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度條過大半,直至倒數第二集才完整抛出了高漢水的前半段人生。
初識,他在幽會場所詢問順子:有夢想嗎?你的夢想是什麼?
然後他在石塊上勾勒日本、美國與世界,跳出戰亂與侵略仰望外界海納百川的幻妙圖景。他反問順子,你此生真的甘心隅于此地?
他在問順子,也在詢問自己。
躍升不會是空談。
高漢水的宏圖源自于他父親的希冀。“你能做到我永遠都做不到事”。他承載了父親擺脫被迫性困境的期待與夙願。如果你有能力高飛,被認可,為什麼要永遠以低人一等的身份仰望與你本應平等的人?這是高漢水父親的信念,也是被壓迫的民族的群體性的發問。回看此前,白以撒的哥哥在酒館裡借酒壯膽,提出:我們的生活就該如此的喟歎。受之于權威麾下的人們,總是想要尋求一條離開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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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前幾集中,以順子視角被鋪呈開來的高漢水是一個叛逃者,是為日本人(侵略者)做事的人,是傳統語境裡的漂浮者。一個沒有國籍,沒有血恨,沒有家國情義的人。為求财富地位與躍升的機會,不惜抛棄與母國相連的血脈。
對照看來,成年高漢水與這個在父親面前真實、踏實的年輕人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青年時期他縱然違背父意留在橫濱,問父親美國人為何能在各行各業位居首位。他在數學的天賦裡躊躇,羨慕美國人家的無能公子哥能去耶魯求學。在位高者面前還能稍微強詞兩番。可以說他雖然有理想,有抱負,但他不敢想也不敢、無法去實踐。謀得教職已經是“賤民”到“掌握知識學問”者的最大變革了。
這種改變的根源在于何處?
惡不源于天然與本能,固然有其成因。
作者與編劇提供給了觀衆一種可供審視的視角:在戰争與侵略中的異化之人,他們的嬗變和冷漠是否是發于本能的。
實則不是。高漢水的青年時期在戰亂頻發的年代純粹得有些天真。
父親的死關東大地震成為了意料之外的“破局者”。
父親是切斷與高漢水個體連接的最後一根稻草。遑論他先前執意代父償債,被街頭痛打。又在日本人面前宣稱“善才是成就的根本”。
善,太過無力了。日本人嘲諷加勸勉他善意是廉價的生存之道。話音還沒落,一場災害就悄然而至。
民族、身份、地域的束縛在某種程度,被天災人禍所消弭了。
一個顯現是,最終關頭抛開身份、民族的定義,單純作為個體憐惜高漢水失去家人,企圖帶着高漢水一同逃離的美國夫婦,成形了災難中微妙一刻的細緻溫暖。雖最終這場尋求更美好人生的逃離被死亡破壞,卻也同時提供了一種試問。
被巨大的不可控的力量所壓制,衆生不過如此弱小生命。此時此刻,所有的個體努力、外界賦予的,那些宏大的關乎民族性與種族性的定義不過都是外在符号。你是日本人、chaoxian人,還是美國人,都不再重要。
然後,高漢水跟着原先向其父親讨債的日本人,藏在車裡逃過一劫。
鏡頭與光影的輪回,此刻映射着高漢水被命運沉浮裹挾而無能為力的幻滅感。他甚至無暇去顧及與父親生前價值觀的猛然割裂,與他生死相隔的悲痛。連屍骨都無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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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在車裡,眼睜睜目睹同胞被活活燒死,卻又鬼魅和諷刺地被同樣是“敵”的日本人所救。
是個體的善意拯救了他嗎?看起來确實如此。
編劇導演在此刻發出诘問:災害是否完全能夠消解“恨”,是否能消解民族主義,擁抱平等、接納、善意。
——實則是不能的。
關于俘虜的謠言甚嚣塵上。高漢水不過是那幸存者之一。
劇中日本普通民衆震後的謠言恐慌,根植于對“他者”的誤解與不信任。
于是一場大火,将本集事先鋪墊的情緒沖突與對抗推至最高點。沙文主義的視角被一種驟然且殘酷的方式呈現出來。
“火”的語義是分散、摧毀、殆盡。導演在說:暴戾恣睢是徹底的,也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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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不會消除民族區隔、侵略與被侵略的作用力,反而會将地緣政治的仇恨與誤讀無限放大。
謠言、恐懼,無處不在,但吊詭的是,這是一個具備時代寓意的反思。災害面前,指責、定罪,總是最多的。
高漢水在被救之後醒來的清晨,站在樹下凝望遠處創痕累累、滿目瘡痍的城市。鮮血淋淋的生死離别洗練之後,鏡頭最後定準了他的目光,那一瞬間,青年高漢水心底裡的某些東西就已經破碎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被蛀空的洞,愣生生地尋求着欲望、金錢、地位、外界與仇恨的集合體。
這是一個善者“崩塌”的時刻。而雪崩的始作俑者是群體性的、宏大的、無能為力的。回過頭來看,高漢水根植于内心的人性,源于父親教誨的善意和自食其力,與惡的距離,似乎也并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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