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lightening

首發:陀螺電影

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月光男孩》(Moonlight)給導演巴裡·詹金斯帶去了巨大的聲譽,在捧得奧斯卡獎杯後,他緊接着創作了改編自詹姆斯·鮑德溫同名小說的《假如比爾街可以作證》(If Beale Street Could Talk),後者同樣在業内獲得了良好的口碑,并讓詹金斯獲得了他的第三個奧斯卡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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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獲獎者巴裡·詹金斯

在盛名之下,詹金斯沒有停下創作的腳步。他接下了被亞馬遜買下改編權的《地下鐵道》(The Underground Railroad),這部由科爾森·懷特黑德撰寫的同名虛構小說出版于2016年(已有中譯本),并成為二十一世紀以來首部同時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的圖書。電視版的《地下鐵道》從2016年就開始前期籌備,2019年開始選角和拍攝,并于2020年9月殺青,經過半年多的後期制作,共十集、每集平均時長約為一小時的《地下鐵道》已于5月14日在Amazon Prime上一次性全季放出。

不負衆望,至今未曾有過失誤的詹金斯的《地下鐵道》獲得了媒體極高的評價。截至目前,爛番茄新鮮度認證96%(75媒體評)、metascore高達92分,《好萊塢報道者》評價《地下鐵道》的改編“極具挑戰性……詹金斯讓觀衆完全沉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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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鐵道》海報

《地下鐵道》講述了黑奴女孩Cora(圖索·姆貝杜飾)在無法忍受白人莊園主的虐待之後逃離種植園,尋找幫助黑奴和黑人自由民逃亡的“地下鐵道”的故事。《地下鐵道》的時代背景設置在南北戰争前,彼時鐵路發明未久,橫貫美國的地下鐵道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于是《地下鐵道》在世界觀建構的意義上處于奇幻-寫實之間的一個微妙的臨界點,它不斷提醒觀衆:即使我們不必将地下鐵道的神話本身信以為真,藉由Cora在逃亡之旅中目睹和親曆的一切恐怖都曾在曆史上真實地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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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的開頭,在一串有如夢境的蒙太奇後,站在湖邊的Cora回過頭,她的神情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悲傷和苦難;飾演Cora的Thuso Mbedu于1991年出生于南非彼得馬裡茨堡,她是一名導演和新人演員

即使不提奴隸制題材本身的殘酷與沉重,詹金斯在前兩部作品中呈現出鮮明的作者性繼續延續至《地下鐵道》,抒情的視聽語言和散文詩式的叙事風格已經将想當然認為電視“比電影更具娛樂性”的觀衆拒之門外。在詹金斯接受《視與聽》的采訪中他表示,《地下鐵道》的拍攝依然受到許多著名電影導演的啟發,包括他作為忠實粉絲的王家衛、大衛·柯南伯格、希區柯克、喬丹·皮爾以及克萊爾·德尼,等等。

若要劃分類型,《地下鐵道》将會被視為公路片的變體,隻不過Cora并沒有明确的目的地,驅動她不斷動身逃亡的動機是危機四伏的環境和緊追不舍的奴隸獵手;與通常的公路電影相似的是,《地下鐵道》描摹了Cora在逃亡過程中與她遇到的人的故事。在流媒體的創作環境中,詹金斯獲得了更加自由的發揮空間,長篇幅讓他得以加入許多支線故事和人物,這些劇情和人物不僅僅作為Cora人物形象的陪襯,而且構成了《地下鐵道》意圖展現的内戰前美國的完整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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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客串演員的Lily Rabe飾演的角色Ethel來自北卡羅萊納州一個虔誠的清教徒家庭,為了保持“種族純淨”,入境北卡的所有黑人和收留黑人的白人都會被處死,他的丈夫在看到Cora後于心不忍并将後者帶回家中的閣樓藏匿,在被奴隸獵手發現後,她和丈夫被處死

當與Cora與Caesar(亞倫·皮埃爾飾)一同穿越沼澤從莊園出逃時,觀衆會以為他将是陪伴Cora始終的男主角,而關于他的故事卻在第三集便戛然而止了,直到第六集我們才從奴隸獵手Ridgeway(喬爾·埃哲頓飾)的口中得知Caesar被抓獲後入獄,并被虐待緻死。這種幾乎不間斷的殘忍在第一集便被不予任何保留的呈現:出逃後被抓獲的黑奴在被鞭打至遍體鱗傷之後,被吊在火刑柱上,莊園主點火将他活活燒死,所有的黑奴都被要求站在一旁觀看處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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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a和Caesar所在的蘭多農場,出逃後被抓獲的黑奴慘遭火刑,在目睹這一慘無人道的酷刑後,Cora最終決定與Caesar一起逃跑

酷刑影像意味着道德焦慮,盡管詹金斯作為黑人導演的身份讓他對黑人曆史的呈現獲得了某種天然合法性,但将火刑的全過程、甚至用攝影機模拟瀕死黑奴開合的眼睛的鏡頭處理仍是極其大膽的——它直接将觀衆安放于行刑者的位置上。《波士頓環球報》的評論精準地概括了這種不安、焦慮和痛苦相交織的觀影體驗:“以最強烈的程度,《地下鐵道》不僅僅是一部供你觀看的電視劇,而是一部觀看着你的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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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鐵道”車站中的乘客們

事實上,在《地下鐵道》還未開播之前,詹金斯便釋出了長達52分鐘的背景人物特輯《凝視》(The Gaze),沒有任何叙事性的内容,隻有緩慢運動并在失焦和聚焦中變化的升格鏡頭與駐足原地的凝視着攝影機的演員們。詹金斯在配文中寫道:

“在多年的采訪、問答和圓桌談中,我被反複問及同一個問題:白人凝視。這個問題直到《地下鐵道》的采訪時才在我的頭腦中明朗起來:在那麼多年的問答中,我從未被問及什麼是黑人凝視……我看着整個布景,看着所有的背景人物,我意識到我正在看着的是我的祖先,那些已經被曆史遺忘的人……這是一種觀察的行為。一種看到Ta們的行為。也許,以一種柔和的方式,打開一個入口,讓Ta們可以看到我們——Ta們的努力的受益者,Ta們生存過的生活(of the lives they LI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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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esar與Cora一同出逃至南卡羅萊納州的Griffin鎮,那裡仿佛是天堂的模樣,黑人被允許閱讀、參加派對并自由生活,但Cora和Caesar逐漸意識到這裡的黑人其實是白人的生物實驗對象,在他們準備出逃前,Caesar被奴隸獵手抓獲,後在監獄中被殘忍殺害

盡管詹金斯表示《凝視》不應被視為《地下鐵道》的某一集,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前傳或尾聲,但其中的部分段落被剪入了正片中,它伴随着人物的回憶出現。其中最驚心動魄的便是Cora舉起槍對準奴隸獵手的蒙太奇段落,所有被白人殘忍殺害的黑人面孔浮現在她的眼前,一向膽怯而脆弱的她仿佛在那一刻獲得了巨大的勇氣,槍聲響起,三聲,不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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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a舉起槍,對準殘酷無情的奴隸獵手

在第九集《印第安納之冬》中,向來過于冷靜克制的巴裡·詹金斯終于貢獻了他成為導演以來最憤怒、最具爆發力的時刻。Cora在朋友們的營救下來到印第安納州的瓦倫泰農場,在這裡,她親眼見證了奴隸制時代的烏托邦:瓦倫泰農場由黑人經營,所有農場中的勞作者都是自由的,他們将農場生産的葡萄釀酒與白人交易,并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但是奴隸制永遠不會停下它狩獵的腳步,在農場中兩位有威望的黑人長老為決定Cora去留的民主投票各自發表演說時,支持收留逃亡黑奴的長老飽含憤怒和深情,控訴了奴隸制時代美國的真相:

“這個農場隻是幻象(delusion),美國也是幻象——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白人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們有權占有這片土地,他們殺害印第安人,挑起戰争,奴役自己的兄弟,這個國家是基于謀殺、盜竊和暴行建立起來的,如果世界上有正義,這種國家就不應該存在。” 經由農場中黑人長老的演講,詹金斯貢獻了他成為導演以來最具爆發力的控訴時刻

然而,正當他們發表演說時,奴隸獵手和法官的助手已經事先串通,讓觊觎已久的白人持槍襲擊農場,他們闖入教堂,屠殺手無寸鐵的聽衆。但是他們沒有束手就擒,他們沖向教堂外,奪過襲擊者的武器并誓死反抗。槍戰直到夜幕降臨都沒有結束,農場的茅屋燃起熊熊烈火,這個烏托邦毀于一旦。這一段落不禁讓人想到今年年初上映的《猶大與黑彌賽亞》,警察闖入黑豹黨成員的家中射殺其領袖,一個多世紀後的種族暴力尚且如此不加遮掩,自由和平等對于奴隸制美國的黑人來說更是天方夜譚般的存在。

2021年5月29日,共和黨35名參議院投票反對成立委員會調查1月6日的國會恐怖襲擊。當喬治·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跪殺,特朗普的支持者可以公然闖進國會大廈,将有着奴隸制意味的南方邦聯旗被插在國會大廈内——白人恐怖主義從未消失,是因為它總是被庇護。

2021年5月25日,喬治·弗洛伊德逝世一周年,美國多地舉辦紀念活動

在全劇的最後,《地下鐵道》走向了一個阿特伍德式的結尾,Cora在殺死奴隸獵手之後帶着女孩Molly沿着地下鐵道逃往西部——《地下鐵道》和《使女的故事》在許多意義上都有着相似之處,包括意識流的叙事風格、女性主義視角和強烈的寓言意義。在後者的結尾,懷有身孕的Offred被基列國的守衛帶出Waterford夫婦的家中并踏上一輛黑色的面包車,她的内心獨白響起:“我将自己托付給陌生人,我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我站了出來,一頭走進黑暗,抑或是光明之中。”Cora和Molly同樣登上了陌生人的馬車,她們的前路将依然危險重重。

登上馬車的Cora和Molly目光茫然,她們不知道等待她們的将是什麼,但她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最後一集的劇情簡介用短短一句話勾勒了人物命運的閉環:“在這個關于母愛的故事裡,開始便是結束,結束便是開始(the beginning is the end is the beginning)——同時對于母親和女兒來說。”而在阿特伍德撰寫的《證言》的結尾,Lydia嬷嬷即将迎接她未知的命運,她在日記本的最後一行寫下瑪麗·斯圖亞特的箴言:“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兩部小說創作于不同時代、有着不同的世界觀,卻都有着偉大文學的模樣。

毋庸置疑的是,無論是小說還是電視劇,《地下鐵道》都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但對于詹金斯來說,這隻是他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