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陀螺電影

剛看完《神探大戰》時,腦子裡閃現的兩個字:“癫狂”。創作于2019年疫情前的電影,所散發出的那份無處安放的癫狂感,卻是如此對應當下。同時,這也是一部将上世紀港片裡那種“盡皆過火、盡是癫狂”特性,推到極端的作品——腦洞、尺度、表達、場面,年内應該都不會出現其他任何一部華語片,能比它更驚恐、更瘋狂、更生猛。

無論朝前看,還是回頭張望,你都能發覺《神探大戰》在香港電影中所處的一脈相承而又特殊的位置。作為《神探》的“精神續集”,韋家輝與劉青雲的組合,沒了杜琪峰的規整與收斂,全然呈現出一種時刻處于失控邊緣的狂暴與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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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韋家輝曾經的那些電影《大塊頭有大智慧》《我左眼見到鬼》《神探》裡,他千方百計地植入了主角“見鬼”的設定。鬼,或是人前世的業障,或是人心底的魔障。看似形而上的因果宿命論,其背後的内在邏輯,仍是對社會關系與曆史枷鎖的多重書寫,聚攏回現代人的恐懼與焦慮。

《神探大戰》延續了這個設定,劉青雲演的“颠佬神探”李俊,不僅能感知被害人的心理,看到人心裡的鬼,而且會外化地表現到他的肢體和言語中,構成多重人格分裂的症候。他顯然是《神探》裡陳桂彬的雙生,從沉悶陰郁轉向聒噪狂暴,不變的則是如天賦又似詛咒的感知。神探與瘋子,也因此被世人劃上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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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開篇,快節奏地交待了兩起前情:

22年前,屠夫案,阿Sa飾演的女大學生陳儀,被虐待三日後被林峯飾演的“片警”方禮信救下。

17年前,魔警案,重新複刻了《神探》裡經典的換槍戲,警察無情地射殺同僚。李俊闖入發布會上,把槍伸進同僚嘴裡,企圖以鬼上身的方式“還原案情”,但他卻成了那個遭受槍擊的人。

從此,李俊不再是“警局神探”,而是遊走街頭,一如《濁水漂流》裡的露宿者們生活于立交橋下,瘋叨叨地成了一個“街頭神探”。橋下寫滿的,是他對往昔案件的重新推理,在他的判定下,那些案件都是冤假錯案,真兇另有其人。

17年後,一個以神探為名的青年犯罪團夥出世。他們用李俊在橋下寫的推定,以暴制暴、預告殺人、私刑執法,使得香港陷入到恐懼之中。由此,幾方人物開始逐漸糾纏在一起,電影也步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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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地說,《神探大戰》其實是一場大型的回溯。

《神探》中,杜琪峰和韋家輝曾攝制了大量畸變的廣角鏡頭,構造出傾斜而又鬼魅的香港,以寫意的方式呈現出犯罪都市的樣貌;《暗戰》裡,劉德華與劉青雲在觀塘窄巷裡纏鬥;《PTU》裡,巡警串聯起了尖沙咀與廣東道;《文雀》裡,港島老街的樣貌被照片定格。

而在《神探大戰》中,對香港樣貌的勾勒換了一個新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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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家輝用近十起發生在香港不同區域的陳年舊案,繪制成一張“香港犯罪地圖”——荃灣、油麻地、避風塘、廟街、落馬洲、安樂路......

地理位置的背後,隐匿的是時代遷徙下的變與不變。角色們身處在動蕩的動作場面中,更是身處在一個個布滿曆史信息的空間。險境,則意味着曆史信息的消逝狀态。這是韋家輝本人對于香港的情懷所在,借這些地标空間,找尋香港的當下性與曆史間的關聯。

而将這塊地圖串聯起的新案,由青年犯罪團夥犯下的,對往昔案件的重演與同态複仇,則是以緊迫的逼視感,讓觀衆不得不去直面時代刻在這些角色肉身與精神上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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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傷痕的呈現,最直觀的一場戲,是陳儀的第二場裸露戲。她重新回到自己被害的舊地,于遍地肮髒的河渠上,如22年前那樣,脫掉衣服,裸露出全身的傷疤。這些疤痕甚至聚集于她那懷孕的肚子上,等待孕育新生。

李俊撫摸那些疤痕,借由身體作為媒介,去感知與推理當日的真相,複原傷害。

這種從肉身指引向精神的傷痕,出現在電影裡的每個角色身上,更是李俊這個人物的内核所在。通過感受不同罪犯内心深處的邪惡、冤孽和仇恨,每個人精神的暴力都在不斷侵蝕着他,傳染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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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見鬼”的設定,被韋家輝多次使用。而在《神探大戰》裡,除了延續《神探》中的見人心中之鬼,更是多了一層新設定:見魔鬼。

如羅泓轸在《哭聲》中由日韓兩國的曆史迷局孵化出的魔鬼一般,《神探大戰》裡的魔鬼被化作一隻巨大的蝙蝠狀怪獸,黑金色的皮發,露出獠牙。

電影最後,我們才突然理解李俊,他最大的訴求,是世人中哪怕有一個也好,同他一起,看到那隻魔鬼,不再孤獨——這隻具象的魔鬼所彙聚的抽象物,指代的是時代刻在一個個具體的人,肉身與精神上的傷痕。直面它,看到它,就是看到那些不可看見的、聽到那些不可言說的真相。

韋家輝的惡趣味,或者說他的深意在于,他對人性持有的悲觀态度。

李俊與魔鬼對峙,他小心地問身旁的陳儀:“你看到了嗎?那裡有隻魔鬼。”陳儀安撫他說:“我看到了。”但每個觀衆都知道,她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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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不可避免地導向那個結局,李俊作為“神探”重回警局,仿佛受到了同僚們的重新認可,但下一秒,他就被打斷發言,推往整個警局最邊緣的位置,望着鏡像裡自己可怖的倒影。神探的狂躁與孤獨、矛盾與痛苦,終究隻有他自己一人能夠看到。

韋家輝借此探讨人心的善惡二元,在片中有多處點明的台詞可循。

無論是李俊反複引用尼采的“與怪物戰鬥的人,小心自己别成為怪物”,還是李俊在船塢怒吼出的“人人都能變怪物,為什麼我不能變?我也是人”,亦或是他形容幕後真兇時的“大惡若善,大善若惡”。其實這幾句台詞都指向一個命題,那就是在當下,傳統的正反派對立,已不再能解釋我們所處的現實狀況。

善惡已然二元統一,難舍難分,無法被一分為二地切割看待。我們對善惡的判斷,也不再是做一道選擇題。這個命題是這些年來,香港電影在轉型的過程中,一以貫之的探讨,是《拆彈專家2》裡的“我不是瘋,我是痛!”同時也是《怒火·重案》裡的“我認輸,但我不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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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神探大戰》能很好地歸納韋家輝的類型創作:從商業性和市場類型出發,從中對每個角色的心理進行深挖,再由心理外化,顯露出他對時代的思考。

韋家輝曾說自己寫劇本,有點像是做一個“接生”的工作,就像化身為《神探大戰》裡,李俊在危難之際給陳儀接生。這個接生的過程,即是每個角色孕育出自身與社會關系、自身心理的過程。

也許會有很多觀衆理解不能,韋家輝為什麼非要把陳儀這個角色設計為是一個孕婦。尤其是片中有一幕,陳儀和李俊在跳樓後,李俊把耳朵貼在她肚皮上,未出世的孩子對他說:“我很好,神探加油”。其實,如果把這個孩子理解成是“香港電影”,就能大緻明白韋家輝的用意。

香港電影走到今天這一步,很脆弱,也很堅強。作為觀衆,我們何嘗不希望,曾經陪伴我們長大變老的香港電影,現在能很好,現在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