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rcos Uzal

翻譯|Sylvia King

大衛·柯南伯格的影迷在迎接他上一部電影(《星圖》)八年之後的新電影(《未來罪行》)時,或許會因為同一個原因覺得高興或是失望。

《未來罪行》給人的第一感覺像是柯南伯格的電影集錦,尤其是那條從《立體聲》(1969)到《感官遊戲》(1999)的科幻脈絡。

《未來罪行》設定在一個未知的時代和地點(即使我們可以假設這是在未來,并且我們知道拍攝地點在希臘),而柯南伯格帶領我們深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人類必須受制于一種新的身體變異,來适應人工合成越來越風靡的環境。這種進化受到國家器官登記局監管,被一些人看成是一種詛咒,也被另一些人稱頌為一種機會

索爾·騰澤(維果·莫滕森 飾)在他搭檔卡普裡斯(蕾雅·賽杜 飾)的幫助下,先是将腫瘤“紋”到了身上,然後展覽并摘除了那些腫瘤,并将這個“腫瘤手術”上升到了藝術的高度。

熟悉柯南伯格電影的觀衆們會在這部電影中看到大量柯南伯格迷戀的元素:

比如作為唯一真理的身體(他的信條“身體即現實”在這裡又一次得到援引),又比如那被蘊藏在身體内部那被低估的美(就像在《孽扣》裡面的内髒選美比賽),又比如藝術般詩意地延長的外科手術,增殖出來的荒誕的腫瘤與新的器官,貌似骷髅或者活體有機體的機器與工具,以及圍繞這樣一種新身體的經驗而組建的秘密團體等。

準确來說,《未來罪行》不能算是柯南伯格對自己1970年的第二部長片《未來罪行》的重拍,不過他的确重拾了人類因合成材料(這種情況下是化妝品)而變異的概念。他延伸了其中一個片段:一個染上了性病的男人器官發生了變異,關于這個片段的叙事可能更完美地契合2022年版本的主角:

“他的身體開始長出奇怪的器官,每個器官都有一種複雜性和特殊的完美性。獨特,卻顯然不具有一丁點兒功能性。脫落的器官很快被另一個同樣古怪的器官所代替。他潛入保存樣品的房間,奪走裝有那些器官的罐子。他假裝他的身體就是一個星系,而這些器官則組成了太陽系。當它們從他身上脫離時,他陷入一種憂郁。他的護士說,他的病也許是一種新型的癌症。”

說了那麼多(當我們還可以繼續列舉他自我借鑒的清單),我們很遺憾,隻能在電影回顧的層面看見一個柯南伯格的自我翻拍,或者更糟——我們看見的是靈感的枯竭,以及對于創新的無能。

對于這種倒退的表象的第一個辯護理由,便是它讓我們看到這位導演在20世紀創造出的片子。哪怕在我們今天依然能夠擁有價值,更别說這劇本也是二十年前寫的。

為什麼柯南伯格這位醫生要在今天做這場手術?因為他的科幻故事從未屈服于未來主義的幻想,也從來不玩預言遊戲。他的科幻世界隻關乎一件事,那就是人的身體,身體是精神的重要土壤,是唯一可能的超驗之地。這是一個不朽的觀念,這個星球的演變隻會讓我們更加确信這一點。

而《未來罪行》關于這個主題所提出的最直接且最令人恍惚的問題是:人類如何存活于這個他自己一步一步創造的越來越有毒、越來越不宜生存的世界?

柯南伯格試圖以一種既具體—又有無限詩意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他不怕展現殺害兒童的情節,一個未來不太可能出現的悲慘畫面。

但這部電影獨特的美也在于其他方面。就像導演所說的“在這裡,言下之意浮現到了表層”。通過這次的作品,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來展現自己,借助莫滕森這個完美的“世另我”,把自己描繪成為一個年老的匠人藝術家。

他的電影永遠離不開當代藝術,尤其是身體藝術(衆所周知,他對藝術家奧爾蘭Orlan十分感興趣,甚至近期還把自己的腎結石作為NFT作品出售!),比如《黑暗掃描儀》,《謀殺錄像帶》或者甚至是《撞車》。”

但在這部作品中,身體藝術變成了叙事的核心,同時不乏對“身體的世俗商業化”的嘲諷。索爾·騰澤發明出來的“器官藝術”——書寫在器官上或利用器官書寫的藝術——是對他工作的最佳诠釋;作為導演和不知深刻靈感來源的創造者,提取自己身體裡的異形器官是其藝術行為最為原始的物質化。

在這樣一個生長新器官都能被認為是有政治目的的背景下,騰澤出淤泥而不染,堅持自己的風格——把無人問津的東西放大了展現給世界看。

“國家器官登記局”可能代表了柯南伯格在制作電影過程中所不得不面對的既令人欽羨又令人懷疑的官僚機構;還有那些要求騰澤參加器官選美比賽的人,這是對他作品的商業化的簡化,這一切都是為了繼續生活在他的藝術之中,這些好萊塢的家夥挖走了一個獨立藝術家。

但是,從自傳角度來說最感人、最核心,同時也是最能體現如今2022年柯南伯格的部分,還是在于衰老這一主題。

莫滕森用身體表現主義的方式诠釋了一位沉默的藝術家,他帶着風帽如同苦行僧一般遊走在街頭,像是受傷的野獸一般被苦難壓彎了軀體,他進食卻無法正常咽下食物,他醒來卻感到四肢無比酸痛。

騰澤并不隻是在用身體進行創作,更準确地說,他在用疾病創作,通過模拟腫瘤來找到腫瘤這個“殺手”的魅力。

《未來罪行》有着末世的布景和夜晚的基調,帶着橙色晚霞的光輝,我們很難不把它看作一部絕作,概括來說,這部作品對于柯南伯格來說就像翻手套一樣是對自己作品的翻拍,而從更為私密的一面來說,他通過直面死亡為一切畫上了句号。

我們希望柯南伯格不會真的止步于此(很多絕作并不是真的收官之作),但不該讓這種期望削弱影片最後一個鏡頭中那謎一般的情感色彩,在那一刻,苦難好像和歡愉融為一體,痛苦也與優雅融為一體。

原載于《電影手冊》2022年5月戛納特刊

譯文首發于: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g2NzA4OTEzMg==&mid=2247524400&idx=1&sn=4a3a6b05b7e4f77ad4ce78952144421d&chksm=ce42cfb3f93546a5f7844eebbabe49cbeb6c926f2683915a357c7de0d94ddfc4fb8bdaa46be5&token=158463665&lang=zh_CN#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