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都在經曆一場存在主義危機。瑣碎、混亂、無望,以前我們覺得自己有無限希望和無窮的未來,現在我們意識到,我們的軀殼之内空空如也。

童年就像卡在喉嚨裡的魚刺,不是輕易能夠取出來的

這個小标題是《焦土之城》的一句台詞。如此貼切男主亨利,以至于讓我在觀影過程中總是想起。童年陰影這個視角簡單易懂,不那麼哲學,也可以作為後面我想講的存在主義的先導。

亨利記憶裡總是有着母親帕楚利亞的閃影。紅發、粗糙的皮膚、迷離的眼神、酗酒、趴在地上、藥片、傾倒藥品、裸體、赤身裸體……他對母親完整的印象大概隻有“晚上的時候鎖好自己的房門”。閃影讓亨利總是陷入逃避和恍惚的二重性上,他對生活某種程度上抱持着冷漠,因為他總是有一部分精力被閃影所牽扯;他和周圍的人相處時總是有種憂郁的恍惚,仿佛他的靈魂早就留在了過去,留在了那個童年。

存在者無法逃離自己存在的事實。存在者無法超脫時間。“時間性”是海德格爾探讨人的存在時所抽象出來的核心概念。亨利第一重無法超脫,是發現他走不出過去。他的過去依舊彌散在他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生活當中。他現在仍然懷抱着對外祖父深深的恐懼與怨念。

外祖父說,當你不再來看我時,亨利,我也就死了 。亨利低頭歎息,隻說了一句“fuck”。他還必須背負着照顧甚至記住外祖父的義務。他甚至沒法向阿茲海默的外祖父索取任何實質性的愧欠。

童年這根魚刺為什麼取不出來?因為這從來不是我們想要,也不是我們意料到的。海德格爾在思考“存在”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意識到,人是被抛入(verfallen)到這個世界的。沒有人問過我們是否要出生,是否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也從不曾因為我們的存在而給予我們任何停留和等待。我們茫然、恍惚、無知,一切的關系和事物就向我們奔襲而來,像一張大網籠罩着我們,在心靈上刻下最原始的烙印。

我們都有問題,都有眼下要處理的事情,我們都會晚上把問題帶回家,白天帶問題去上班。我想,這種無助,這種對于勇氣的認知,就像在海上漂流,沒有救生衣,沒有安全感。突然你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把救生衣扔了

海德格爾說,人的生存狀态有兩種。一種是“當下上手”(Zuhandenheit),一種叫“現成在手”(Vorhandenheit)。當我們在生活的時候,我們随着時間流淌,朝着某個目的去實現的時候,叫“當下上手”,就像在使用某個工具,你不關心工具本身的形狀、大小、顔色,你全神貫注于使用工具的這個過程。“現成在手”就像你突然停止了使用,開始端詳起了你手裡的工具,就像亨利在童年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他的生活因此突然停滞,不再流動了,中斷了。生活的意義消失了,亨利隻能用他的餘生端詳。

就像在海上漂流,你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凝望自己漂流過去産生的層層漣漪。亨利的生活再也沒有“當下上手”過了,隻能是被動的“現成在手”,感受着無止境的焦慮和恍惚。

我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與靈魂相距甚遠,而我的存在如此真實 and never have I fe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 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

我的靈魂如此遙遠,而我的存在如此真實。這是加缪的一句話。加缪也是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的代表之一。加缪所作出的最大貢獻之一,大概就是他提出的家喻戶曉的“荒謬”哲學。薩特和他都繼承了海德格爾早期的一部分思想,當人被“抛入”這個世界的時候,薩特感到來自意識結構和外部世界錯位的“惡心”,加缪感受到人向世界追問意義而世界沉默不語的荒謬。

我的靈魂遙遠,因為它同時存在于時間的任何一個節點而又不在這些節點,它既在已完成的那一刻,又在正被塑造的那一刻,它沒有任何可靠的基石,它飄渺而虛無;我的存在真實,因為在我尚未把握我的靈魂之際,我已經恍惚地身處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感受到被改變和改變,在我尚且沒有感受到意義之前。

我對自己的感受從來都直言不諱,我真實地對待自己,我年輕又年老,連靈魂都無聊至極

亨利在一個人回家的路上,他這麼想。某種程度上,和存在主義的思維方式如出一轍。

存在主義脫胎于現象學,力圖考察人内心的情感與處境,剝離開外在于它的一切裝飾物然後認識它。所以我們要對自己的感受直言不諱,所以我們要真實地對待自己。哪怕是無聊,我們也要真實地去思考這種感受。但人是這樣一種生物,你越思考自己,你越是什麼都看不見。我們沒有本質、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我們無聊至極。

亨利的第二重無法超脫,是他無法心安理得的自欺。他們不能欺騙自己,我并不痛苦、我并不無聊、我并不絕望、我并不虛無……存在主義反對自欺,過去的你和未來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但都是不可或缺的自己。人的本質不會在任何一刻被打上定論。存在主義在這種張力裡嘗試塑造一種無限的自由,可也帶來一種無限的責任——清醒地面對真實,本來就是種痛苦。

說來可笑,我一直極力逃避事實,不願承認我隻是代課老師,我沒有義務認真教書

他最後一次自欺,是欺騙自己不是代課老師,他仍然想盡到教師的義務。但這個角色最後潰敗于女學生的自殺。因而他徹底崩潰于這種赤裸的真實與荒誕。

失敗,我們要失敗了,因為我而失敗

你可以看見我,但看到的隻是軀殼 you may see me but i am empty

那個包,沒有任何感覺,它是空的,我也不會被你傷害

這是第一堂課,亨利面對學生謾罵和扔包的粗暴對待的時候說的一句話。這也是有很多暗示的一句話。亨利因為空而強大,亨利也因為空而脆弱。最後女老師試圖關心亨利的時候,亨利也隻是說“i am empty”。“空”就是穿插電影中的核心概念。

空特别像存在主義的比喻。薩特在花神咖啡館思考“人的存在意味着什麼”的時候,他意識到,什麼也不意味着。人不像桌子、椅子、書本,人沒有一個本質和預設出來的功能或者用途,不會有“我要錘釘子”,于是我設計錘子類似的這樣一個創造人類的過程,人時時刻刻需要創造自己的本質。這成為了他哲學大廈的根基。他在《存在與虛無》裡的觀點,概括說來,一個核心是“人是存在先于本質”的,而那些桌椅事物是“本質先于存在”的。

所以,人的本質就是虛無。就是空。因為我們不被預先設定,所以我們擁有一種“絕對自由”,我們可以選擇任何行動,因而也背負着一種“絕對責任”,我們要承擔所有後果與代價。那個隐隐喜歡亨利的女學生,給亨利畫的畫是:毫無面孔的人,站在空蕩的教室裡。

亨利就是那個毫無面孔的人,他停留在過去的海面上,恍惚在無法逃避的真實裡。但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什麼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他的一切都失敗了。因此他“絕對的自由”變成了一種絕對的虛無,他對生活很多事物的漠不關心就像是《局外人》裡的主角,他意識到了,但他不在乎。這可以是亨利的保護,他因而不那麼容易因為惡劣的學生而早早崩潰。但這也是亨利遲早會塌陷下去的隐患,因為空無一物,支撐不起一個軀殼

影片中,妓女問過一句“where are u going”,妓女問出來的這句話在男主的腦海裡不斷回想。說句題外話,其實著名的哲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主要是存在主義者在發問,傳統的形而上學和近現代西方哲學并不是特别重視這個問題。說回來,亨利的第三重無法超脫,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絕對自由,但承擔不起無限的責任,他不能從總會到來的未來當中解脫,因為他對未來沒有任何想象。他脆弱的靈魂坍縮于内心空蕩虛無的奇點,隻有他的皮囊生活于這個世界上。其實解脫的法門,影片也有過暗示:

its so easy to be careless,it takes courage to care 滿不在乎很簡單,正視才需要勇氣

亨利或許想過拯救更多的學生,拯救更多誤入歧途的青年,他或許曾經把他的内心填滿過。但他最後放棄了。他把妓女送走,他在女學生的自殺後離開,他徘徊于空蕩的教室裡,在廢墟中,他意識到自己無法承擔。他甯願做一個沒有面孔的人,穿行于沒有人的教室。他不必對任何人負責,他擔心自己也會成為像外祖父一樣的變态和惡魔。

尼采在《善惡的彼岸》曾經說出了那句著名的“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着你”。亨利從來沒有真正在影片裡回憶過外祖父曾經的模樣,或者真正複現外祖父的罪行,但他從來沒有放棄凝視。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亨利的生活一直“現成在手”。這也成為他最終失敗的一大誘因。

影片裡,外祖父患上了阿茲海默。實際上,在存在主義者看來,阿茲海默症就是對“人”的摧毀:因為你無法再創造,你無法擁抱未來和一切新的東西。

“外公,你還在寫日志嗎”“不,我記不住那麼多東西,像我這樣,已不能思考,沒有新的記憶”

亨利雖然沒有這種生理上的痼疾,但早已在内心也已滋生這種忘性。他能思考,但不再擁有新的記憶。他對自我的反思,就像一次次對他童年的反刍。

無法掙脫 trapped

不是堅強不堅強的問題,梅雷迪斯,你要懂得,很遺憾的是,大多數人都按自我意識行動

其實,想超脫出生活和存在的的從來不隻有亨利一個人。但這些超脫是注定失敗的,因為我們永遠會處在無窮無盡的對立之中。這是存在主義後的新危機。沒有真正的相互尊重和平等。

這也是薩特悲觀的部分原因,當存在主義者意識到人是獨特的主體之後,他們也意識到我們每個人因此都隻可能把他人當做客體,這個世界對主體性的争奪是永遠也不會停息的,沒有真正的平等。當你在看向别人的時候,你已經預設了自己的主體性,觀看這個行為已經在将他人客體化。當你擁有無限的自由的時候,這也意味着自由之間無限的沖突與紛争。

我們必須獲得某種本質去填滿虛無的内心,這種獲取是無限自由的,而無限自由是沒有公約數的。這種思想在影片中無時無刻不再體現。

學生毆打對方,學生父母反而打電話給派克老師大吼,“我兒子有學習障礙,我是技工,遺傳不好,所以你必須給他一台免費筆記本”“我兒子這麼做是因為他什麼都沒學到,而且這都是你的錯”;學生和學生家長辱罵和責怪老師,老師下班粗暴地後對待護工,護工冷漠和敷衍地對待老人,妓女訛詐嫖客,嫖客毆打妓女,青少年殘忍地虐貓,又在大人面前瑟瑟發抖……

所有的事都他媽沒有意義 i mean the whole thing is fuck

因此所有人的行為,最終共同演繹了一場新版的西西弗斯神話。我們各自推石頭上山,因為彼此的石頭而滑落。永無止境。

我希望可以有不同的結局。我嘗試過,但是事實是,我們,我們都有各自的難題。有些時候情況好點,有些時候則很糟,有些時候我們不能給予别人足夠的空間

“我們不能給予别人足夠的空間”,但同時,“我們都有各自的難題”。所以生活終将收斂,我們迎來同樣恐怖的結局。我們在芸芸衆生的苦海裡,無法掙脫。

I am burn out. 我已經精疲力竭了

題外話:關于Doublethinking

影片裡有提到,喬治·奧威爾在《1987》裡創造了一個新概念doublethinking,即雙重思想。

一個人的腦子裡同時具有兩種相互矛盾的信念,而且兩種都接受

我去斯坦福哲學公開資源上查了一下,應該不是一個嚴格的哲學概念。我翻閱了一下百科,這個涉及到一些zz話題,本來想做些分享,但還是算了。我多做思考,再來補充。