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的危害不言而喻,而我們中國人對毒品更是深惡痛絕,因為我們有着一段與毒品——鴉片密不可分且長達百年的民族傷痛史。
另一邊,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雖然根據各州法律不同對毒品的限制不同,但若是說在全國範圍放開毒品管制,那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總體而言美國人民對毒品同樣持有負面态度。
如果說有一家公司以銷售藥品的名義合理販毒,賺取了數十億美金的利潤,聽上去是不是挺不可思議的?
事實是這樣的事情真的在美國發生過,美國人還将這件事拍成了電視劇,劇集的名字叫作《成瘾劑量(Dopesick)》。
該劇于2021年10月13日首播,截至2022年1月31日,該劇集在豆瓣中獲得了9.4分的高分。
《成瘾劑量》中的主角,也是現實中“合理販毒”的那家公司是一家叫作普渡制藥(Purdue Pharma)的公司,他們開發了一種名為奧施康定(OxyContin)的阿片類藥物(Opioid)。
阿片類藥物是具有嗎啡作用的化學物質,具有成瘾性。
而普渡制藥做的,就是在推銷中虛假宣傳,謊稱奧施康定具有低成瘾率,造成了奧施康定的濫用。
在2003年,全美有超過280萬人基于非醫療目的使用奧施康定,成千上萬人因服用過量奧施康定緻死;
2007年,弗吉尼亞州檢察官首次起訴普渡制藥,指控其歪曲了奧施康定的危險性;
2019年,累計訴訟2600多起的普渡制藥在紐約州宣布破産。
如果你去搜索普渡制藥從推出奧施康定到破産的整個故事,再對照《成瘾劑量》,你會發現《成瘾劑量》對現實的還原近乎達到了紀錄片的程度,因此我在接下來的叙述中基本上不會區分電視劇劇情和現實發生的事件,但《成瘾劑量》畢竟是一部電視劇,它和紀錄片不同的地方在于它采用了多線并行的非線性叙事手法,結合了大局視角和微觀視角,使得八集電視劇看起來相當過瘾。
從《成瘾劑量》的海報中我們可以看出電視劇中出現的五方力量:
左邊第三位可以說是全劇的“大反派”理查德·薩克勒(Richard Sackler),他代表着劇中奧施康定成瘾風波的始作俑者普渡制藥以及背後的薩克勒家族。
最左邊的兩位和最右邊的一位分别是檢察官瑞克(Rick Mountcastle)、蘭迪(Randy Ramseyer)和緝毒局的副局長布麗吉特(Randy Ramseyer),代表着與普渡制藥對抗的政府力量。
右邊第三位是比利(Billy),他是一位推銷員,在劇中他不斷向醫生推銷奧施康定,代表着為普渡制藥工作的無數推銷員。
右邊第二位是貝琪(Betsy),她是小鎮上的一名普通礦工,因一次事故背部受了重傷,在服用奧施康定止痛一段時間後她産生了對奧施康定的依賴性,代表着我們這樣的普通民衆。
最中間的一位菲尼克斯(Samuel Finnix)的身份很特殊,他既是一位醫生也是一位對奧施康定成瘾的普通人。他出于好心為貝琪開具了使用奧施康定的藥方,結果造成了貝琪對奧施康定成瘾;在他自己作為病人時,醫生卻給他開了奧施康定,結果他最後也對奧施康定成瘾。他既代表醫生群體,也代表民衆群體。
企業、政府、醫生、推銷員、普通民衆,奧施康定的故事就在這五方角色中展開。這也是電視劇的五條故事線:
普渡制藥的故事從1986年理查德向董事會成員提出開發一種用于緩解中度疼痛的阿片類止痛藥即後來的奧施康定開始;
推銷員的故事從1996年奧施康定剛推出開始,他們被召集起來進行推銷培訓;
菲尼克斯的故事和貝琪的故事同樣從這一年開始,貝琪在這一年遭遇事故受傷,菲尼克斯在比利的話術的影響下為貝琪開了奧施康定;
檢察官們的故事從2002年開始,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奧施康定的濫用和普渡制藥在宣傳中出現的問題。
而緝毒局的布麗吉特則在更早幾年就注意到了奧施康定的問題,這兩條調查線同樣并行叙述。
基本上隻要抓住了這一點,《成瘾劑量》的叙事手法雖然會看得人有點累,但總體來說并不混亂,依然能讓人很好地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推薦《成瘾劑量》的文章很多,介紹普渡制藥和奧施康定來龍去脈的好文章也很多,我這裡隻關注《成瘾劑量》中五方力量的角逐。
首先我們需要放下對本片的大boss普渡制藥的仇恨,提一個極其簡單的問題:
為什麼普渡制藥要開發阿片類藥物呢?
資本醜惡是真的,但也不傻啊,如果有成瘾性不那麼高的藥物類型,能合法賺大錢,普渡制藥完全不必铤而走險去開發阿片類藥物啊。
事實上是,在止痛藥這個方面,我們高估了我們達到的成就。
《人體簡史》的作者比爾·布萊森在其書中将止痛藥稱為“藥理學的墳墓”,人類到目前為止“仍未能開發出一種既能有效控制疼痛又不會導緻上瘾的藥物”。
百度百科的“止痛藥”詞條将止痛藥分成了五類:
第一類:非甾體抗炎藥,如阿司匹林、布洛芬等。止痛作用比較弱,沒有成瘾性。
第二類:中樞性止痛藥,以曲馬多為代表。曲馬多屬于二類精神藥品,其止痛效果是嗎啡的1/10。
第三類:麻醉性止痛藥,如嗎啡、杜冷丁以及奧施康定等阿片類藥物。這類藥物止痛作用很強,但長期使用會成瘾。這類藥物有嚴格的管理制度,主要用于晚期癌症病人。
第四類:解痙止痛藥。主要用于治療胃腸和其它平滑肌的痙攣性疼痛,比如胃腸、膽道、泌尿道的絞痛。
第五類:抗焦慮類止痛藥。頭痛病人常伴焦慮、緊張、不安。緊張性頭痛病人由于面部肌肉緊張、收縮使頭痛更加嚴重, 用抗焦慮藥物可以使情緒穩定、肌肉放松, 所以也用于頭痛的治療。代表性藥物有安定。
不難看出,第四類、第五類止痛藥都不在我們的讨論範圍内,而第一類藥物雖然沒有成瘾性,但是止痛作用不夠,而第二類、第三類止痛藥則相反,止痛效果強,相應的成瘾性也很高。
因此,選擇阿片類藥物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這不是為普渡制藥開脫,而是目前人類藥理學科技樹發展的限制。
如果普渡制藥真的能制造出強效低成瘾性的藥物,那絕對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但可惜的是他們沒有,這倒不要緊,最要命的是他們選擇了撒謊。
看了《成瘾劑量》,我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資本而言,“看上去不違法”也完全可以接受。
比如現在什麼明星出問題了,第一時間就是發個煞有介事的“嚴正聲明”來“穩定軍心”,關鍵不在于明星本身有沒有問題,而在于不能讓粉絲覺得明星有問題。
同理,哪怕奧施康定本身成瘾性極強,但普渡制藥的代表卻在推銷員的培訓課上大言不慚:“因為奧施康定的緩釋機制,奧施康定隻有不到1%的成瘾率。”聽上去似乎還像那麼回事的,但問題也就在于這裡,“聽上去沒問題”和“實際上沒問題”之間完全不能輕易畫等号。推銷員卻全盤接受了普渡制藥的說辭,并且在于醫生介紹奧施康定時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自信——我們可以說這是源于無知的自信。
借助推銷員,再加之以奧施康定銷售的分成,再再加上普渡制藥在度假勝地舉辦的研讨會的影響下,普渡制藥成功地将自己的思想滲透進了醫生的權力當中。醫生又在醫患關系中具有絕對的話語權,于是普渡制藥也就間接控制了民衆。
除了對醫生在醫患關系中絕對話語權的濫用外,奧施康定的成功還得益于另一種種權力的瓦解——以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FDA)為代表的政府權力的腐敗。
在緝毒局的布麗吉特拿出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說明奧施康定的成瘾問題時,來自FDA的官員卻否認了這份證據的力度,這不是因為官員受了賄,而是由于官員在政府退休後允許入職企業,因此普渡制藥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政府官員的未來雇主,這就導緻了官員即使在未受賄的情況下依然會有一種對未來雇主示好的心态。
更不用提普渡制藥完全可以用實際的承諾誘惑官員,比如當初普渡制藥審核時就賄賂了FDA的官員為他們手把手打磨報告。
如此一來,政府的監管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漏洞。
反觀調查普渡制藥的政府力量。他們集結的最大動力就是“心中的正義”,但所謂“正義”過于虛無缥缈,于是檢察官在調查的過程中屢屢碰壁,常常沒有表現出足夠強硬的氣勢。同樣調查普渡制藥的緝毒局官員布麗吉特因為太過投入于調查冷落了丈夫,最後導緻了婚姻的破裂。
在這個故事中,“好人”靠着一腔孤勇艱難前行,而被利益綁定的“壞人”們反倒是團結一心,因此在看完《成瘾劑量》後,我最敬佩的便是最開始決定調查普渡制藥的三位檢察官和布麗吉特,以及以他們為代表的那些所有在靜默中敢于發聲的人。
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商品的角度看待奧施康定,我們又會發現存在于奧施康定以及所有阿片類止痛藥的消費主義陷阱。
1996年,奧施康定正式推出,而在前一年,美國疼痛學會(American Pain Society,APS)的主席詹姆斯 · 坎貝爾(Dr. James Campbell)提出将疼痛作為“第五項生命體征”,在奧施康定推出的時候,正好趕上疼痛這個命題在醫學界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的時候。
當疼痛被看作一種病症,當人們認為疼痛應該被控制,止痛就轉變成了一種意識形态。這時候整件事情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原本止痛隻是個體在醫療過程中一種本能式的訴求,但一旦扯上“權利”,從醫生的角度看,止痛這件事就上升到了道德層面的約束——似乎隻要醫生讓病人感到疼痛就很不應該似的,就“侵犯”了病人的某種權利,而病人要求止痛這件事也變得理所當然了許多,這就好像能讓人手裡抓着根棍子,哪怕這根棍子不用來打人,也能讓人充滿力量。結果自然是止痛藥被更多地應用,而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由普渡制藥推出的“強效”“低成瘾性”“安全”的奧施康定。
和很多的商品一樣,奧施康定此時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止痛藥,在使用奧施康定的時候,甚至帶上了一種“追求止痛權利”的意識形态在其中。
雖然奧施康定被更多地應用解除了病人的疼痛,但病人們也背負了奧施康定成瘾的風險,最大的受益者無疑還是普渡制藥。
至此,普渡制藥成功解決了奧施康定在應用過程中會遇到的所有問題。
假設有一個經受疼痛折磨的病人,在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下他會要求醫生開具止痛藥,而醫生會很自然地要求患者服用奧施康定,如果患者還留一個心眼,可能會對奧施康定的安全性有疑惑,但醫生會信誓旦旦地告訴對方奧施康定很安全,加之藥瓶上還有FDA的認證背書,于是病人便會安心地服用奧施康定,一切都很完美,順理成章。
唯一的問題在于,普渡制藥并沒有解決奧施康定成瘾性的問題。
成瘾性并不會随着謊言的一次次斬釘截鐵的重複而減弱。随着一片片小小的奧施康定藥片被服用,藥物成瘾的危機也就潛藏在了美國人群之中,最終誘發了美國“最嚴重的公共衛生危機”“曆史上最緻命的毒品流行”。
站在2022年的視點回望,普渡制藥的故事早已成為過去式,但阿片類藥物濫用的現象在美國依然存在,每年都會導緻成千上萬人死亡。
站在普渡制藥背後的薩克勒家族,在2016年福布斯對家族身價的估計是至少130億美元,風波過後福布斯對該家族的新資産評估則是——108億美元。乍一看少了整整22億美元,但說到底,吃着人血饅頭積累财富的薩克勒家族在普渡制藥破産以後并沒有傷筋動骨,真正受到傷害的,依然是無數無辜的民衆和普渡制藥的員工。
在看完《成瘾劑量》和了解了普渡制藥的故事後,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孑然一身的絕望。如果我是一個病人,而政府、醫生等公權力都被收買,我除了自己還有誰可以依靠?這大概是《成瘾劑量》向所有人提出的一個最擲地有聲的問題。
最後我想用豆瓣中《成瘾劑量》的兩個短評作為結尾——
“沒有勝利的戰争不代表沒有意義,因為有人看清了黑暗現實仍為之戰鬥。”
“電視劇也可以成為匕首和投槍。它有着調查報道的鋒利,也有着電影的質地。從民間到官方,從專業人士到底層家庭,這些被牽扯的人中有悲壯地沖鋒,也有無奈的折戟。這是關于權力,資本,良心的纏鬥,讓人們看到了複雜的灰度。它哪裡最打動人?其實是信仰,總有些人不可被收買。”
祝好夢
參考資料(強烈推薦第一條和第三條):
1、280萬受害者,550億天價罰單:一粒藥片背後的營銷帝國。https://news.ifeng.com/c/81pJMTbMFNr
2、一個美國制藥家族的“正義故事”:我們涉毒25年,但我們是好人。https://www.sohu.com/a/478052146_115479
3、最毒的“止痛藥”。https://mp.weixin.qq.com/s/0vvxnRtHpZeLaNg6xvfBPA
4、《人類簡史》(比爾·布萊森著)
5、百度百科-止痛藥詞條。https://baike.baidu.com/item/%E6%AD%A2%E7%97%9B%E8%8D%AF/744099?fr=alad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