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緩慢細緻的節奏和人物刻畫

電影的前三集是一個坎,習慣了快節奏叙事的觀衆很容易在前三集感到無聊。相對于一般的美劇,該劇花了大量的篇幅來鋪墊整個小鎮的生活基調和人物關系。

故事發生在一個生活平淡乏味的海邊孤島上。整個島籠罩在強大的基督教教會的精神勢力的管理之下,有布道了幾十年的老年牧師約翰,控制欲強大的修女貝佛利,穆斯林身份的警長沙裡夫,酗酒的老年貧窮酒鬼,包括年輕的男女主角們。

人物的背景故事幾乎都是通過島上村民的對話來交代的。除了男主角萊利一個人的背景是發生在離島的大陸上,在一開場就帶着強烈的基督教原罪的意味。因為醉酒駕車肇事撞死了一個女孩,在監獄服刑4年,幾乎每天睡前眼前都會浮現被他撞死的那個女孩的屍體,内心的愧疚無以複加。男主角出獄後回到島上,家中卧室的牆上也貼着電影《七宗罪》的海報。男主回鄉後,發現自己從小愛戀的女人也回到了島上,他們從教會回來的對話中,交代了兩個人過去的經曆。

男主在服刑期間讀了包含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的各種經文,即使在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家庭長大,卻發現沒有一個神能解救他内心那無以複加的罪惡感,因此成了無神論者。即使他勉為其難與家人一同去教會禮拜,也拒絕服用信徒的聖餐。而女主在離開家鄉的好多年中去了各種地方工作,在經曆一系列的挫敗後帶着腹中懷孕的孩子回到了家鄉想要過安穩的日子。宗教家庭出生的男主成了無神論者,而充滿冒險精神的女主卻回鄉待産,是一種與他們曾經預期中相反的人生。

另一位男主,就是小鎮的神父,在第一集的前期一直是以背影出現的,預示着他的角色具有着特殊的意義。與修女會面的第一眼,修女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第二天,他出現在村民面前,自稱是一位名叫保羅的神父,因為之前的神父約翰健康堪憂,在大陸修養,因此暫時由他代替神父布道。新神父的布道為村民帶來了新的感受和精神力量,也成為了小鎮非常受尊敬的精神領袖。

與此同時,通過人物的對話,你可以看到每個人過去的經曆是如何造成他們現在的處境的。

癱瘓小女孩和老年酒鬼:

導演用五分鐘的對話就交代了這一對人物的故事關系。女孩腰後的槍傷疤痕和酒鬼牆上的獵槍,說明是酒鬼開槍誤傷了女孩造成的癱瘓,而這深重的内疚感,也正是酒鬼酗酒的原因。而女孩在神父奇迹般的“神迹”之下能夠站起行走後,她來到酒鬼破敗的家,向酒鬼表達了原諒:“我原諒你,即使這件事依舊會讓我憤怒,但我依舊原諒你。”而這份原諒讓酒鬼失聲痛哭,也促使了他鼓起勇氣,與酒駕肇事的男主一起前往教會活動室參加神父主持的“匿名戒酒會”。

市長、修女與穆斯林警長:

作為基督教保守勢力的市長和修女,幾乎壟斷了整個島的管理勢力,形成比法律和政府更權威的權力。因此在小島出現大量貓咪死亡的離奇事件後,作為執法者的警長毫無任何管轄權力,隻能對市長和修女的建議言聽計從。穆斯林的身份和他的伊斯蘭教信仰,在基督教背景的小鎮上也始終處于邊緣的處境,甚至面臨着自己的後代也要改信基督教的信仰危機。

在警長的一段自白中,他提到了自己在911事件後曾經面臨嚴重的種族歧視,作為美國身份的移民和警察的職業理想,他一邊想為自己的國家貢獻力量,另一邊也面臨着他作為穆斯林這種充滿疑慮的種族身份危機。在做刑警的日子裡,他也始終遭受着不間斷的監視和質疑,直到他忍無可忍,帶着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卻依舊作為一個邊緣人,不得不保持中立和被動,無法主動地行使自己的職能,去實現自己的價值。

這兩段對話是非常精彩的,女孩與酒鬼之間真正體現了愛與原諒的情感力量,而警長的對話則體現了美國社會的非白人非基督教信仰者移民在宗教和種族問題上遇到的巨大矛盾。讓這部影片不僅隻是一部懸疑劇情故事,更反映了人性和社會的種種現實。

神父的故事:

神父的故事是串起整個《午夜彌撒》的核心故事線。曾經的老年神父約翰在前往聖城耶路撒冷朝聖的時候已經垂垂老矣,八十多歲的高齡和阿爾茲海默症早已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意識。他在沙漠中誤入了山洞,被一隻像路西法的帶着翅膀的怪物撲倒在地吸幹血液。在巨大的死亡恐懼和彌留之際,他的求生欲說服自己,撕咬他的是一個天使,等待他的是上帝的考驗。而奇迹般的是,他複活了,并且回到了他的年盛時期。因此在他回鄉的時候,修女臉上露出的驚訝表情,證實了她認出了他就是曾經的神父。

當神父發現怪物的血可以具有返老還童的作用,便決定給他彌留之際的愛人通過彌撒飲基督聖血的方式,來拯救她的健康,在彌撒的過程中,她也認出了他是曾經的神父。

漸漸的,神父将怪物的血與葡萄酒混合,讓全村人都開始飲用,也通過這種方式讓癱瘓的小女孩從輪椅上站起來行走,在信徒面前創造一次次上帝的“神迹”。在這些神迹的影響下,蕭條的小鎮逐漸開始了宗教複興,去教堂的人越來越多,也讓神父和修女對權力的欲望開始逐漸膨脹。

盡管神父一直說服自己怪物是上帝的使者,但卻改變不了它的确是惡魔的事實,路西法曾經也何嘗不是堕落的天使?也許但凡能為我所用、滿足私欲,惡魔也可以被當成天使。與魔鬼的契約注定會帶來反噬,神父的身體逐漸衰弱,嗜血的欲望逐漸失控,終于忍不住開始殘骸村民,殺死了前來參加戒酒會的酒鬼,忍不住吸盡死者的血。因為嗜血惡魔怕光的屬性,神父的彌撒也隻能在傍晚以後進行。

到此,劇情開始進入了高潮。終于在複活節前夜,神父和修女決定通過一場“午夜彌撒”,讓人們喝下毒藥和惡魔的血,讓惡魔通過死而複生創造“神迹”,再将所有人從精神到身體都變成它的使徒,向人類開啟一場“宗教聖戰”。

2. 一些關于宗教的觀點

我一度好奇為何Netfliex會拍攝如此一部講述保守宗教勢力的影片,然而劇中關于宗教的展現依舊體現了它的左派立場。

修女的故事,宗教淪為道德審判工具:

貝佛利修女一直是鎮上不讨人喜歡的一個角色,她為人刻薄,但其對于基督教狂熱的虔誠,也讓她對通過宗教奪取對小鎮的控制權力有着巨大的野心。她最大的性格特點,就是始終要通過宗教信仰來占領道德的制高點,為她的所有的行為進行辯護。她無時無刻都可以從聖經中引經據典,通過經文來證實并強化自身行為的合理性,并通過這些經文對他人進行精神控制。在對所謂信仰的默認下,一些人開始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為孰是孰非,從而淪為她和神父、以及惡魔實現權力野心的工具。

對異教徒的排擠和邊緣化:

穆斯林身份的警長是劇中代表宗教信仰和種族差異的核心沖突點。在學校家長會上,他強烈反對教會将聖經經文作為官方教材對孩子進行授課,小心守護着生而為人僅有的宗教信仰自由。然而在強大的基督教文化下,沒有人在乎他那非主流的伊斯蘭教信仰,甚至自己的孩子也不免被狂熱的教會所吸引,開始去教堂做禮拜。

基督教強調全世界隻有一個神,而他始終用客觀而謹慎的角度表達伊斯蘭教是來源于基督教。這與我們曾經一直面臨的刻闆印象有所不同,很多人一直認為是伊斯蘭世界在攻擊美國人的基督教精神,把美國放在一個受害者的角色。而事實是,在這樣一個小鎮上,穆斯林的信仰卻真實的變為了受迫害和被排擠的角色。

假借宗教之名進行的精神控制:

男主萊利是神父利用惡魔的精神控制的直接受害者。神父始終想利用宗教的力量把他這樣一位堅定的無神論者轉化成最忠實的信徒。在萊利被惡魔襲擊後,神父不斷地向他灌輸他是被上帝選中的幸運者,不斷強調這種襲擊是一種上帝的恩賜。

可怕的是,神父在提到被他殺害的酒鬼的時候,說自己因為這份上帝的恩賜,對自己殺人的事實已經不再有罪惡感。并不斷地将這件事與萊利酒駕肇事殺人後那萦繞不去的愧疚感進行對比,逼他說出内心最深層的渴望——他同樣渴望這份罪惡感可以消失,可以不再困擾着他,他嫉妒神父可以在作惡之後沒有罪惡感。這一切正是因為,惡魔希望通過激發他内心的惡,激發他那份嗜血的本能,将他變成工具,襲擊并召喚更多的村民成為惡魔的門徒。

而在此處,這段令人不安的對話中最毛骨悚然的是,那種精神控制的話語已經完全混淆了是非之分。讓我們對比前面提到的小女孩對酒鬼的“原諒”,真正的原諒是我承認你對我的傷害,我依舊感受到這份傷害,不否認它,但我還是選擇原諒。同樣的,袒露内心的脆弱和罪惡本來是一件應該得到傾聽和尊重的事,是為了人能夠接受并認同自己身上不可避免的惡,放下執着,繼續前行去克服惡,去成為更好的自我。通過神父的邏輯轉化,卻變成了精神控制的一種手段,通過否定惡的本質,将它反轉為“恩賜”,直接合理化、正義化,并抹殺了惡即是惡的本質。這無非是基督教自古以來假借信仰之名、上帝之名作惡的一貫邏輯。

因此,在神父逐漸被惡魔反噬的過程中,他的布道詞也逐漸變得激進和極端,他曾經的愛人,在帶着女兒聽過一次這樣的布道後,感到深深的不安,并表示這不是她曾經認識的神父,希望女兒再也不要踏進這樣的教堂一步。

3. 人的主觀意志的選擇

萊利和伊琳的死亡:

萊利的死是慘烈的,在他發現被惡魔襲擊後無可選擇地淪為惡魔的工具後,他無處可逃,于是帶女主角伊琳來到海的中央,用那份愛克制着嗜血的渴求,對愛人說出了一切真相,并希望她能夠保全自己,逃出小島。但他相信,女主角依然會回去,拯救他人。在日出之時,他瞬間融為灰燼。在死前的那一刹那,正如他之前與她聊天時所說的,腦中會因為大量分泌DMT而産生無比真實的幻覺,他眼前那始終困擾着他的那個被撞死的少女,不再是恐怖的屍體,而成為了一個帶有溫暖笑容的女孩,向他張開包容的懷抱。他用它來聖徒般的自我犧牲,終于讓自己從那深重的罪惡感中解脫了。

保全個人安危與幫助他人的選擇:

劇中的兩位女性,扮演了拯救村民的重要角色。在萊利與女主表明真相後,她并沒有因為自我保全而直接逃走,而是回到島上,盡可能的說服更多的村民與她一起逃離,在說服失敗後,她選擇了參加最後那場危險的午夜彌撒,始終想要幫助更多的人逃脫,直到她被惡魔襲擊後,在生命的盡頭,她依然抱着拯救的念頭,将惡魔的翅膀劃破,使它無處可逃,被太陽的光輝所燃滅。

而女醫生在拯救他人的角色之外,又變成了神父作惡的救贖。被村民開槍打死後,她倒在神父——也就是她的生父的懷中,成為神父巨大的忏悔。盡管這份忏悔對他造成的罪孽來說已經無足輕重。可以說,這兩位女主角,以及萊利,都用他們聖徒般的自我犧牲,踐行了對他人真正的神聖之愛。而有趣的是,他們都不是完全的基督教信仰者。

狂熱本能和與人為善的選擇:

盡管被惡魔襲擊後的嗜血本能往往能夠淹沒人的理性,讓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作出傷害他人的舉動,但依舊有非常多的人,在關鍵時刻選擇了出于善意和恩慈而不去傷人。那些假借神性之名的人不斷通過撕咬來釋放自己的狂熱本能,而真正具有神性的人,則小心使用着那份神性,比如萊利,比如萊利的父母。

信仰與人性的選擇:

這部分有兩個相反的故事。一是神父在信仰和人性之間的權衡,他說在他發現惡魔的血可以返老還童後,他隻是出于想要拯救他的愛人而将惡魔帶了回來,卻一步步在對宗教信仰的狂熱中迷失自我,殘害所有的村民。而在他創造了如此巨大的惡行後,他試圖用這個簡單的動機為自己洗白,試圖減輕他的罪惡感。而隻有他的女兒被殺死後,他才感到深深的悔恨。

另一部分是穆斯林警長和他兒子的橋段。在他兒子背棄伊斯蘭信仰轉投基督教,并且被惡魔欺騙後,他一度放棄了作為異教徒的父親,但在父親想要通過焚燒庇護所來拯救人類的時候,他的親情本能又讓做出了保護父親,拯救他人的選擇。在日出之前,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血脈精神從何而來,回歸了伊斯蘭信仰,随着對他的神的祈禱在日出的光輝中安詳地燃盡。

一個是出于親情作惡,一個則是因為親情去拯救。這兩種相反的動機也讓整部劇的價值面相更加多樣。

4. 關于神聖之愛

劇中始終用各種情節探讨了什麼是神聖之愛。在這裡我們不去批判基督教上帝的神聖之愛是否有它自身的邏輯漏洞,但是當教義逐漸淪為權力和野心的工具、淪為道德評判的唯一準則、并被用來進行道德綁架和精神控制的時候,那份充滿宗教精神本質的神聖之愛必然是被曲解的。

而劇中的幾個聖徒般的人物,則用他們突破教條、出于良善本質的自我犧牲和利他行為,向我們展示了什麼才是真正的神聖之愛。在影片結尾的時候,女主角彌留之際回憶起她與愛人萊利的談話,關于對死亡的想象,是一種抛棄“自我”的時刻,我不在時我,我是世界的能量,是四散于世界的粒子,當我失去自己的時候,我也成為了世界的一部分無處不在。曾經有一句話說,一滴水最好的歸宿是哪裡——是它流進大海的時候。不得不說,這是一種非常具有東方禅宗和嬉皮精神的世界觀,不再有你我之分,不再有教條和标簽,一切都融為一體。就像日出之際,那些被宗教荼毒和惡魔襲擊的人也不再有彷徨,他們唱着聖歌,平靜安詳地迎接自己最終的死亡,化為灰燼。

這部劇的結尾是我們看過為數不多的以“人類滅亡”作為結局方式的影片,可以說在及其黑暗喪氣的過程中,還帶來一絲人類自作自受的爽感,之前的《愛死機3》也有一些劇集表達過類似的立場。在各種政治立場、一元判斷的導向下,必定産生無數的罪惡,而愛與包容、對善的選擇,則是我們盡可能可以去做的理想選擇,盡管這樣的行為是否真的有用還有待商榷,但人類的這種惡的确是需要被反思的。

影片的最後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作為唯二的幸存者,在海中央的獨木舟上目睹整個小島的燃燒,這個結尾讓我想起了EVA《真心為你》劇場版的結尾,真嗣和明日香作為亞當和夏娃一般的角色,成為了整個世界末日人類毀滅後的幸存者。而這時,真嗣選擇讓一切回歸原樣,拯救了整個人類的存在,明日香的一句“惡心”證實了人類存在的本質缺陷。就像《午夜彌撒》的最後,女孩說,我的腿沒知覺了,之前的宗教神迹不複存在,同樣體現了人類存在的無可逆轉的缺陷和脆弱無力。然而這就是人類存在的本質,我們無法否認這一點,即使利用毒品一般的宗教或更高的力量來麻醉自己,也無法改變這樣的缺陷。這個結局至此是非常具有哲學感的,也讓整部劇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