回滾石樂隊了,他們原定的巡演計劃,就快要啟動了。他原本要扮演的是菲茲卡拉多熱忱、瘋狂的幫手,一個名叫威爾伯的英國演員,動不動就愛冒幾句莎士比亞經典獨白,包括《理查三世》裡開篇的那一段。既然他沒法演了,我索性就把這人物删了。說到底,賈格爾根本就是無人可以替代的。我非常喜歡他的演出,所以換别人來演,随便是誰,感覺都不合适。我是說真的,他真是一位好演員,隻不過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許多年前,有一場滾石樂隊的演唱會,我正好在後台,親眼看到他跟别人在争論什麼事,他提到他特别喜歡的某款威士忌,化妝間裡本應備着,結果卻沒找到。忽然,他話說到一半,喇叭裡傳來一陣鼓噪,“各位觀衆,我們歡迎滾石樂隊出場!”他立即收起話頭,三步并兩步地上了舞台,面對數千觀衆,做出了我生平所見過最為魔性的演出。

而且他在我們劇組時的作業态度,我特别欣賞。開拍第一天,我們就遇上伊基托斯的全市大罷工,所有工作都停滞下來,大家都不敢離開酒店。賈格爾有輛車,是劇組預先替他租好的,供他在拍攝期間使用。這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讓出了這車,讓我們用它來接送各位主演和群衆演員去外景地。因為他很清楚開拍的第一天,對所有人來說有多重要。他知道什麼是正事,懂得其價值所在,這一點我很欣賞。說到職業精神,他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很有冒險精神,珍惜各種挑戰。對我來說,失去他純屬無奈,那也是我導演生涯中最大的損失之一。相比金斯基,羅巴茲演出時的情緒沒他那麼強烈。他演的,更像是一位熱心腸的菲茲卡拉多。所以,如果當初他的版本能拍成的話,會和如今的版本完全不同。現在這部《陸上行舟》我固然喜歡,但羅巴茲和賈格爾的那一版,假設當初能拍完,我肯定也會歡喜。

羅巴茲退出之後,你曾考慮過要親自飾演這個角色。

【答】那隻是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最後的一招。如果真讓我來演菲茲卡拉多,可信度上絕對沒問題,因為他在片中所做的事,幾乎就是我作為本片導演所做的那些工作。在這個虛構的人物和我之間,并不存在太大的區别。如果真是讓我來演,效果肯定不會太差,但也不可能有金斯基那麼好。所以能有後來這個結果,還是要感謝上帝。事實上,是米克·賈格爾建議我别親自上陣的。離開叢林時,我已精疲力竭。我飛到了紐約,在某家賓館和金斯基碰頭。在秘魯的各種遭遇,讓我身心俱疲。我本以為此時才跑來找金斯基,一定會被他大吼一通。結果他反倒是很體恤我,還特意開了瓶香槟。“我就知道會這樣,維爾納!我早知道了,我會演菲茲卡拉多!我們什麼時候開拍?我什麼時候能試衣服?我們什麼時候飛秘魯?”其實,我從一開始就考慮過要讓他來演菲茲卡拉多,但思前想後,反而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我相信換作別人,很可能也會犯同樣的錯誤,因為光看他以前演的那些電影,你會發現他從來就沒顯露過一絲一毫的幽默感。此外,我當初之所以沒找他,還因為我知道他這個人沒什麼恒勁。如今回頭再看,真不知道如果讓别人來演這角色,《陸上行舟》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那天在紐約賓館裡的态度,真的讓我很欣賞,可惜等我們到達現場之後,看到要把汽船拖到那麼陡的山坡上去,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他認定這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于是轉而成為所有消極力量裡面最大的一股。拍攝期間,我們一度趕上了潮汛期,我坐在小木屋裡,目不轉睛地看着急速奔流的河水、不斷擡升的水位。這時,有幾個人作為代表,跑來找我。顯然,他們是受金斯基委派的。他們讓我沉住氣,他們會保護我免受自己那些瘋狂想法和愚蠢念頭的影響,他們建議我放棄這部電影,最低限度,也該把山坡的傾斜程度再鏟平一些。此時,原本有六十度的坡度,已經改成了四十度。我告訴他們:“我是唯一還能沉得住氣的人。”一度,站我這一邊的人,一個都沒有。他們反複問我同一個問題:“為什麼就不能改一改劇本,把陸上行舟這部分整個去掉呢?”我的回答隻有一個:那麼做便意味着,我要說的這個故事的核心象征,也不存在了。

你當時接受過一次訪談,你說像《陸上行舟》這樣的電影,要是再讓你拍上一部,“拍完我就隻剩骨灰了。”

【答】我們有一位攝影問過我,如果趕上空難,拍好的膠片全都沒了,我會怎麼辦。我回答他,第二天我就重新再來過,按部就班,一步步工序再走一遍。

失去羅巴茲和賈格爾之後,拍攝暫時停滞下來。這時候,重新回到軌道上,抓緊重新運轉起來,事關重要。我們事先已訂好了馬瑙斯的歌劇院,好幾場重頭戲都要在那兒拍。而且旱季即将到來,不抓緊的話,拍攝用到的船隻,就都挪不動了。當然,我那時要應對的問題還不止這些。比如,那五百個印第安人,他們已在劇組忙了兩個月,我必須讓他們放心,這些付出不會白費。此外,我們的營地也因為白蟻侵蝕,狀況堪憂。所有這些都需要我去操心。由我們拍攝的地方,順卡米塞阿河(Rio Camisea)向上遊再走十天,那裡生活着阿瑪瓦卡人(Amahuaca)。那是一個遊牧部族,從傳教士到軍隊,無論誰想要接觸他們,結果都被拒之門外。當時,我們正趕上當地有記錄以來最幹旱的一季,河水已徹底枯竭。可能是為了尋找能食用的龜蛋,部分阿瑪瓦卡人被迫向下遊轉移,幅度遠大于過去。某晚,一片寂靜之中,我們劇組有三位來自當地的群衆演員,遭到阿瑪瓦卡人的襲擊。當時他們正負責替營地捕魚,結果其中一人的脖子和腿上,都被碩大的飛箭射中——看過萊斯·布蘭科的紀錄片《夢想的負累》的話,對這一幕你應該會有印象。那人的老婆也同時受襲,傷在了腹部。她中了三箭,情況危急。轉送别處風險太大,所以我們就在一張餐桌上為他們做了緊急手術,曆時八個小時。我一手拿火把,照亮她腹部的傷處,另一隻手拿驅蟲劑,不斷噴灑,驅趕成群結隊被鮮血引來的蚊子。其他群衆演員也發動了起來,三十名印第安土著離開營地,想找阿瑪瓦卡人報仇雪恨,把他們趕回自己部落,結果卻徒勞一場,根本沒找到對方。我住的小屋位于營地的邊角上,最為顯眼。印第安人堅持要在我睡覺的地方安排守衛,六個人拿着弓箭,站在了我的吊床邊。

想要把汽船弄上山,不可避免地也遇上了各種麻煩。更别提所有的零部件——此外還有從發電機、水槽、冰箱、一整套臨時電台、烤爐和廚房設備到制作服裝的布料、縫紉機、食物、牲口和一箱箱礦泉水的各種東西——都得從伊基托斯運過來。好不容易終于把船弄到了山頂,但山下另一邊的支流此時卻已幹涸,于是汽船在山頂上一停就是半年。我出錢請了一家人住在船上,負責看船,看到我們回來。他家有五個孩子,還養了好幾頭豬。後來我們又用了幾周時間,拍攝了汽船下坡的戲。伊基托斯基礎設施嚴重匮乏,所以我們拍得非常艱難。長途電話就是擺設,每天停電兩回,由鎮上通往我們辦公室的土路,基本上就是一片大沼澤,沒什麼出租車司機願意接送我們。即便有願意的,他們的車也都從裡鏽到了外,都快散了架。我們隻好自己用手抓着車門,不然開着開着,車門就要掉了。還有些車上,壓根就沒方向盤,司機靠一把扳手來控制車子。

将一艘真的船拖上一座真的山,你那麼做,是不是為了追求現實主義?

【答】汽船穿越激流時,颠簸之下,留聲機自動打開了,歌劇聲忽然響起。所有的現實環境聲,都被卡魯索的歌聲壓了下去,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樣。随着汽船開始沿着山坡向上走,鏡頭中出現的人物,也變得越來越少,感覺就像是它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自個兒滑過了山頭。如果我們當初把人都給拍出來的話,那才叫現實主義。那會讓觀衆看到,這次努力的嘗試,是一件了不起的人力成果。而我們現在這種處理方法,讓整件事看上去就像是被轉化成了一部歌劇,一部由發燒時胡亂做的夢和純粹的想象所構成的歌劇。那是一種高度風格化了的澎湃幻想,是叢林散發出的水汽的一部分。影片向最基本的自然法則發起了挑戰,輪船本就不應該能飛躍山嶺。菲茲卡拉多的故事,是失重與幻想面對重量與現實的一次勝利,是這種勝利帶給人們的興奮之情。面對地心引力,他迎頭而上。我希望的就是,到影片結束時,觀衆能覺得自己相比兩小時之前,變得更輕松了一點。

但那确實是一項十分艱巨的工程。

【答】有人質疑我們所做的事,針對我個人的指責也是沸沸揚揚,其中之一就是,說我在拍攝《陸上行舟》的過程中,拿人命在冒險。事實卻是,事無巨細,我始終非常小心。我專從不來梅大學請了一隊工程師來秘魯,檢查土質、坡度和拖動船隻所需的拉力。他們做了精密計算,繪制了圖紙。可惜,工程師提出的各種方案——包括在汽船下面安放充氣氣墊——都不具可行性。于是我又請了一位巴西工程師來負責整個拖船上山的工程。就是紀錄片《夢想的負累》裡,說我們有三成機會能成功的那一位。但他也沒堅持到底,才剛進到叢林裡,他就表示,從技術上來說,最大的坡度也就是二十度了,否則預先埋在船底,用來分擔其自重的固定樁,很可能會被連根拔起,會非常危險。他深信不疑,一場災難即将發生。在他走後,我索性自己接手,拍攝工作先停兩周。我讓人挖了更穩定的深坑,固定樁改用超大的樹幹,埋下去九米深,在地面上僅保留六十公分高度。計算物體的受力其實并非難事,就像是船底放上去,固定柱需要承受多少力這種。按照我們當時的做法,那船哪怕再重十倍,它都承受得起。此外,我們還用上了更重更牢的滑輪組,總之安全保證綽綽有餘。

可惜當時沒能用杜比聲将這過程給錄音下來。汽船上山時發出的噪音,那真是歎為觀止。緊繃至極限的鋼纜,它們發出的聲音讓人聽着非常痛苦,那種現場聲,後期音效是不可能做出來的。壓力之下,鋼纜溫度升高,由内向外變得通紅。此時你唯一可做的,就是盡可能釋放它的壓力,同時盡量離鋼纜遠些,因為萬一它在此時崩斷的話,那破壞力,肯定就像是有人拿一根巨型皮鞭抽了你一下,立時斃命。我尤其注意的是,拖船上山的過程中,絕不能讓任何人靠它太近,尤其是不能跟在它後面。但當中有個鏡頭,需要那些印第安人離它稍微近些,他們提出要求,我也得和他們并肩站在一起,他們才肯站過去。我二話沒說就照做了。船的後部與整台布景的其餘部分之間,我們做了區隔,這樣子,即便鋼纜忽然斷開,汽船順坡滑落,也不會有人受傷。總之,拖船上山的過程中,無人涉險。這指的不光是演員,還包括所有的技術人員和群衆演員。

負責推動旋杆的,是七百名印第安人,但拖動船隻的力量,不光來自于此。我從得克薩斯運來一台推土機,預先用了幾周時間,清出一條上坡的道路。到拍攝時,那些印第安人确實是在用力推動旋杆,但這部分主要還是象征性的,大部分力量還是來自那台推土機。說穿了,所謂陸上行舟,借助的就是最基本的物理原理。倘若我們有個一萬倍傳動力的滑輪組,從理論上來說,我用一根小手指,就能把船拉上山。所需的力量非常之小,但用力的過程非常地長,我的小手指把纜繩拉上八公裡,船隻會往上挪動十二厘米。我記得是阿基米德說的吧,給他一個支點,地球都能撬動。想當初,曆史上那位菲茲卡拉多,他的陸上行舟,那船的分量可要比我們的輕得多,而且他是把船拆散了,再由一條河運到另一條河的,到了之後,再讓人把船重新組裝起來。所以,我們做的這件事,在人類的技術史上,那都是史無前例。誰都知道,要做成這件事,困難來自于傾斜的坡度,還有暴雨造成的山體滑坡。雨水令山上一片泥濘,汽船不斷陷入其中。這樣的事情,以後也沒人會有這需要,去再做一遍了。我是個專門挑戰無用之事的冒險家。事實上,幾年前我拜訪過梵蒂岡圖書館的檔案室,發現聖彼得廣場上那座方尖碑,當年人們把它豎起來時,所采用的方式,與我拖船上山的做法如出一轍。想想看,我自己鑽研出那套辦法來,已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結果卻發現,早在一五八六年,這辦法已經被用過了。

但時至今日,還是有人相信,有印第安人在陸上行舟的過程中,送了性命。

【答】片中有個鏡頭,汽船好不容易沿着山坡向上動了起來,但很快又向下滑去,壓倒了幾個印第安人。有人以為他們那是真被壓死了,這說明我這場戲組織得很好,而且我有足夠的勇氣,把他們倒在船底,埋在泥裡的屍體給拍出來,這都讓我覺得自豪。幸好,萊斯·布蘭科也拍了這組畫面,并且用在了《夢想的負累》裡:那幾人又從船底爬了出來,面帶笑容,然後他們跳到河裡,洗淨了自己。所以說,畫面拍得太過逼真,有時也會引來匪夷所思的責難。

拍攝期間确實也發生了幾起事故,但和實際的拍攝工作,全都沒有直接關聯。劇組的印第安人,好多都來自于山區,不識水性。但有時候他們會拿着劇組的獨木舟,劃至河心。這樣的事,我都親眼見過好幾次。最終,我決定把獨木舟全都移到更高的平地上去,甚至還加了鍊條,全都鎖在了一塊兒。某天,我坐快艇經過一處河灣,看見岸上圍着好多人,人聲鼎沸。我當即便意識到,一定是出事了。原來,剛有一艘獨木舟,就在這附近傾覆了。我躍入水中,想把那兩個不幸的年輕人找回來。最終,一人安全上岸,另一人卻葬身河底。三天之後,征得部落長老的同意,死者十五歲的妻子迅速改嫁了。沒過多久,我們有架飛機在叢林跑道起飛時,輪子帶起一段樹枝,樹枝被卡在了尾翼部分,影響了飛行高度的操控。飛機陡直上升,在半空中忽然失速。好在最終有驚無險,所有人都活着回來了,但有幾位傷得很厲害。劇組設有醫務室,聘請了專擅醫治熱帶疾病的大夫。整個拍攝期間,有超過一千名當地人在這裡接受了治療,結果有一老兩小,共三人不幸死于貧血,但所有這些人,都和我們電影沒什麼關系。

不用說,拍攝過程中發生的某些事,責任确實在我。有那麼一場戲,汽船穿越激流。拍的時候,助理攝影賴納·克勞斯曼(Rainer Klausmann)手拿攝影機,坐在水流中一塊突出的礁石上。石上青苔密布,腳邊又是流水湍急。光是上到那塊石頭去,就已很不易了,更别提上去之後,他還得平穩地操控攝影機。結果,需要拍的鏡頭,我們都成功拍到了。但在此過程中,汽船猛烈碰撞河裡的礁石,龍骨壞的非常厲害。船剛駛過激流,便擱淺在了一片沙洲上。大家都急壞了,忙着想把它弄下來。旱季即将來臨,到時候水位還會下降,再想把船救回來,就更沒可能了。衆人一門心思都放在這事情上,好不容易終于搞定,入夜之後才回到營地。第二天一早,吃飯的時候我才發現克勞斯曼人不見了。我問周圍人,有誰昨晚見過他嗎,結果大家誰都沒印象。那隻有一種可能,頭天拍完,他還在那片礁石上,我們把他給忘了。我跳上小艇,全速前進,趕去那段激流。果然,他還在那兒,凍得渾身發抖,勉強坐在礁石上。他氣壞了,但我想換誰都會這樣。事實上,這也不是他第一次碰上倒黴事。靠近伊基托斯的地方有一段支流,因為不是活水,按理說很可能會有食人魚。不過當地的大人小孩都會去那兒遊泳,所以我們也沒在意,都常會去那裡。某天下午,大家正在那兒嬉水,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隻見克勞斯曼慌不擇路地朝着岸邊遊去。他有個腳趾的腳趾尖,被食人魚一口咬掉了。為此,他拄拐杖拄了好幾星期。

還有一次,我手指上弄出一個挺深的傷口。看過《夢想的負累》的話,你可能會有印象,當時我手指上裹着白色的電工膠布,那就是因為這個傷口。之後沒過多久,傷口附近的皮膚底下出現了紅色條痕,由手指經過手肘,一路通到腋窩。我去了醫務室,大夫說要打針。在那之前,他也隻是随口問了一句:“你青黴素過敏嗎?”我說我也不清楚。“那就先測試一下吧。”他給我做了皮試,幾秒鐘的功夫,我就渾身起了反應。大如鋼鋪的紅斑布滿全身,兩隻耳朵都變成了紫色,腫得老高。如果他沒給我做皮試,直接注射,估計我一定會當場死掉。後來還有一次,某個晴朗的日子裡,我正走在船甲闆上,眺望着遠處的叢林風光。走了幾步,我停下來,想要倚在船欄上。沒想到,那段欄杆之前才剛修過,結果沒有裝牢。随着它的脫落,我整個人落入水中,正好跌在這一模一樣的兩艘汽船中間的水面上;它倆相距約九米。我眼瞅着河裡的渦流,把兩艘船越推越近,趕忙拼盡全力遊離那片水域,否則一準會被它們擠扁。

随着前期籌拍越拖越久,關于你虐待當地人的說法,也開始浮現。

【答】早在我們連攝影機都還沒帶過去,早在那之前好幾個月時,就有媒體想把我和當地軍事政權聯系在一起,把我說成是剝削當地印第安人的一股主要力量。事實卻是,沿馬拉尼翁河(River Maranón)航行的過程中,因為沒去申請官方許可的緣故,有一段時間裡,我們曾多次淪為那些士兵的階下囚。我之所以沒去辦那些手續,是因為我覺得,與其找遠在利馬的政府申請許可,我應該直接去找那些就生活在河上的印第安人才對。到達瓦瓦伊姆(Wawaim)之後——那就在我們想要陸上行舟的地方附近——我們和住在那兒的當地人談了很久,對方非常樂于配合。雙方簽了合同,他們需要做哪些事,提供什麼服務,每個人又能拿到多少錢,都做了詳細說明。相比在伐木場幹活,他們替我們工作,能多賺兩倍工資。

在當時,那一整片區域裡,幾個相對來說規模較大的印第安人社區,正在經曆一場權力鬥争,形成了針鋒相對的政治派别。我們的出現,被他們拿來當成借口,用以争取更多勢力範圍。反對我們的一方,是一段距離之外,某個非官方的阿瓜魯納人(Aguaruna)部落委員會。他們堅稱自己代表的是該區域所有土著人團體,但就在我們安營的地方,許多印第安人壓根就不知道存在這麼一個委員會;即便知道其存在,也不願和他們有什麼交集。與這委員會的說法不同,他們根本就沒法代表阿瓜魯納人的真實想法。委員會把輸油管和軍方的介入,全都歸罪在我們劇組頭上,目的其實是為自己沽名釣譽。他們散播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流言,包括說我們打算在兩段河流當中挖條運河出來,将其連通,那樣就會有好幾片印第安人聚居區,被分割成彼此孤立的小島;又說我們要把當地土著都運回歐洲去,要強奸當地婦女,拿他們的屍體熬油。媒體也火上澆油,幾乎從一開始就報道說我們拍戲是假,走私軍火是真,而且拍攝期間毀了好多印第安人種的莊稼。問題是,此時我們根本就才剛開始前期籌備,所謂的拍攝,那是幾個月後的事了。

外來者相繼介入,試圖煽動印第安人造你的反。

【答】一個專事政治宣傳的法國人出現了,給當地印第安人看了不少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照片,累累白骨、屍橫遍野。當時有不少政治活動家,一下子都湧進了這塊區域,他還隻是其中之一。他們渾身上下充滿教條主義的狂熱,盲目信奉左派意識形态,在一九六八年那場革命結束之後,幻想破滅,離散到了海外各處,但仍憧憬某天能卷土重來。有位印第安人領袖給我看了他們拿到的宣傳材料,法國人試圖說服他們相信,時至今日,德國人每到一處,仍會犯下這些罪行。

籌備工作已進行了數月,邊境線上的軍事氣氛越來越濃,讓人脊背發涼。某天,我們途徑下遊一處軍營,槍聲響起,子彈由我們頭頂飛過。上岸之後,我們被軍方扣押了好幾小時。我這才打心底裡開始懷疑,是不是還應該繼續留在這片區域。最終,我決定放棄現有的這處外景地,放棄已搭好的營地,另覓他處。這次拍攝,我對于外景地有非常明确的要求,所以再想找到這麼一個地方,其實并不容易。亞馬孫運河絕大多數的支流,彼此之間都相距十幾公裡,中間往往會隔着兩千五百多米的高山。而我需要的,是兩條保持平行的河流,但有些地方又要近乎于彼此相接。它們當中還得隔着一座山,山不能太大,也不能小。我們看了航拍的畫面,也咨詢了飛行員和地理學家,最終得出結論:整個秘魯隻有兩處地方符合這一要求。一處正是我們才剛撤離的區域,另一處則位于南面一千六百多公裡的叢林深處。那地方位于伊基托斯南面約一千三百公裡處,在卡米賽阿河與烏魯班巴河之間,中間有片海拔一百八十多米的高地。事實上,我是先撤離前一處營地後,才找到這第二個外景地的。但這也是形勢所逼,當時我已能清楚感覺到,我們的存在日益成為焦點,矛盾一觸即發,甚至有可能升級為災難。别無選擇隻能走。

有些人沒跟大部隊走,還是留在了第一處營地裡。于是我在那兒保留了一處醫療所,我覺得隻要自己還出得起這個錢,就該在那兒留位大夫。而且我希望這麼做能讓形勢有所緩和。可惜,就在營地幾乎全部撤空之後,從部落委員會來了一群根本就不住在附近的阿瓜魯納人,将整個營地付諸一炬。而且他們還帶來了攝影記者,明顯就是媒體在故意制造新聞。大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記不清究竟是之前還是之後了——邊境線上秘魯與厄瓜多爾的大戰,就在距那處營地咫尺之遙的地方打響了。

有人在德國設了個法庭,想要對你做缺席審判,審判你的各種罪行。

【答】罪名是酷刑折磨與非法囚禁印第安土著。真是挺莫名其妙的,所以就連向來喜歡這種新聞的媒體,也不是百分百都對這審判持有興趣。法庭認為,那是一群從未接觸過白人的印第安人,我們就那麼占領了他們的地方。可隻要你睜大眼睛看看,就會發現真相再明顯不過,那根本就談不上是入侵,他們也不是與外界從無接觸的土著。相對來說,阿瓜魯納人是秘魯土著中較為見多識廣的一支。從政治角度來說的話,他們更是所有部族中組織最完善的。他們甚至還主動向我表達過某種擔憂,生怕這電影上映後,觀衆會覺得他們印第安土著的生活方式,太落後于時代。我們帶去的各種現代科技設備,他們看在眼裡,沒人大驚小怪。他們平時通訊聯系靠短波,看的是功夫片錄影帶,抽的是“好彩”牌香煙。他們中大多數人服過兵役,坐過直升飛機,能說西班牙語的也不在少數。《夢想的負累》裡就拍到過,一些阿瓜魯納人身上穿的都是印有約翰·特拉沃爾塔(John Travolta)《周末夜狂熱》的文化衫。

針對我的這些指控,全都不攻自破,剩下唯一一條看似言之鑿鑿的罪名,說我指使軍方逮捕了四名印第安人。于是我決定跑一趟聖瑪利亞德涅瓦(Santa Maria de Nieva,秘魯城鎮,位于該國北部亞馬孫大區,是孔多爾坎基省的首府),還自己清白。搞了半天,那四個人确實都在牢裡,但和我們劇組,全都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其中有一人,之所以被關押了大約一周,是因為他到處喝酒,從來都不付賬。于是我請國際特赦組織出面,針對侵犯人權的說法,做個調查,結果他們得出結論,所有這些都與我無關。然而,媒體這時候反倒不怎麼關心這事了。《明星周刊》(Der Stern)上的一篇報道就是個典型。他們原本派了一位攝影記者過來,那人在我們劇組拍了少說有上千張照片,結果文章發表時,那些照片一張都沒用上。他們反而從自己圖庫裡找了一些亞馬孫印第安人赤身裸體、捕魚捉蝦的照片,登在了上面。意思是說,我們打攪了當地土著那一方“未被污染的”淨土。但事實卻是,别說是四人被捕,哪怕隻是有一人因為我們的緣故而被捕入獄,我都一定會幹脆放棄這部電影的籌備的。

你前面說到過,對付流言蜚語最好的辦法,就是索性把它說得再誇張、離奇一些。

【答】拍攝期間,意大利媒體忽然爆出猛料,說克勞迪娅·卡迪娜被卡車撞了,傷得很嚴重。有個記者不知怎麼的,從意大利把電話打到了伊基托斯,居然找到了我。當時在伊基托斯,常要花費兩天時間,才能成功撥出一通電話。他急壞了,我卻平心靜氣地告訴他,别擔心,卡迪娜很好,我才剛和她一起吃過飯。但謠言的制造機器繼續運轉,她受傷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世界各地。兩天之後,還是這位記者,又從羅馬打來了電話。我靈機一動,對他說:“這位先生,請你接下來在報道的時候,别再重複你已寫過的内容了。因為真相要比你所知的嚴重得多。克勞迪娅·卡迪娜不僅被卡車撞得嚴重受傷了,而且那司機是個赤腳的醉漢,眼看受害者失去了知覺,竟然當着許多旁觀者的面,對她實施了強奸。”電話那頭,一片寂靜,過了二十秒,他挂上了電話。從此以後,再沒人提及此事。

那我希望通過我們這本書,能幫你粉碎某些不實傳聞。

【答】沒必要,這本書還有别的用處。靠我的電影本身,就能很好地駁倒那些說法了。菲茲卡拉多曾講過一個故事,那是一個獨自生活在北美邊遠地區的獵人,他是曆史上第一個親眼見到尼亞加拉大瀑布的白人。在當時,被後人稱為“朝聖者”的首批英國移民,也才剛剛登岸。可是,旁人并不相信這人所說的,給他扣上了騙子的帽子。他們問他:“你說你看到了瀑布,有什麼證明嗎?”這人的回答很簡單:“證明就是我看見了。”同樣道理,我——以及許多當時也在場的人——就是《陸上行舟》拍攝期間那些事的見證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們心裡清楚。我早就發現了,媒體炮制的那些故事裡,總是存在着另一個維爾納·赫爾佐格,他和真實的我沒有半毛錢關系。那就随它去吧。

近些年來,這種不同于我的另一種的赫爾佐格,更是一下子冒出來許多個,時而反應遲鈍,時而又變得相當智慧。有個冒牌貨扮成了我的樣子,給小孩子念繪本,可惜效果非常糟糕;還有人模仿我的樣子,念起我寫給羅莎莉娜的一封信——我家的清潔女工。那人扮得同樣很假,不過效果還算有趣。問題在于,他讀信的那段錄音,效果很糟,而且到最後他明明已經亮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可還是有不少人跑來問我,那究竟是不是我。類似這樣的滑稽模仿,不管效果有多誇張失實,我向來是從不否認的靠着互聯網,它們現在傳播擴散得非常之快。至于清潔女工那一次,我更是會向所有來問我的人解釋說,我正在積極地想辦法,能早日經由有關部門,将她遞解出境,遣送回她尼加拉瓜老家。一邊是各種謠言,一邊是我,當中隔着一面堅固的盾牌,它由各種假冒的赫爾佐格構成。生活在當下,這給了我一種安全感。他們的拙劣模仿,外界形成的誤解,反而給了我庇護,成了我不請自來的保镖。所以面對這些謠言,我不僅不急着粉碎它們,反而還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它們繼續流傳下去。讓它們發芽,讓它們壯大,讓那些傳說像蘑菇一樣地迅速生長吧。這樣的二重身(doppelgänger),這樣的傀儡,多多益善。不管多誇張都沒關系,我要的就是他們替我去戰鬥。他們能頂在前頭,我就可以安心繼續幹我的正事了。

《夢想的負累》裡,我們看到汽船穿越激流時,你和金斯基都還站在船甲闆上。

【答】有一次,在水流的巨大沖擊力下,固定汽船的十四根鋼絲繩,齊刷刷都被拉斷了。船上當時隻有兩人,廚子和他懷有身孕的妻子。它在無人掌舵的情況下,就那麼順着激流漂走了。這事來得突然,所以很不走運,沒有攝影機能捕捉到這一幕。我們花了幾天時間,又把汽船拖回原來的位置。這一次,我們預先安排好三組機位,将它在激流中左搖右晃航行的畫面拍了下來。不過這一次,船上空無一人。汽船無人掌舵,接二連三地撞向左右兩側的礁石。我由懸崖上俯瞰這一幕,判斷出即便有人站在船上,這段行程的安全性應該也沒問題。事實上,最先有這想法的并不是我,而是劇組裡其他幾位成員,他們強烈建議我再拍一次。金斯基也馬上躍躍欲試的,什麼樣的畫面拍出來,放在大銀幕上效果上佳,他在這方面向來都很懂行。所以他相信,這場戲一定不能缺了他。我其實倒是有些猶豫,所以那一次真的是被他趕鴨子上架了。

上船的共有七人,機器帶了三台。萊斯·布蘭科也一塊兒來了。我們用兩根皮帶,将豪爾赫·威尼亞迪(Jorge Vignati)連人帶攝影機綁在了船舵後的牆壁上。結果船身撞擊礁石時,他被皮帶重重一拉,斷了幾根肋骨。第二部攝影機無須手持,而是用螺絲固定在了甲闆上,但攝影師彼特·普萊瑟(Beat Presser)腦袋撞在了攝影機上,出了腦震蕩。托馬斯·毛赫和我則專門跟着金斯基拍,有一下撞擊得特别猛烈,攝影機上的鏡頭,像子彈那樣飛了出去。全程我都一手拉着毛赫,一手牢牢抓住船艙上的門框,結果還是一起重重跌倒了。人飛出去的時候,毛赫雙手仍緊抱着攝影機不放,結果他的手直接砸在了甲闆上,虎口撕裂。更要命的是,兩天前為給那兩個被箭射中的印第安人做手術,麻醉劑都用完了。權宜之計就是,劇組早先雇了不少秘魯工人過來伐木、劃船,當地傳教士就建議我們,營地要專門配備兩名妓女,以免那些男人出去惹是生非,招惹别處的女性。這次,在不使用麻醉劑就給毛赫縫針時,其中一名妓女給了他很大安慰,減輕了他的苦痛。她把毛赫的腦袋埋在自己胸口,溫柔地說着各種甜言蜜語。

汽船穿過激流之後,我們立即全體下到岸上。幾乎也就是在這一瞬間,船一頭紮進了前方的碎石灘,擱淺了。船體被錨刺穿,龍骨也像是被打開的沙丁魚罐頭蓋子那樣,整個扭成了麻花狀。好在這船造得确實很牢,内部加了強化鋼襯和起保護作用的多個空氣艙,它竟然沒沉。我們試着想讓它回到水中,但幾經努力,不得不面對事實,想要挪動它,隻有等半年後的下一個雨季了。發生這種情況,我們也并非全無準備。畢竟,拍攝過程中汽船傾覆沉沒的可能性。原本就存在。那條河的河水流速在每小時六十公裡以上,而且遍布漩渦。所以,我們的備案就是山坡上的那另一艘汽船,按計劃,我們要把它從山坡那頭運下去,進入另一條支流。到時候就能接着拍在河裡航行的戲了。結果卻是禍不單行,當時的水位竟降到了有記錄以來的最低值,從十二米一口氣降到了六十厘米。這便意味着,山坡上那艘船也沒法運下去,運入另一條支流了,因為那條支流裡根本就沒什麼水。就這樣,兩艘船全都成了擺設,我們隻能靜待雨季到來。

印第安人為什麼要幫助菲茲卡拉多?

【答】他們有一項神秘使命要完成,對此菲茲卡拉多始終有些不明就裡。觀衆也是,影片絕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都被蒙在鼓裡,不了解這些印第安人的真實動機。他們如此艱難跋涉,費那麼大功夫陸上行舟,究竟是出于什麼目的,我們始終不太理解。一直要到那艘船沖入激流的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印第安人一直以來都和菲茲卡拉多一樣,執迷于自己的某個夢想,隻不過,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夢。菲茲卡拉多夢想建座歌劇院,而印第安人想的卻是,這激流中住着惡靈,要想除掉它們,隻有拿這艘船來當祭品。将纜繩松開,讓船自生自滅,就能讓這片土地擺脫厄運。這是他們自我救贖的機會。“他們知道我們不是神仙,”船上的廚子說,“但他們對這艘船,真的挺印象深刻的。”結果,菲茲卡拉多和印第安人,一輸一赢。但他臨了還是随機應變,靠着自己強大的想象力與無中生有的勁頭,又将這次失敗轉化成了某種勝利。影片結束時,不可否認,菲茲卡拉多已一文不名,但誰都看得出來,用不了多久,他又會不安分了。這是一個始終堅持自我的人,說不定他又會拾起多年前半途而廢的那個穿越亞馬孫的鐵路項目,将之完成。

那些印第安人替你們幹活,有沒有從中獲得什麼長久的利益?

【答】叢林很大,我們隻到了那麼一塊地方,而且停留的時間其實很短。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實給他們帶來了幫助。因為劇組的到來,意味着世人開始關注這些生活在秘魯雨林中的印第安土著。拍攝的時候,我們是有意識地想要替他們多做些事,而不僅僅隻是按勞取酬。有些印第安人想當護士,于是我讓營地的大夫為他們提供了培訓。年輕人夢想着能買本田摩托,那是他們服兵役時培養出來的愛好,但叢林裡根本就沒合适的道路,即使買了也沒用。包括可可粉在内,他們的各種收成,都要靠獨木舟送去就近的市場。結果往往被遊商以很低的價格收進,差價都被他們在更下遊的地方轉手賺進了。所以,劇組的工人、木匠教會了他們如何修剪更大型的船隻,自己去找尋更大的市場。

但相比之下,最重要的一件事還在于,我們發現不少石油公司和伐木工廠已看上了印第安人的土地,垂涎欲滴。我必須要阻止他們大肆侵占、掠奪的做法,于是先派了一位勘測員,去把土地丈量一下。那片叢林以前從未明确劃定過邊界,所以我想幫助當地人,保護好他們應有的權益。結果,我們在法律上遇到不少棘手難題。哪怕請了律師出面,哪怕我找了各種門路,塞了紅包,結果還是被官僚機構的重重迷宮,弄得不知所措。于是我讓印第安人推選了兩位代表,我帶着他們一起去了首都利馬。接待我們的官員不少,連總統費爾南多·貝朗德(Fernando Belaúnde)都去了。他承諾會提供協助,盡其所能,幫助他們成為那片土地的合法擁有者。但他也說了,他不同意印第安人的說法,說他們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那一區域。總統告訴他們,就法律而言,那并不成立——哪怕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們的祖父輩就已經住在那兒了。貝朗德說他隻看證據,否則全是道聽途說。但我告訴他,按照英國習慣法的規定,道聽途說也可以算是合法證據。

一九一六年時,在現在是加納的那個地方,就有過先例。某些來叢林生活的白人移民,曾騙印第安人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利馬,這世界上也沒有海洋這東西。于是我帶着那兩位印第安人代表去了海邊。他們看得如癡如醉,新買的牛仔褲和T恤都沒顧得上脫,就奔向海邊,趟起浪來。他們嘗了海水的味道,還用空酒瓶滿滿盛了一瓶,填上木塞,要帶回去做證明。

等到我回那兒拍《我最親愛的魔鬼》時,那些印第安人已成功收回這片土地的所有權。要知道,就在河的另一邊,那片不屬于印第安人領地的地方,就有一片石油公司的營地和機場。整個這片區域,地底深埋着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天然氣資源。但時至今日,在印第安人的這一邊,從未有人來做過開采。可見,他們是真的把它控制在了手裡。這讓我覺得,雖說他們本來就手握道義,曆史也站在他們這邊,但我們還是幫上了一點小忙。

二十年後,你出版了當時寫的《陸上行舟》的拍攝日記。

【答】片子拍完十年之後,我第一次重看那些日記,發覺已無力應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沒勇氣去研究當初做的這些筆記。那些文字都是用超小号的字體寫的,隻有我自己認識,但也得用上顯微鏡。那已經是最小号的字體了,再小都不可能,因為沒有那樣的鋼筆存在。現在想來,我也不知道當初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按理說,我平時寫字都是正常字體。那日記實在寫得太難認了,所以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索性也就不去想這事了。但到最後,我妻子給我買了付有放大功能的眼鏡,就是珠寶鑒定師戴的那種。她告訴我,要是我自己不去編輯、出版這些日記,那等我一死,就會有别的人來做這件事。如今有了這眼鏡,我也失去再拖下去的借口了。

過了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翻開那些日記,我這才發現,有好多事,不看當時的記錄,我都已經忘記了。最終,我把日記從一千頁删到了三百頁,出了這本《無用功》。當中有一整年的内容,實在是太不忍回首,所以完全跳過,沒收入書中。在這些文字中,有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緊迫感。我敢說,它的生命力,一定會超過我所有的電影。雖說是電影拍攝日記,但那其實是最廣義上的一種文字記錄。它更像是一件文學作品,熱情、執着地記錄了我當時遇到的各種情況,以及我的各種反應。我的思緒常像是脫缰的野馬,幻想出各種發燒時胡亂做的夢。在叢林裡拍攝電影,常有靈感迸發,眼前會見到各種畫面,我也将它們畫在了日記裡。壓力越大,看見這種異象的頻率也就越高。我會虛構出各種詭異的事故與幻想,用文字将它們記錄下來。我相信隻要我那麼做了,說不定它們就不會在真實生活中發生了。那就像是做了不好的夢,說破它,也就沒事了。比如說我幻想過,陡坡上的汽船,整個滑落下去,拉都拉不住。它去勢如同魚類,一路向下,撞上了沙灘上洶湧的人潮,深深陷入沙坑,一個冷飲攤也被它撞飛起來,抛向半空。

面對困難的時候,有些人會去音樂和宗教裡尋找心理慰藉。相隔多年再讀這些日記,我卻明顯看到,面對當初拍攝時的天下大亂,我是把語言文字當成了心靈的庇護所。對我來說,那一直都是個很有力的精神支柱,我甚至懷疑,相比電影,文字才能更清晰地傳達我的真實想法。或許我當作家要比當導演更好。

萊斯·布蘭科那部電影為什麼要叫《夢想的負累》?

【答】電影給予我們更多勇氣,幫助我們超越日常生活的限制,鼓勵我們認真對待内心的希冀和向往,實現夢想。情況糟糕的時候,我就先回次德國,想辦法穩住各位投資商。他們問我是不是還要堅持下去。我反問他們:“辦成這事,需要力量和意志,你們真的有這些嗎?怎麼可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呢?要是我半途而廢,那我成什麼了?一個沒有夢想的人!所以《陸上行舟》我是一定要拍下去的,不成功便成仁。”拍攝過程中,我不允許自己産生一星半點有所懷疑的私人情緒。我不可以放棄希望,要是當初有哪怕一秒鐘的工夫,我猶豫了,恐慌了,整個項目肯定立馬轟然崩塌。除了米克·賈格爾那角色之外,可以說整部影片最終拍出來的效果,和我一直以來的預期,基本上完全相符。克勞迪娅·卡迪娜也和我說過:“四年前你來羅馬,向我介紹你的構思,還有我們必須要克服的各種困難。現在片子拍完了,我也看過了,可以說和你最初的描述一模一樣。”

如果說,看完《陸上行舟》,你受到了感染,也鼓起勇氣去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那我這電影就算沒白拍。如果有人看完我的某部電影,走出影院時,心裡不再感到那麼孤獨,那我創作的初衷就可以說是全部達成了。

文學史上的名詩,你一讀就能感受得到,此中有深意。有時候,看電影也能帶給你類似的感觸,一下子産生頓悟,宛若醍醐灌頂。或許我拍的那些電影裡,有些偶爾也達到了這種高度。

《夢想的負累》裡倒是還保留了一些有羅巴茲和賈格爾出場的畫面。

【答】總有人問我,我拍戲時能不能來探班,能不能把我拍電影的過程也拍下來。我會回複他們,來了也看不到什麼特别的事情,肯定都是漫無止境的再平常不過的瑣事。我沒邀請萊斯來叢林,是他自己非常想要來。他說要來拍部紀錄片。說實話,起初我挺猶豫的,不希望有人拿着機器拍我們。我本就很讨厭那種關于電影人的電影。我幹活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拍我。那就像是在家裡做飯的時候,要是有個人一直盯着你的手看,你肯定馬上會變得手忙腳亂,有失水準。不管是誰,有人盯着你看和沒人盯着你看,做出來的事肯定會有所不同。而且通常說來,拍電影的人自己出現在電影裡時,往往顯得莫名的尴尬,慘不忍睹。我也屬于這一類。

是湯姆·勒迪給我看了一些萊斯拍過的電影,我一看就很喜歡,尤其是那部《全花光》(Spend ItAll)。那裡頭有場戲,一個男人自己拿把鉗子就把牙給拔了。後來拍《史楚錫流浪記》時,我也借用了這橋段。他的電影以最為生動的方式,記錄了美國人生活中那些正在消失的邊緣人、邊緣事。此外,我也喜歡他做的飯,還有他整體上的人生态度。等到真的進了叢林,我又發現,他的存在對我們來說很有裨益。大多數時候,他就像是一隻正在孵卵的南方牛蛙,抱着一罐啤酒,毫不起眼地待在那裡。但他其實很清楚什麼時候該把機器打開,什麼時候會有重要的事發生,值得記錄下來。其實我最喜歡他的一點還在于,他這人不光是寡言少語,很多時候幹脆就是不言不語。但别看他話不多,不知怎麼的,總能和大家打成一片。還有一件事,他也成功說服了我:不管我有多自信,一定能完成這片子,但萬一它不幸夭折了,有他拍的那些畫面,這次冒險任務至少還能有些記錄存世。

他不是那種為拍到自己想要的畫面,會扮成小醜刻意去讨好拍攝對象的人。他的觀察力出奇敏銳,針對拍攝對象,也會深思熟慮後有他自己的主觀判斷。他對印第安人如何發酵絲蘭的興趣,絲毫不亞于他拍攝《陸上行舟》制作特輯的興趣。很多時候他幹脆就留在了營地裡,觀察土著如何做飯。某天吃早飯時,我告訴他今天有大事情要發生:這是我們幾個月來第一次的嘗試,真的要準備陸上行舟了。“我之所以來這兒,不是為了拍大事情。”萊斯回答我說。果然,那天他沒來拍。到了晚上,他跟我解釋說,這一整天,他都忙着在拍一隻螞蟻,看它如何搬動一根鹦鹉的羽毛。我一直很喜歡他這種态度。後來重看我當時寫的日記,兩相對比,發現他鏡頭記錄下的很多東西,和我同一時間裡觀察到的事物,完全就是兩碼事。

我喜歡《夢想的負累》,但那裡頭拍到的我,有時候形象并不怎麼正面,事後甚至還給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影片還未徹底剪完,他就在特柳賴德電影節上放了幾分鐘片段。因為缺少上下文的關系,我說的有些話,聽着像是執着過了頭,已經到了危險的地步。《夢想的負累》的旁白裡說了,整部影片,我原本大可以不在伊基托斯拍攝,那樣的話,對所有人來說都會方便許多。但正如我解釋過的,我對于這片子的地理環境有明确要求,出了伊基托斯,方圓一千六百公裡一馬平川,根本就沒海拔超過三米的地方。還有,《夢想的負累》裡有一處,我說到了有人在拍攝期間死掉的事。其實我還具體解釋了這事發生的背景,但萊斯選擇沒把它剪進去。于是,我聽着就像是一個隻顧完成電影,不管别人死活的混蛋。它帶來的惡名,我背負了整整有十年。在我向他指出這些事實出入之後,萊斯當即提出,要重新剪輯一遍。但我告訴他,沒必要費這功夫。别人犯的錯誤,别人對我的誤會,我如果得一條條去糾正過來,那其他什麼事都不用幹了。所以這部《夢想的負累》,從頭至尾,決定權始終在他手裡,我從未加以任何幹涉,哪怕我明知那有可能會給我造成傷害。而且我覺得有必要指出一點,萊斯隻過來拍了五周,但《陸上行舟》一共拍了四年。所以《夢想的負累》也僅僅隻是管窺蠡測而已。

羅巴茲和賈格爾那些戲,我完全沒有備份。萊斯電影裡那些,就是碩果僅存的全部了。電影拍完,我不需要的素材就全都當垃圾扔了,他搶在我前頭救下了那些東西。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慶幸,還好他拍了這部紀錄片。在我看來,《夢想的負累》至今都是影史最出色的“制作特輯”電影。但我還是覺得,沒必要非得刨根問底,什麼事都弄個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