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性别
《長沙夜生活》的第一條線(主線之一),是由何西西(張婧儀飾)與景為為(尹昉飾)所刻畫的愛情線。
從一開始,這條線試圖展現“性别矛盾”的心思就昭然若揭。文藝青年景為為在一家24小時書店裡就薩特、維特根斯坦等哲學家高談闊談、爹味兒十足,引發何西西對“你們這些男人”的強烈反感;随後,一個更爹的人出現,讓景為為羞愧難當,從談論哲學理論變成了分享日常生活和想法,同時也從完全說普通話到摻入長沙方言。
在這一過程中,景為為看似是放下了所謂的“男性氣質”,與何西西處于平等位置。後者顯然亦有所察覺、有被打動,開始慢慢相信他們是在作出真正的溝通。到這裡都還可以說是真情實感,然而二者之間突如其來的愛情不僅刻意地落入了俗套,更是給女主套回了父權制的枷鎖。
擁有獨立個性的女孩兒何西西本已作出離開長沙、前往北京的決定,卻在一夜之間為了景為為而選擇留下來——更不用提在失蹤前女友的陰影之下雙雙跳河的降智片段。另一方面,開頭十分警惕、不斷詢問男主“你是不是想睡我”的女主在長沙一夜遊之後與其天台熱吻,亦顯得有些詭異而擰巴。進一步是“我睡你而非(至少不僅僅是)你睡我”的更具主體性、享受性的姿态(參考《愛情神話》中的Gloria),退一步是對景為為保持觀察、三思而後行。這種在開放與保守之間的不明朗态度反倒給人一種“被景為為的魅力所征服”之感。
換言之,本片所解構的并不是男性氣質或者背後的父權制邏輯,而僅僅是哲學理論這類被歸于宏大叙事的東西。從談論抽象的“自由”、“存在”與“選擇”到“關心具體的人”,從普通話到方言,景為為從一個令人讨厭的爹味文青到何西西的靈魂伴侶。然而哲學與生活并非對立,而是源自生活尤其是充滿痛苦與糾結的生活;普通話與方言亦非對立,而是同屬于語言符号所構成的象征秩序。與其說是要讓男性閉嘴,更應該是創造機會與環境讓女性開口,去争奪話語權,去構建一種邁向女性主義的哲學理論。

二、關于代際
《長沙夜生活》的第二條線(主線之一),是以何敦華(羅鋼飾)、麗姐(蘇岩飾)和河岸(張藝興飾)所構築的家庭線。
如果說愛情線所體現的是性别矛盾,那麼家庭線所展現的大概是代際矛盾。河岸一開始是作為和母親吵架後離家出走的叛逆青年出現的,後來又與其體制内的父親因觀念根本不合而爆發了激烈沖突。
河岸的父親何敦華原為計生辦的科員(很有時代性的職位),代表着一種似乎屬于上個世紀的嚴肅、官僚、刻闆,仍然認為“工作首先是為了獲得尊重;然後是為了養家糊口”。
母親麗姐下崗後憑借自己的能力與勤勞将“麗姐大排檔”發揚光大。笑嘛脫口秀的一位兼職演員對河岸說,“我不像你有一個開網紅大排檔的老娘”,俨然已經将麗姐作為“先富起來的人”看待。在他眼中,河岸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一種特權,而這種特權由母輩/父輩所賦予,在享有它的人眼中通常是不可見的。
與之相似的,景為為常常在書店穿梭、過夜,何西西的科員父親對她寵愛有加,二者所共享的是當下年輕人的一種沒有明确方向和牽挂的輕盈狀态;與之相反的是東北打工人梁寶琦(周思羽飾)和西北打工人陳清智(白宇帆飾),二者在摩天輪裡擔任安全員,忙忙碌碌、反反複複,于其而言生命是沉重的。
正因如此,影片中整體的家庭氛圍是輕松而非壓抑的,由河岸家所展現出來的代際矛盾僅僅源于父母不理解年輕一代,一旦他們聽了一場線下脫口秀,開始理解并鼓勵年輕人“追求自己喜歡的事情”,矛盾就會迎刃而解。但對于梁寶琦、陳清智以及那一桌唱着《送别》的畢業生而言,許多年輕人所追求、所希冀的恰恰是何敦華所代表的屬于體制内的穩定與尊嚴。麗姐于1998年下崗,那一年的新華字典給出了“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的例句,正如她的大排檔崛起一般。今天,張華與李萍一起送外賣、打螺絲,不可同當年而語。影片遮蔽了這一殘酷的現實,但我想,尤其是看到微博熱搜所截取的影片中何炅(何炅飾)說自己老花的片段時忍不住想:
一代人終将老去,但還有人正年輕嗎?

三、關于地域
《長沙夜生活》的第三條線(副線),是以東北打工人梁寶琦和西北打工人陳清智所構築的友情線,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條線。
最開始《長沙夜生活》宣傳的時候,很多人便說這是長沙的城市宣傳片。作為城市宣傳片,這顯然是一部剝去了(政治經濟)曆史、隻留下“文和友”、“茶顔悅色”等網紅景觀的宣傳片,将長沙話換成其他方言,這個故事便可以發生在國内任何城市、任何一個夜晚燈火通明的地方(可以對比一些很有東北特色與曆史的故事)。
更令我錯愕的是,影片中的長沙被刻畫成一個類似于北上廣深的城市,本地人與外來打工人在精神上相區隔,卻又被海納百川式的文化包裹在一起,被“後全球化時代的市井語言”(爹味男語)所感化。何西西想要離開長沙、前往北京并不是為了更多的工作機會、更好的發展,而是因為“這裡一切都太熟悉了”,“想要生活在陌生人之中”;梁寶琦和陳清智卻因為一開口就是外地人而苦惱,懷念家鄉的那些熟悉的一切。最後一場煙花和一碗粉化解了他們的苦悶與鄉愁,但這就和那些事物本身一樣轉瞬即逝,大有“我為長沙奉獻青春,長沙給我吃粉”(原話來自深圳某宣傳語)的畫餅之感。
從房價來說,長沙自然與北上廣深是很不一樣的;但是從人口流動來說,事實上又沒我想象得那麼不同。根據2022年5月發布的《全國336個城市人口淨流入與淨流出分布圖》,長沙的人口淨流入數為257.5萬,淨流入比例為25.63%,國内排名第15名。除此之外,湖南其他所有城市都是人口流出大于流入的(人口淨流出數由少到多依次為株洲、湘潭、張家界、湘西州、懷化、嶽陽、郴州、婁底、常德、益陽、永州、衡陽、邵陽)。
從勞動力輸入的角度來看,長沙毫無疑問是經濟發達的大城市。這與芒果超媒(含湖南衛視、芒果tv、金鷹卡通、潇湘影業集團等)所帶來的産業集聚效應顯然是分不開的。如今文娛業的實習機會大多集中于北京與長沙,而對實習生的剝削(乃至無薪實習)也是被诟病已久。不僅如此,Mcity線下店已經擴張至上海、南京等地,主打明偵與名學兩大ip周邊的小芒電商也日益發展,似乎在走着一條類似于迪士尼(影視/樂園/商品)的路徑。這麼一看,河岸的“讓長沙話走向世界”的夢想倒也不是天方夜譚,隻是......
那天馬律師和我說,要和被壓迫的地方站在一起。這裡所說的壓迫顯然是有相對性和内部性的。作為“湖南省”的衛視,要怎樣去作出一種地方性的表達,如何講好外省故事?面對廣電總局/央視的權力以及騰訊等大資本,在迎合主旋律叙事與市場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可能?這是我原先期待在《長沙夜生活》中所看到的。現在看來,導演/編劇确實想表達很多從宏大到微小的東西,但最終所成功傳達的也不過是字面意義上的“長沙”以及字面意義上的“夜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