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很長的影片。

作為一個電影愛好者,我第一次觀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在2023年的第一天。那時我剛剛轉陽,被爸媽關在主卧裡無所事事。于是翻出了電腦裡這部一直望而卻步的,靜置已久的四小時長片。布洛芬、空調房和楊德昌的鏡頭一起陪伴我扛過了病毒的侵襲,這部電影也因此于我有了重要的意義。然而,過長的片長、别扭的台灣腔以及模糊的主題,導緻我首次的觀影體驗是很差的。直到在台灣文學的課堂上重溫這部作品,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它帶給所有年輕人的這種冷峻的力量。

欣賞電影的第一步是認識導演。《牯嶺街》的導演楊德昌(Edward Yang),被稱作“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的台灣大師之一”、“台灣社會的手術燈”,在世界影壇享有盛譽。其電影作品深刻、理性,有強烈的社會意識。他擅長将西方電影理論與中國傳統電影美學相結合,題材偏重于人際關系以及社會家庭生活的描述,注重人性層面的理性剖析,富有思辨色彩又不失哲理的鋒芒。這部電影作為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許多人心目中最好的楊德昌電影,自然将上述的特點體現得淋漓盡緻。

電影開頭用黑底白字交代了1949年随國民黨遷居台灣的國人的生存狀況,他們許多人的初衷是給下一代一個安定的成長環境,但他們作為父母,其實也活在對前途的未知與惶恐之中。于是他們的子女往往拉幫結派,來壯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十年過去,他們的下一代逐漸出生、成長,反攻大陸的希望漸成泡影;物質的匮乏,長期的戰亂流離後第一次的苟安;恐共心理尚未退潮的歇斯底裡情緒導緻的政治高壓;省籍的歧見,日本文化影響的消退,美國文化影響的增強,這一切都使60年代的台灣成為彌漫着晦暗絕望的奇異時空。在這動蕩的政治局勢下,父母不僅要為了生計奔波,還要操心孩子的上學工作問題,實在是舉步維艱。父親為了小四轉日間部,在汪狗面前低頭求助的鏡頭看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教育是一個家庭最寶貴的資源,可在那個年代,并無什麼公平可言。解決了學校的問題,轉過頭面對的卻是妻子沒有得到專任聘書的埋怨。作為一個男人,如此處境簡直卑微到了極點。或許這也是父親在自己因為政治問題被隔離審查,小四被學校老師挑刺記過時,不再一味忍讓退避,大罵教導主任扭頭離去的原因。“如果一個人還為他沒有犯過的錯誤去道歉、去讨好的話,那這種人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啊?”“可是,我好像覺得,這世界上這種事情太多了。”父子倆推着自行車的對話引人深思。至此,父親這個人物作為上一代的縮影也變得生動而立體。

台灣的上一代活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之中,而他們的下一代卻活在對自我價值認識的迷茫之中。小四在其中尤為明顯,在朋友交往中,他不清楚自己屬于哪一幫派,隻是随波逐流;在愛情中,他隻是知道自己喜歡小明,卻不懂得女生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相比情敵哈尼、滑頭、小醫生、小馬的優勢是什麼,隻是一廂情願地追求。最後他遲遲得不到回應的愛情,便化作了那把刺入小明小腹的日本短刀。懵懂心頭隐藏着的壓抑,随着噴湧而出的鮮血找到了出口,也走到了盡頭。小貓王把自己的價值寄托于唱歌,可事實則是他從頭至尾隻是小四的小跟班。影片中所謂幫派的鬥争,也是哈尼與山東關于價值的鬥争。哈尼無疑是更為理想化的那一個,強大的精神内核賦予了他獨自一人挑戰山東的勇氣,可卻沒有給予他對付小人的提防之心。哈尼死在了鐵軌上,山東死在了自己家裡,意味着這群少年所謂幫派、所謂價值的幻滅。

除了人物和劇情,電影的鏡頭也值得一提。整部影片的濾鏡是冷峻的,給人一種真實感,同時也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台灣的時代氣質相符。攝影師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冷靜地審視着這個時代,觀察着每一個角色。影片并沒有什麼巧妙的構圖與設計,這與楊德昌的另一部影片《一一》截然不同。可正是這種順其自然的拍攝方法,讓我們能更加清晰明了地看到每一個人在影片中的變化。衆多長鏡頭的運用,讓人代入到小四、小明的生活之中,試圖去讓觀衆理解最後的那一刀。

“男孩捅向女孩的一刀,是弱者送給更弱者的一刀”,也許我們改變不了這個冷峻的世界,我們是像大部分人那樣選擇接受呢,還是捅這個世界一刀,再接受拔刀的後果?這是影片向我們抛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