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的曆史與生活中,各種事件交織而發散,雖有因果,卻未必在當下就被人清晰感知——吃飯、行路、政事、生死抉擇往往并行發生。而講故事的邏輯則不同,它得把那條隐約的因果線抽取出來,形成軸心,尤其電影的篇幅有限,更需要格外凝練。

因此,如何在不違背人物氣質大方向不錯的前提下,糅合重組史料,使繁雜的事實被轉化為連貫而有意味的故事,我覺得正是體現編劇創造力的地方。

結合近來讀的《權力與人》這本書,列舉幾處我觀察到的重組轉化:

第一種可以叫做合并同類項。有些事件在曆史上的時間間隔很大,但因為能說明共同的主題,所以我觀察到編劇有時會将它們糅合到同一個場景裡。

比如電影中有一幕,思悼陪同英祖去祭祖。半路天下大雨,英祖忽然提起世子曾經寫過“最樂讀書”這句詩,認為正是由于思悼撒謊,欺騙了收到贈詩的侍衛及其湖南老家的人,才導緻本該降在湖南的雨降到了眼前,然後就把思悼趕走,不準他再參與祭祖。

然而,根據《承政院日記》的記載,“最樂讀書”事件發生在1748年,“祭祖半路下雨折回”發生在1758年,前後相差整整十年,完全是兩個獨立的事件。但這兩件事有共同點,都體現了英祖對思悼毫無來由的厭惡,于是編劇用“湖南的雨”把兩者巧妙并接到了同一場戲裡。

相似的另一幕,是思悼被英祖誤解喝酒。這件事按《恨中錄》記載發生于1756年,但在英祖訓斥世子的台詞裡,卻“未蔔先知”了因喝酒而遭斬首的兵馬節度使(應該指的是1762年的尹九淵事件),如此合并,隻因能更強烈體現出英祖對禁酒的嚴厲程度。

第二種則是賦予強因果。有時,幾個事件雖然發生時間相近,但從史料無法看出直接的前因後果。如果嚴謹依照史書來演繹,故事便會顯得瑣碎、松散,因而編劇有時必須大膽推斷。

比如電影裡導緻思悼精神失常的一個決定性事件——大王大妃去世。電影裡構建的因果鍊條是這樣的:世孫出生→宣禧宮抱着世孫面見英祖→宣禧宮勸英祖籌辦貞聖王後花甲宴→後宮文氏與宣禧宮發生口角→大王大妃杖罰文氏→英祖引咎退位→思悼雪地長跪→大王大妃為保護思悼假稱耳聾→大王大妃絕食而死→思悼愧疚于“祖母為救我而死”而寄托神鬼之事。

其中屬于編劇自行創造的環節有兩處。其一,宣禧宮與文氏确實在1752年發生過口角,但史書上并沒有記載争吵的具體内容。而同年十一月,英祖對貞聖王後的花甲宴漠不關心,這件事同在史書上被記載。于是,花甲宴便被設計成了口角的起因。

其二,大王大妃确實在退位紛争裡退讓了,但是不是必須以絕食而亡來了結?事實上,退位事件發生于1752年,而大王大妃死于1757年,思悼也在同年狂症加劇。但電影為了給思悼發狂一個合理的解釋——愧疚于“祖母為救我而死”,從而主動淡化了退位事件與大王大妃死亡之間五年的時間跨度。如此一來,故事才有了環環相扣的緊湊感。

第三,象征化。

在史書中,米櫃裡的扇子僅僅被提到“世子曾用它喝尿”這一情節。然而,電影賦予了這一本來并不顯眼的物件更深的意義——它不隻是米櫃裡的求生工具,還成為父子親情的意象。

影片中,思悼在米櫃裡看見扇子的瞬間,鏡頭跳切到了世孫出生時的回憶:思悼曾親手繪制一把飛龍扇子,作為贈予兒子的禮物。這一刻,思悼對孩子的愛是真實而純粹的,但這樣的慈愛,他幾乎從未在自己的父親那裡得到過。

思悼曾經在雨夜提劍帶着侍衛,意圖刺殺英祖。《恨中錄》裡隻記載他當時發了狂,走到半路才清醒過來,遂原路返回。到底是什麼讓思悼最終放棄了弑父?真的隻是精神失常嗎?曆史的真相恐怕已無從得知,但電影撰寫了一個我認為極其精彩的版本——

沖進父王宮阙的思悼,撞見屋内英祖問世孫:“為何會在花甲宴上拜了四次,你可知這違背禮法?”隔着窗戶,思悼腳步頓住。片刻,世孫答道:“因為人先于禮法……那一天,孫兒看見了父親的孝心。”接着,思悼緊握着利劍的手便松開了。

思悼瀕死前質問過英祖相似的話:“學問與禮法怎能反而成為壓迫人的工具?”對于一輩子活在重重禮法與威嚴王權之下的思悼,在聽到“那一天,孫兒看見了父親的孝心”的一刻, 心中被壓抑被禁锢的情感, 終于遇見了能讀懂它們的人。于是,他放棄了刺殺,也選擇了把自己推向死亡。

(題外話:這一段劉亞仁的表演真是太好了——那種癫狂,無望,破碎,以及最後一刻的心軟——我每每看都忍不住落淚,不愧是讓他獲得青龍影帝的作品)

結尾處,已經當上國王的世孫在惠慶宮的花甲宴上彩衣娛親,用思悼親手畫的扇子跳舞。想當年,思悼違背禮法為自己的生母慶生,恐怕也是懷着同樣的心情吧。借着這把扇子,思悼生前未能傳達、也未被理解的情感,最終由世孫接收與延續,成就了一段跨越多年的告白。

至此,我認為電影中“扇子”是一個十分巧妙的設計。王權的繼承機制毫無緩沖地帶,勝者全有,敗者全無,當繼承人資質不合格,往往隻能以死亡收場。電影裡,英祖對思悼的一句話足以體現這種淩厲無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謀反。”但思悼偏偏是一個藝術家性格的性情中人,他鄙夷父王對臣子的表面威風,也不允許自己做曲意奉承之事,就像炮仗一樣把自己摔了出去,濃烈到粉身碎骨。米櫃裡的“扇子”,可以說既見證了讓一國世子飲尿的殘酷王權,又承載着血脈延續中的父子之情,是故事裡兩種情感兩種叙事的交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