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根要回家了。
傻根已經五年沒回家了。
傻根出來做工時才十六歲,現在已是二十一歲的大小夥子。

村上同來的幾十個人,每年冬天都要回去過年,大約兩個月的假期,把當年掙來的錢帶回去,看看老婆孩子,看看老人。但傻根從沒回去過。傻根是個孤兒,來回幾十裡路,回去做什麼?再說大夥都走了,也沒人看工地。那些磚瓦、木料、鋼筋堆了一個很大的場子。傻根就一個人住在料場,一天轉悠幾遍,然後睡覺。夜裡起來解手,摸黑再轉悠一遍,左手捏個手電棒子,右手提個木棍。傻根提個木棍主要是防狼,不是防賊的。這裡是大沙漠,幾百裡路沒人煙,就附近有個油田,新發現的。他們就是為新油田蓋房子的。

傻根夜間時常碰到狼,三五一群,跑到料場裡躲風寒。看到傻根走來,就站住了,幾點綠光閃爍,傻根握住木棍沖上去,大喊一聲:“快跑啊!”
狼就跑走了。
它們主要怕他手裡的電棒子。

有幾天夜間看不到狼,傻根會感到寂寞。就提上木棍跳到料場外的沙丘上,拿手電棒子往遠處的夜空照幾下,大喊幾聲:“都來啊!”不大會就彙集一群狼來,有幾十匹之多,高高低低站在對面的沙丘上,一叢綠光閃爍。它們和傻根已經很熟了。傻根先用手電棒子照照狼群,然後響亮地咳一聲,說:“現在開會!”狼們就專注地看着他。

“嗯,開會!”
“嗯,張三李四,嗯,王二麻子!”
“嗯!……”

開完會,傻根照例放電影,就是把手電棒子捏亮了往天上照,一時畫個圓一時畫個弧一時交叉亂畫。整個大漠奇靜。隻見天空白光閃閃,神出鬼沒。狼們就肅然無聲,隻把頭昂起追蹤電光,卻怎麼也追不上。正看得眼花缭亂,突然一道白光從天空落下,如一根長大的棍子打在左邊的沙丘上,那棍子打個滾,倏然消失。傻根就很得意,揮揮棍子大喊一聲:“快跑啊!”就轉身跑走了。狼們都沒跑,仍然站在沙丘上,有些疑疑惑惑的樣子。

但現在傻根要回家了。

傻根要回家,帶工的副村長覺得很突然。他一直幹得很安心。别人每年冬天回家,他理也不理的,到底沒什麼牽挂。可是去年臘月村上人回家時,傻根似乎有點心動,當時他扯扯副村長的袖口,說大叔我多大啦?有些吞吞吐吐的。副村長沒聽明白,說什麼多大啦?傻根就松了手抱住膀子笑,笑得有點狡黠,說我問你我今年幾歲。副村長有點不耐煩,當時正收拾東西,說你問這幹什麼,幹部給你記着呢。傻根卻站着不走,很固執的樣子。副村長隻好直起腰,說好吧好吧我給你算算,就扳起指頭算,說你來那年是十六歲,在沙漠呆了五年,應當是二十一歲了。傻根說噢,二十一歲,噢,就有些怪怪的。

那時副村長并沒有意識到他想回家。傻根自小由村裡人拉扯大,睡過所有人家的被窩,吃過所有女人的xx子,一切都不用操心,連年齡也由村幹部給記着。傻根也就養成無心無肺的性情。那次忽然打探年齡,副村長以為不過是随便問問,就沒往别處想。

副村長沒有想到,傻根有心思了。

去年秋末的一天,傻根去了一趟油田小鎮,其實就是一條街,其實一條街也算不上,就是有幾家小商店,這是方圓幾百裡最熱鬧的去處了。那天他在街上閑蕩,迎面看到幾個穿着鮮豔的女子從身邊擦過,然後看到一個少婦坐在商店門前的台階上奶孩子,少婦半敞開懷,胸脯白花花一片。傻根像被電擊了一下,腦袋裡嗡嗡響,他慌亂地張望了幾眼,便趕緊回來了。就是從那天開始,傻根有了心思。

這一個冬天,他過得有些焦躁。

春節過後不久,村上的民工都回來了。傻根對副村長說,我要回家。副村長說回家做什麼,好好的。傻根說回家蓋房子娶媳婦!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很硬,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副村長先是愣了一陣,接着哈哈大笑,往傻根肩上捶了一拳頭,說中中!這麼大的個子,還不該娶媳婦嗎?啥時動身?傻根也笑了,說趕明兒就走。

頭一天,傻根已把五年的工錢從油田小鎮取了回來。他的錢一直由油田儲蓄所代管的,一共有六萬多塊,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了。傻根提在手裡很高興,沉甸甸的像幾塊小磚頭。當傻根提着錢走出儲蓄所時,小鎮上許多人都吃驚地看着他,直到他晃晃蕩蕩走出小街。

這天晚上,同村來的民工都來看他,說傻根你不能這麼把錢帶在身上。傻根說咋的?同村人說路上很亂,幾千裡路,碰上劫賊,弄不好把命都丢了。傻根不信,說怎麼會,我從小就沒碰到過賊。副村長說還是從郵局彙吧,這樣保險。傻根說要多少彙費?副村長估算了一下,說要六七百塊吧,傻根笑起來,說我還是帶身上。大家都有些着急,說傻根不是吓唬你,路上不太平,汽車上火車上常有搶東西的,這麼走非出事不可,傻根還是不信。傻根的确從小沒見過劫賊。老家的村子在河南一個偏遠的山區,一輩輩封在大山裡,民風淳樸,道不拾遺。有人在山道上看到一攤牛糞,可是沒帶糞筐,就撿片薄石圍牛糞畫個圈,然後走了。過幾天想起去撿,牛糞肯定還在。因為别人看到那個圈,就知道這牛糞有主了。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劫賊?傻根在大沙漠呆了五年,同樣沒碰到過賊。村裡人說路上有賊,傻根怎麼也不信,說你們走吧,我要睡覺了。

大夥隻好搖搖頭走了,說傻根還是傻,這家夥隻一根筋。

第二天,傻根跟一輛大貨車離開大沙漠。副村長派個民工陪着,說要把他送到三百裡外的小火車站。傻根就很生氣,也不理他。心想六萬塊錢還不如一塊磚頭沉,怕我拿不回去?就扭轉頭看車外的沙丘。正有七八頭狼追着貨車跑,一直追了十幾裡路,傻根站起身沖它們揮揮手。狼群終于站住,在一座大沙丘上擡起頭嚎了一陣子。漸漸消失了。傻根朝其他搭車的人看看,很驕傲的樣子。

傻根裝錢的帆布包挂在脖子上,包裡還裝了幾件單衣裳和一個搪瓷缸子,塞得鼓鼓囊囊的。貨車上六七個搭車的,都看他。同村的民工就有些緊張,附在傻根耳朵上小聲說當心。傻根裝做沒聽見,便沖那些人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也笑笑,但沒人吱聲。隻有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在打盹,汽車颠得他腦袋一晃晃的。同村的民工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覺得這家夥最可疑。傻根頭一天取款時,油田小鎮很多人都知道,尾随來完全可能,就用肘碰碰傻根,朝那人擡擡嘴巴。傻根朝那人看看,心想這有什麼看頭,人家在睡覺。不覺打個呵欠,自己也打起盹來。

護送的民工不敢打盹,用手搓搓臉硬撐着。不大會,搭車的六七個人都打起盹來。先前打盹的瘦瘦的年輕人卻醒了,坐在角落裡抽煙,專注地望着車外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汽車颠得厲害,一座座沙丘往後去了。從一大早動身,到太陽轉西還沒跑出大沙漠。這期間,護送的民工一直在研究那個瘦子。他發現他瘦瘦的臉上起碼有三處刀疤。便在心裡冷笑,他相信這個刀疤臉不是什麼好東西。

傍晚時,大貨車終于吼叫着沖出沙漠。進入戈壁公路,車速明顯加快,又跑了個把小時,終于到達小火車站。小火車站十分簡陋,隻有一個賣票的窗口,沒有候車室,等車都在站台上。同來的六七個人都買了票,包括刀疤臉也在等車。傻根買好票,對跟來的民工說,你該走了吧,待會車就來了,不會有事的。民工還想作最後的努力,說傻根這會還不晚,你把錢交給我,天明從這裡寄走,你人到家,錢也差不多到家了。傻根真是有點火了,說你傻不傻?彙費要幾百塊,能買一頭牛,我幹嗎要花這冤枉錢?就緊緊抱住帆布包。傻根的聲音像吵架,所有的人都轉頭。民工就有些窘,趕忙說你小點聲,當心露了馬腳。傻根氣得笑起來,聲音更大說什麼露了馬腳!我就不喜歡你們這些小男人,嘀嘀咕咕。我這錢不是偷的撿的,是我在大沙漠幹了五年的工錢,露了馬腳又怎的?哈!怕人搶?喂喂——傻根把臉轉向站台上幾十個等車的人,放開嗓門喊,說你們誰是劫賊?站出來讓他瞧瞧?幾十個人面面相觑,沒人搭理。有人笑笑,把臉轉向一旁去。傻根得意地回頭說,咋樣?你看沒有劫賊吧?人家笑話你呢,快回去吧。這時傻根有些憐憫那個民工了。要說呢,他也是一番好意,又是副村長派來的。可是村裡人啥時學的這麼小心眼?咱們村上人向來不這樣的,誰也不提防誰,全村幾十戶人家就沒有買鎖的。這好,出來幾年都變了,到處防賊,自己吓唬自己。

終于,那個民工很無奈地走了。走的時候很難過,他想傻根完了。這家夥沒法讓他開竅。

這是一趟過路車,傻根随大夥擁上去時,心情格外好。車廂裡很空,幾十個人随便坐。他到處看看,便撿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同來的那個刀疤臉随後坐他對面,也靠窗。傻根沖他笑笑,那人沒理,掏出一本雜志看,封面是個半裸的女人。傻根不識字,就伸過頭去,也想看看那個封面。對方趕緊翻過去,很嚴厲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那是他老婆。傻根忙讨好地笑笑。女人,他想。

這時一對男女走過來。男人三十歲上下,高大魁梧,一臉大胡子,女子二十六七歲,有一張好看的圓圓臉。看光景像一對夫妻。女子友好地笑笑挨傻根坐下了。男子則坐對面,和刀疤臉挨着。刀疤臉打量他們一眼,便合上雜志,扭轉頭望窗外。傻根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氣,頓時不安起來。列車已緩緩啟動,傻根的腦袋裡也咣咣響,慌亂中又有些高興。一路上有個年輕女人坐身旁,無論如何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時有人往這邊窺探。

先前大家忙着放行李找座位,這時都安頓下來。火車已經正常運行,心情都有些悠然。這個車廂裡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傻乎乎的小子身上帶了許多錢,不免為他擔心。這趟車向來不安全,時有偷竊和搶劫發生,不少人吃過虧。當然也有人暗自高興,傻小子錢在明處,遇上搶劫者,肯定會瞄上他,自己可以安全了。

當那一對大胡子男女靠傻根坐下時,一些人興奮起來。車廂裡空位不少,幹麼要擠在一起呢?看來要有什麼事發生了。大家開始竊竊私語,說你看那男人有些匪氣呢,那女子挨傻小子那麼近,一對大xx子要聳他臉上了。有人裝着上廁所,經過旁邊看一眼,回來報告點消息。一車廂目光如探照燈,圍住傻根晃來晃去。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場好戲開演。

大家的猜測沒錯,這一對男女确實是賊。

男子叫王薄,大學畢業,學美術的。女子叫王麗,大專畢業,學建築設計的。他們并不是夫妻,隻是一對搭檔。兩人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旅遊。他們就是旅遊途中認識的。兩人原都有工作,後來都辭了,現在就是四處飄流。

兩人并不時常作案,一年也就二三次,夠花了就住手。要動手就瞄住大錢,比如老闆、港商、廳級幹部,後來也偷處級幹部。因為有一次在一座省城聽人閑聊,說現在全中國最掌實權的就是處級幹部,廳、局級幹部其實隻是原則領導,不管那麼細。下頭市、縣到省裡辦事,比如上個項目要點指标什麼的,光廳局長點頭沒用,還得去實際負責操作的處長那裡,這層關節打不通,廳長批了也沒用,拖住不辦,讓你幹着急。縣處級幹部就更有實權,掌管上百萬人一個縣,一路諸侯,大到幹預辦案,小到提拔幹部,想腐敗是很容易的。後來兩人看報紙,專門研究反腐報道,果然發現揪出來不少處級幹部。揪出來的廳局級幹部就很少,科級以下也少。據說是往上難查,往下不夠檔次,處級幹部既夠分量又好查處。王薄王麗就很感慨,說看起來九十年代就該處級幹部倒黴。有回在賓館碰到一個處長,賊溜溜亂瞅女人,王麗就惡心,然後去釣他,果然一釣一個準。睡到半夜,王麗悄悄打開門放王薄進來,王薄把處長拍醒,說處長咱們談談,處長驚得張口結舌。王薄摸摸大胡子,說你别怕我沒帶刀子,你睡了我女朋友,得賠點錢。王麗把他的保險箱提過來,說你自己打開吧。處長說我這錢是有大用途的,王薄說咱們這事也很重要。處長一臉汗水,抖抖地打開保險箱,有五萬塊,說你們要多少?王薄說要兩萬吧,給你留三萬。兩人就拿兩萬元走了。出了門王麗說你這人沒出息,手太輕。王薄說算了,他也不容易,回去說不定把官撤了。

這兩人做賊并不以斂錢為目的,有了錢就花。有時還寄些錢給希望工程。某省希望工程辦公室收到一萬元捐款,署名“星月”,登報尋找叫“星月”的好心人。他倆看到了大笑,說咱們也成好心人了。兩人最喜歡的事是旅遊,數年内走遍了全國的名山大川。他們是賊,可他們愛山水。

當初王薄就是因為沒錢旅遊才做賊的。旅遊是為了尋找靈感,可是跑了幾年也沒找到,越跑越沒有感覺。王麗就取笑他,說藝術是聖女,你太髒,找不到的。王薄咂咂嘴,不吱聲。

這次他們來大沙漠實在是因為沒什麼地方好去了,沒想到來到大沙漠一待就是幾個月。他們以車站小鎮為基地,不斷往沙漠深處走,有兩次遇上沙暴差點送命,還有幾次碰上狼群差點被狼吃了。王麗吓壞了,老是鬧着要走。王薄說要走你走,我還要住些日子。王麗隻好陪着。王薄被大沙漠震住了,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大沙漠并沒有任何風景,大沙漠裡隻有沙丘,光溜溜的沙丘,百裡千裡都是沙丘。站在大沙丘上極目遠眺,沙丘一個接一個,重重疊疊,無邊無際,在陽光下光波粼粼,一如浩瀚的大海。而在陰霾的天氣裡,大漠則霧氣缭繞,隐現的沙丘如幾百裡連營,你甚至能聽到隐隐的号角和厮殺,讓人森然驚心。相比之下,他所見到的那些百媚千嬌的山水,就顯得輕浮和機巧了。

王薄在大沙漠裡流連,翻過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喘籲籲不得要領。他真是弄不明白,這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大沙漠何以如此震撼人的心魄?但後來他突然明白了,大沙漠的全部魅力就是固執,固執地構築沙丘,固執地重複自己,無論狂風、沙暴還是歲月,都無法改變它。

回到小鎮休息幾日,兩人誰也沒再提起沙漠。過去每遊一處山水,回來總愛戲谑一番,現在沙漠都成了禁忌。王薄變得沉默寡言。幾天後他終于開口,說:“我要回去畫畫了。”王麗幽幽地看着他,很久沒搭話,半夜裡突然說: “咱們該分手了。”

他們終于決定告别大沙漠。
在車站看到傻根完全是個意外,兩個人全愣住了。
這個從沙漠走出來的傻小子,居然固執地認為世界上沒有賊!就像大沙漠一樣固執。
那一瞬間,王麗突然有點感動。
她扯扯王薄的衣袖小聲說:“這小子……特像我弟弟,傻裡傻氣的。”王麗時常給弟弟寄錢,可弟弟不知她是賊。
王薄轉頭看着她,目光怪怪的,沒吱聲。
上車後,王麗說:“坐哪兒?”
王薄說:“随你。”

這是一趟慢車,差不多個把小時就停一次,每停一次就上來許多人。座位上早就坐滿,過道上擠了不少人,大包小包竹筐扁擔,橫七豎八。幽暗的燈光下彌漫着熱烘烘的氣味,不時有人大聲争吵。一個看上去有點瘸腿的老人在過道上擠來擠去,老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地方,急得罵罵咧咧。傻根看到了,站起身正要招呼讓座,被身旁的王麗一把拉回座位上,低聲說:“少管閑事!”傻根又乖乖地坐下了。他有些不太明白這女子什麼意思,仿佛他是她的什麼人。但他似乎樂意服從她,就重新坐好,仍是東張西望。這時他看到王麗擠到過道上,靠近那個瘸腿老人說了一句什麼,老人一愣,慌慌地往另一車廂去了。等她回來坐好,傻根本想問她說了什麼,卻憋住了沒問。就有些納悶。

傻根一直處在興奮中,每次停車,他都要打開窗戶往外看,黑黢黢的村莊小鎮越來越多,就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親切感。小站稀疏昏暗的燈光,舉着菜籃在窗口叫賣的女人,都讓他感到新奇無比。幾年待在大沙漠裡,恍若隔世,他想對每一個人都笑笑,對每一個人說我掙了六萬塊錢,要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啦!傻根的心窩窩裡像注着蜜,想讓所有的人和他分享。

這時王麗好像受不住車廂裡渾濁的氣味,熏得想嘔吐,猛起身撲向窗口,半個身子壓在傻根身上。傻根立刻感到她軟乎乎的身子,窘得手足無措。可是王麗突然尖叫一聲:“哎喲!”又反彈回來,原來是對面的瘦子站起伸懶腰踩了她的腳。王麗氣惱地瞪他一眼:“幹什麼你!”瘦子陰陰地往下瞅瞅,慢吞吞說:“對不起,一不當心。”王薄沖王麗擠擠眼,嗬嗬笑起來。王麗生氣地說:“你還笑!”

王薄覺得有趣極了。先前王麗制止傻子讓座,并把那個瘸腿老人趕走,是王麗看出瘸子是個扒手。他罵罵咧咧是裝樣子的。這種小伎倆騙得了傻根,卻騙不了王麗。王麗把他趕走,是不想讓他在這個車廂裡作案,準确地說是不想讓傻根發現真有賊,她甯願讓那個傻小子相信天下無賊。他知道王麗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傻,她被傻小子一句話感動了,于是要充當保護神的角色。可是這可能嗎?王麗被瘦子踩了一腳,又是瘦子疑心王麗要下手,也是從中作梗的意思。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因此王薄笑起來。

其實王薄早已看出這個刀疤臉是個角色,隻是一時還不能确定是什麼角色,小偷還是劫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注意力同樣在傻小子的帆布包上,他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王薄在心裡說,你也别碰,大家都别碰。

他決定成全王麗。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

夜已經深了。車廂裡人大都沉沉睡去,連過道上站着的人也在打盹。不時有人撞在别人身上,鄰近被撞醒的人一下醒過來,轉頭看看,又繼續打盹。大家都顯得格外寬容。也有幾個人沒睡,仍在注視着傻根這邊。他們是些悠閑的旅人,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什麼事情發生。

王麗已經睡着了,頭靠在傻根寬厚的肩膀上,像一隻溫順的貓。傻根先前還試圖挪開一點,可是挪一點,王麗的腦袋就跟一點。後來就幾乎側卧在傻根身上。傻根靠窗,已經挪不動了,就沖王薄看,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咱倆換換?”其實傻根感覺挺好,肩上搭個年輕女子是個福氣,可他又怕人家不樂意。王薄很寬容地笑笑,說:“不用,讓她睡吧。”口氣就像是賞賜。傻根就有些受寵若驚,重新坐穩了,用肩膀和半個身子托住王麗,動也不敢動,惟恐弄醒了她。他不能辜負了人家的信任。如此堅持了個把小時,傻根很累了,也開始發困,就漸漸打起盹來,和王麗耳鬓厮磨,睡得又香又甜。

王薄沒敢睡。
王薄不睡是因為身旁的刀疤臉沒睡。
王薄試圖和他聊聊,就問:“先生到哪去?”

“前頭。”刀疤臉愛理不理的樣子,繼續抽他的煙,地闆上已扔了一片煙頭。這家夥顯得百無聊賴,不時翻看那本有半裸女人的雜志,光線不太好,看不清字,就隻看封面和插圖。一時又丢下,繼續抽煙。刀疤臉精神好得很。王薄相信他在等待時機。他在心裡想,你不會有機會的。他決心和他較較勁兒。盡管他覺得這事有點荒唐。荒唐就荒唐吧,人生在世,大約總會做點荒唐事的。

此後的三天三夜,車上人上上下下,最早一塊上車的人大部分都下車走了,惟獨傻根和他周圍的幾個人沒誰下車。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要去哪裡,就這麼死死随着。

王薄和王麗早已達成默契,兩人輪流睡覺,不管傻根臨時下車買東西還是上廁所。總有一人跟在後頭。傻根已在他們嚴密監控之下。一次傻根下車買吃的,一群人圍住一個食品車,傻根掏出錢買燒雞,不知道一隻手伸進他的帆布包。王麗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擠出人群正在要離開,王麗高跟鞋一歪栽在那人身上,轉眼間又從他褲袋裡把錢掏了出來。傻根買燒雞出來,王麗迎上去說看你把衣領都擠開了,不冷嗎?就上去為他扣衣領整衣裳拉正了帆布包偷偷把錢塞了進去。傻根站得像根冰棍心裡卻熱乎乎的眼淚幾乎流出來,自從離開老家的村子,已經幾年沒有女人為他這樣拉拉拽拽整衣裳了,就熱熱地叫了一聲:“姐,你真好!”王麗說:“快上車吧,車要開了。”傻根在前頭往車上跑,王麗的眼睛濕潤了。這一聲“姐”叫得她心裡熱熱的血往上湧。

在這三天三夜裡,刀疤臉一直有些漫不經心。還時常抽空打個盹,他不可能老是不睡覺。但隻要傻根一動地方,他就會立刻醒來。他并沒有急急忙忙跟着傻根,可是傻根下車買東西上廁所,卻一直都在他的視野裡。剛才在車下發生的一切,傻根渾然不覺,刀疤臉卻從窗口都看到了。可他依然不露聲色,掏出一支煙又抽起來。

這天傍晚,車到北京站。

傻根要轉車到鄭州,王麗熱情地幫他買票。傻根和他們已經很熟了。傻根說姐太麻煩你了,王麗說你别亂跑就站在這裡别動,對王薄說你看好他我去買票,就急匆匆去了。北京火車站很熱鬧,傻根的眼睛有些不夠用,東看看西看看,有人聚堆說話,他也湊上去聽聽;看人扛個牌子接站,就上去摸摸牌子。王薄将他扯回來,說你别亂跑過會跑丢了!傻根就笑笑站住了仍是東張西望。王薄一邊看住傻根,一邊也在東張西望。看了幾圈,沒發現那個刀疤臉瘦子,心裡便有些得意,估計這家夥看看無法下手,隻好走了。王薄和王麗說好在北京下車的,他要去中國美術館看看畫展,幾年離開畫界,他想知道畫界有什麼變化。現在刀疤臉走了,就沒人知道傻根身上帶有錢,讓他一人回去也可以放心了。

過了很久,王麗終于捏着車票回來,圓圓臉上汗津津的,頭發淩亂。王薄打趣說遭搶啦?王麗說你倒清閑,買票差點擠死人,快上車吧時間要到了。拉起傻根就往站裡跑,看王薄還站着就說你愣着幹什麼,快走啊!王薄疑惑說幹什麼?王麗說上火車啊去鄭州。王薄說不是說好在北京下車的嗎?王麗說我買了三張票,幹脆送他到家。王薄說你瘋啦?王麗說我沒瘋,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扯起傻根轉身就走。王薄眼睜睜看他們要進去了,突然喊一聲等等我!拎起包追了上去。

他知道他拗不過王麗。

三人上了火車正在尋找鋪位,一個小偷就盯上了傻根,手剛伸向他的帆布包,就被王薄一把捉住了。但王薄沒有聲張,隻用力捏捏他的手腕。小偷趕緊溜了,他知道遇上了高人。傻根見王薄和那人拉了拉手,就說你們認識?王薄說認識。傻根說認識怎麼沒說話?王薄說他是個啞巴,剛才是用手語交談。王麗捂住嘴笑,傻根卻信以為真。

這次他們買的是卧鋪票,傻根是第一次坐卧鋪,稀罕得什麼似的,這裡摸摸那裡摸摸,說真是不得了,火車上還有床,三下兩下蹿到上鋪說我就睡上頭。王麗睡中鋪,王薄睡下鋪。安頓好東西,三人坐在王薄的下鋪上吃了點東西喝點水,傻根說我要睡覺了,王麗說你去睡吧睡一覺差不多就到鄭州了。傻根爬上去躺倒,一會兒就睡着了。王麗松一口氣,看着王薄說謝謝你。王薄說幹麼要謝我?王麗說這事本來和你無關的,王薄說和你也無關啊,王麗說這是我攬下的事,王薄說分什麼你的我的,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嗎?王麗說到鄭州咱們真的該分手了。王薄說你打算去哪裡?王麗說先回陝西老家看看我弟弟,我已經五年沒見他了。以後呢?以後再說,找個工作幹幹吧。王薄拉過她的手拍拍,沒再說話。兩人就這麼牽着手,一動不動,心裡都有些傷感。突然王麗火燙似的把手抽回,往旁邊指了指,王薄轉頭看去,那個消失的刀疤臉瘦子正臨窗站立,不禁吃了一驚,這家夥從哪裡又冒出來的?

兩人都有些緊張,看來這事沒完。
王薄低聲說别怕,有我呢。

王麗沒吭聲,王麗走神了。王麗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裡有些發抖,悄聲說:“這家夥會不會是沖咱們來的?”王薄一經提醒,心裡也咯噔一下,說:“你懷疑他是公安?”王麗說:“沒準。”王薄沉吟一下自言自語:“不會吧?”他想這怎麼可能呢,幾年來他和王麗雖然作案多次,但從不固定一個地方,而且間歇很長,也沒有引起多大動靜,并沒聽說過懸賞捉拿之類的事,也就一直沒有驚慌逃跑有意藏匿,倒是潇灑從容天南海北地閑蕩,他們甚至沒有過犯罪的感覺。至于這個刀疤臉瘦子,完全是偶然碰上的,怎麼會是沖我們來的呢?

王薄這麼說服自己,心裡卻不踏實,到底做賊心虛。他第一次有了罪犯的感覺。
這時王麗捅捅他:“前頭要到站了,要不你先走!”
前頭是個小站,王薄往外看看,低聲說:“你呢?”
王麗往上鋪看了一眼:“我等等再說。”
王薄說:“你還惦着這個寶貝啊?”就有些着急。

王麗說:“……反正咱們遲早得分手,也許那人不是公安呢。”其實憑一個女人的直覺已讓她斷定,刀疤臉就是公安人員,而且是沖他們來的。王麗的直覺沒錯。

刀疤臉确是公安人員,并且是個偵察英雄,他臉上的刀疤就是無數次和歹徒生死搏鬥的見證。其實他身上還有多處刀傷。三年前,他奉命追蹤這一對大盜,跑遍了全國各地,後來一直追到大沙漠。他像大海撈針,費盡艱難,雖沒抓住他們卻一步步逼近。當他在沙漠邊緣的小站上猛然發現這一對男女時,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他相信終于找到他們了。王薄和王麗的相貌還是三年前那個在賓館被敲詐的處長提供的。一路上他巧妙地僞裝着自己。離開沙漠碰上傻根,他本想順便做些保護,沒想到卻撞上這一對大盜。但他們幾天幾夜的舉動又讓他疑惑不解。很顯然,他們在保護傻小子。刀疤臉素以鐵面果敢聞名,這次卻變得猶豫不決。他一再拖延對他們的抓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挂在腰帶裡的手铐已讓他摸得汗濕,卻到底沒摘下來。他又對自己說,再等等看,這挺好玩的,一對大盜保護一個傻小子不被人盜。他對自己說,你别亂來這不是看戲,你千山萬水追捕了三年好不容易找到,可别讓他們溜了,他們随時都有脫逃的可能。但接着他又為自己開脫,你真的确定他們就是你追捕了三年的大盜?天底下長相差不多的人多呢,還是再等等看。他用種種理由說服自己延緩抓捕,其實他心裡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動了恻隐之心,他覺得這一對男女挺可惜的,他們是大盜可他們在做一件好事,這不僅離奇而且還有點浪漫。他想成全他們。他們所做的事日後判刑時會對他們有利。他知道他在冒險,甚至在違反紀律。可他就是拿不出手铐。

王薄還在猶豫。

王薄覺得這麼跑了怪對不住王麗,就說咱們一塊逃吧,王麗說一塊逃誰都逃不了,目标太大。王薄還在猶豫,王麗說快走,車要停了,什麼行李也别帶,裝着下車買東西,别慌。王薄拍拍她的手,慢慢站起身,伸個懶腰,瞄了刀疤臉一眼,對王麗說我去買點水果,就慢慢往車門走去。車剛緩緩停下王薄就跳了下去。

但這時車上卻突然出事了。

王麗對面上鋪的一個男子本來一直蒙頭睡覺的,就在列車即将停下的一刹那,突然躍起撲到傻根鋪上,抓起他的帆布包滑下來就要逃,傻根仍在沉沉大睡,毫無知覺。王麗猝然間愣了一下,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尖叫一聲撲到那人身上,死死扯住他的衣裳說:“你放下!”這一聲喊驚動了刀疤臉也驚動了這個車廂裡所有的人,都回過頭看。王麗已死死抱住那人的腰,那人一時掙脫不了,拼命用胳膊肘搗擊王麗,刀疤臉一個箭步跨來,正要扭住那人時,突然又沖出兩個歹徒,原來他們是同夥。那個男子看看掙紮不開,一甩手将帆布包扔給一個同夥,那人接過帆布包三跳兩蹦沖下車去。王麗看帆布包已被搶走,撒手就要追,被歹徒一拳打倒在地。刀疤臉面對兩個歹徒,毫無懼色,對方已各自亮出刀子,刀疤臉猛往下縮身,一圈掃堂腿将二人打翻在地,被聞訊趕來的兩個乘警按住了。刀疤臉已飛身下車,王麗滿臉是血也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一邊大喊大叫:“抓賊啊!抓!……”樣子兇猛得像一頭母豹。

兩人跳下車時,卻見那個攜帆布包的歹徒正在幾十米外的地方狂奔,背後一個高大的漢子緊追不舍。眼看要追上時,歹徒好像回手一刀,高大漢子踉跄一下猛撲上去将歹徒壓在身下,兩人就在地上翻滾。這時列車上下無數人在呐喊助威,有幾個人跳下車也追上去。刀疤臉最先趕到很快将歹徒制服,他發現被刺傷的高大漢子卻是王薄,心裡真是為他高興。這時王麗也趕到了,看王薄一身是血抱住他大哭起來。王薄坐在地上臉色蒼白,苦澀地笑笑說:“不要緊,肚子上……挨了一刀。”

刀疤臉把歹徒交給幾個随後追來的乘警,掏出證件給他們看看,說請你們把這幾個歹徒押走,一彎腰背起王薄,對王麗說你在後頭扶着,咱們趕快送他去醫院!王麗從王薄懷裡拿過帆布包,看看幾捆錢還在,長舒一口氣。她把帆布包交給乘警,怯怯地說:“這錢是十六号卧鋪那個小夥子的,他吃了安眠藥還在睡覺。等他醒來,請你們把錢還給他……還有,别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好嗎?”
乘警不解:“為什麼?”

刀疤臉轉臉兇他:“叫你别說你就别說,别問為什麼!”說罷背起王薄大步朝站外跑去。
忽然乘警在後頭喊:“姑娘,車上還有你的行李呢!”
王麗扭轉頭,一臉淚水,說:“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