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弗裡德裡希·尼采
尼采的這句箴言,如同一道命令,揭示了現代主體最深層的困境:當外在的上帝與傳統價值崩塌,個體必須向内尋求救贖,卻又不得不使用這個時代所提供的、已然被污染的工具。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的《大師》正是對這一悖論的殘酷演示。影片将戰後美國視為一座巨大的精神實驗室,觀察人們如何試圖用新興的宗教技術——那些混雜着僞科學、心理學與儀式表演的符号系統——來克服自身的創傷與虛無。本文旨在剖析這種“克服”如何演變為一種精緻的依附,并進一步追問:在這場以男性創傷與欲望為核心驅動的救贖遊戲中,女性為何被系統地排除在主體位置之外?從幻象的生産到慰藉的尋求,影片所映射的,正是我們共有的、在身份的廢墟上艱難重建家園的現代性圖景。

影片超越了簡單的“邪教”獵奇,将新興宗教形态視為一套精密的社會技術:它為無法言說的戰争創傷提供叙事框架,為漂泊無依的主體提供臨時身份,并通過高度儀式化的表演來建構一種脆弱的集體歸屬感。與此相對,《血色将至》展現的是一種前現代的、赤裸裸的原始積累與信仰崩塌後的暴力真空;而《大師》則将這種外部沖突内部化、微觀化,将其濃縮于教主與信徒之間複雜的情感與權力動力學中。這兩部作品構成了安德森關于“神的消退後,人類如何再造意義”這一終極命題的兩種截然不同卻又彼此映照的回答:前者以毀滅性的征服直面虛無,後者則以溫順的依附與精密的模仿來顯影幻象。
影片中,蘭開斯特·多德的權威并非源自神啟,而是根植于一套高度娴熟的心理操控技術。他的教義并非追求形而上的真理,而是一套可操作、可複制的符号系統——“時間橋”并非為了穿越真實的過去,而是為了重構并掌控個體的記憶叙事。那場詭異的“processing”審訊儀式,其威力不在于揭示了什麼客觀真相,而在于通過語言的壓力、重複的質詢和不容置疑的指令,強行拆解奎克原有的混亂心智,并為其植入一套由“原因”組織所定義的新秩序。
相對的,弗萊迪·奎爾這個“信徒”,則是戰後“迷惘一代”的肉體化身:一個被戰争獸性化、被和平年代所抛棄、情感與語言能力雙雙退化的“原始人”。他的順從,混雜着對父性權威的心理依賴與對群體認同的動物性渴求。二者構成一種近乎共生的關系:信徒以其原始的忠誠與需求,賦予了教主存在的合法性;教主則通過儀式化的“治療”,回饋以被救援的幻覺,完成了信仰的閉環生産。
然而,對宗教性的分析若僅停留在教主-信徒的二元結構,便會遮蔽一個更為深層的政治與倫理問題——性别的制度性排斥與功能性缺位。影片中的女性角色被系統地物化和功能化。多德的妻子佩吉,其形象尤為值得深挖:她表面上是溫順的賢内助,實則可能是權力結構深層的操盤手。她在多德受困時冷靜下令,在私下獨處時展現出決斷的意志,她的權威與力量寄生并強化了現有的父權結構,而非挑戰它。

人”是 man ——這個詞排除了女性,也排除了性别上的複雜性。影片中的世界幾乎完全由男性的痛苦、迷茫與欲望組成,而女性被剝奪了作為思考者的資格,成為裸露的視覺焦點、欲望的投影或母性的象征。從性别視角審視,PTA所描繪的“現代宗教”,本質上是一種男性中心的救贖機制:它為男性的創傷提供了宣洩與療愈的舞台,卻系統性将女性置于附屬、被凝視或被利用的他者位置,未能提供平行的主體性生成空間。
進一步而言,影片深刻地揭示了在神性衰落的語境中,性的功能如何被重新配置為一種替代性的慰藉儀式。當傳統宗教所提供的超越性意義消散,主體依賴的結構性空白便試圖由肉體欲望與虛假的親密關系來填補。奎爾在“processing”儀式之外,不斷尋求短暫而直接的身體“安置”。這些行為,可以用喬治·巴塔耶的色情理論來解讀:巴塔耶将色情視為對連續性(神聖領域)的渴望,是“内心生活突如其來的騷動”。奎爾的性行為,正是這樣一種動物性的爆發,是對多德那套精緻但虛僞的教權控制的本能反抗。

在與《血色将至》的對照閱讀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PTA在叙事張力與倫理聲調上的一次重要演化。《血色将至》的沖擊力在于它将信仰的真空以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呈現——石油從地底噴湧而出如同地獄的火焰,丹尼爾·普萊恩維尤在保齡球館的嘶吼是對上帝與人類的雙重棄絕,結尾那句“I’m finished”,既是權力的頂峰,也是靈魂的墳墓。它迫使觀者直面現代性降臨後的倫理廢墟。

而《大師》則描繪了暴力退潮後的圖景:信仰如何以更隐微、更制度化、更具迷惑性的方式悄然再生。
它不再表現為與上帝的角力,而是内化為一種看似溫和的心理依賴與群體模仿。兩部影片共同構成一個深刻的警示:當宏大的宗教叙事崩塌後,個體并未自動抵達理性的自由彼岸;相反,新的依附形态會在文化的裂隙中迅速滋生,其外衣或為“科學”、或為“療法”、或為“靈性導師”,而其深層機制,卻常常不約而同地回溯到父權秩序與情欲經濟的古老基岩之上。
總結而言,《大師》最值得稱道之處,在于它成功地将宗教議題從形而上學層面,拉回到了具體的社會操作與心理博弈層面,并以精湛的電影形式為之賦形,冷靜地展示了信仰作為一種人造物的生成、維持與轉化機制。然而,若要将其主題提升至對當代宗教現象的全面批判,影片必須面對其自身在性别配置上的結構性盲點:當整個救贖話語的展開,其主語與主體都明确地指向“man”(男性)時,這一話語所宣稱的普遍性與正當性便受到了根本性質疑。對于保羅·托馬斯·安德森這位作者而言,其下一步的倫理探索與藝術想象,或許應當包含對女性主體性,以及對非父權性宗教形式更為嚴肅、深入的關照。唯有如此,其批判的鋒芒才能穿透幻象,抵達更為廣闊和真實的人類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